《沃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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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雪记-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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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地,却不能对简淇说出口来,只道:“牧谦,你心地良善,见不得这些事。我……我也不要你见到这些。”握住了简淇的手,又道:“郑晔如今领了观察使去满城戍防。怎生对付他,赵暄同我已经有了计较。这京中不是善地,你且回落霞谷去等我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咱们便好在一起,再不分开了。”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容光焕发。简淇看着两人交叠的双手,道:“子坚,你跟我离了此地,好不好?” 
  郦琛不解,道:“为甚么?”简淇道:“我不愿意你在这里。咱们一起去满城找郑晔,为你报仇。”郦琛摇头道:“牧谦,我决不要你为我冒半点风险。——很久以前,还在那一次你为了我伤了手的时候,我便暗自发愿,再不令你受半点伤。可是……上次却累得你受了那般重伤。”说着不禁心内又是一痛,又道:“这番赵暄同我商议得计策,要栽派郑晔一个里通敌酋的罪状。只消证据安排得确实,管教他一门抄斩,逃不去一个,岂不强如咱们自己动手?” 
  简淇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却道:“我在来京路上,听说荣筝回乡路上遇上了强盗,荣长庚被杀,全家妇幼尽遭戮害,朝廷正出悬赏缉拿凶犯。这一件事,可是你做的?”郦琛心一沉,道:“荣长庚……”想说“荣长庚是自断经脉而死”,随即便想:“我当着他面要杀荣筝,使他不得不来救,以至身死,这同我亲自下手,又有甚么区别?荣家的那些人虽是储安等人所杀,可究其原由,他们总是因我而死。”当下默不作声。 
  简淇见他不语,只道他是默认,道:“原来那晚你承诺我不去杀那些人,当真便只有一晚的效力。”郦琛犹犹豫豫地道:“那些人不是我杀的,是赵暄手下……”只说得半句,便闭上了口,自觉说甚么也不能将自己从这一件事里开脱,况且先前也不是没动过杀他们的念头,如今说这样话,倒似是心虚推诿一般。 
  简淇叹道:“子坚,赵暄实非正人,你和他在一起,变得……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郦琛勉强笑道:“小王爷自然不是甚么君子,对我却还算讲朋友义气,不会来害我的。只消他能帮到我,我又不是他家先生,作甚么要管他行止端方?” 
  简淇道:“赵暄对你,哪里是甚么朋友义气?我去王府,看见他和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在一起。”郦琛一怔,道:“他果然没杀了鹑官,唉,真是误事。”简淇再也忍耐不住,道:“子坚,为甚么你的心肠变得这般冷酷?那人何辜,你利用完了他,还要害他性命?”郦琛讶然道:“我并不想杀他啊。那鹑官本来便是犯了事,落在赵暄手里,因见他相貌合用,才留了下来。依我说,毁了他相貌,再给他服些药物,不使泄露了机密,也就够了。” 
  简淇望着他,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方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赵暄正同那伶人亲热。他心中……分明是属意于你。”郦琛默然。赵暄待他极是亲厚,甚或竟有些曲意讨好,以两人地位而言,实是非比寻常。虽未明示,他也未必便猜不到对方心思。只是他深心中亟不愿失去赵暄这等有利臂助,故而不肯多想。这时被简淇一语道破,无可回避,过了一刻,便道:“他心里怎想,我才不在意。他爱同旁人做些甚么勾当,只消不寻趁到我头上,便不与我相干。” 
  简淇听他说出这两句话来,一凝神间,已经想明了前因后果,心中登时一片冰凉,道:“子坚,你原来都知道,却……却只是想利用他这一点心思。”望着郦琛俊美的容颜,只觉眼前这个人从未有如许陌生。最初的惊愕气恼过去之后,便涌上来无边的伤心失望。 
  郦琛见简淇眼色悒郁,焦躁起来,道:“你莫不是疑心我同赵暄有甚么首尾?” 拉起了他手,按在自己心口,道:“你知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同赵暄不过是为了报仇取便,虚与委蛇而已。” 
  简淇苦笑道:“虚与委蛇……子坚,是不是只要于你报仇有利,便甚么事都可以做得?”郦琛怔了一怔,大声道:“我并未对你不起!”简淇黯然道:“我知道。只是,子坚,大丈夫有所不为。有一些东西,并不能用来交换。也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为自己利用。” 
  郦琛发急道:“我并没同他交换甚么……他虽然帮我,却也是要我替他除去自己政敌。两下均衡,我也不欠他甚么。”简淇道:“嗯,你给他那张吐实药的方子,想来也是为了不欠他甚么。”微微一顿,又道:“我在药铺时便听说,钜鹿郡王手下以囚徒试药,有十数人血行倒逆,死得惨不堪言,那尸首抬出来,连家属都不敢认得。没想到此事祸起之端,便是我让你见过一次的那药方。——子坚,我是大意了,你记心如此之佳,整本的经书都背得下来,何况是区区数十字的药方?”他素来温厚,这时候竟然语气尖嘲。郦琛心烦意乱,心中只叫:“糟糕!吐实药的事情他也知道了。”那日淳于真之死,他心中原极感不安,似乎逼死她的事自己也有一份。然而简淇言语中直指他同赵暄沆瀣一气,却仍是令他不快之极,道:“牧谦,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报过了仇,我们两个还能好端端在一起。或者这些事在你眼里不合君子之道。我却不知道,有甚么法子,可以既当了君子,又报得了仇。” 心道:“你可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多么想念你?可纵是我想你想得要发狂了,也舍不得让你来我身边,教你担险。我哪里又怕了死?……可你见了我,便只会一味怪责我行止不端。” 
  简淇直视着他眼睛,道:“我愿意竭我所能,帮你报仇。咱们齐心合力,未必便杀不了郑晔,为甚么要仰仗赵暄之力?”郦琛道:“郑晔武功高强,如今又有了防备,他那里多的是好手卫护,要杀了他且全身而退,谈何容易?你武功本来便不怎地,养了这些时候的伤,又该撂下了不少罢?至于用到别的手段,一来你师门规矩不许,二来你心慈手软,见都见不得的事,自己却哪里能够做出?”简淇道:“尽力而为,至不济咱们死在一处,又有甚么可怕?”郦琛脱口叫道:“我不要你死!能够好好活着,为甚么要死?” 
  简淇道:“我宁可死了,也不愿用到这些伎俩,同赵暄这等人为伍。”他声音并未抬高一分,这句话却不啻于一记耳掴。郦琛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面颊,愤然道:“很好,我是自甘下流,同赵暄狼狈为奸,你却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我不要你帮忙!所有的事,我自己一力担当,决不玷污了你便是。” 
  简淇颓然道:“不是的,子坚……”见到郦琛满脸倔强的神气,不禁长叹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子坚,你要我回去,我这便走。像你说的,我武功不济,心计手段,俱无可取,留着只成你拖累。” 
  郦琛心里一个声音大叫:“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可是要简淇回去,明明便是自己的意思,这时候却不知道甚么地方出了差错。只觉得又是伤心,又是气愤,道:“牧谦,我要你回去,是怕你受伤,也是因你见不得一些事,不欲你为难……你为甚么便不明白我心意?” 
  简淇道:“我明白的。便是你做的那些事,未尝也不是为我打算……可是,我所爱的子坚,不是这个样子。” 说了这句话,不觉万念俱灰,抬步便向门外走去。 
  郦琛一生中所受的惊吓,从未有此刻之甚,只想:“他这话是甚么意思?他不喜欢我了么?” 抢前一步抓住了简淇袖子,颤声问道:“你回去以后,会等着我的,是不是?”嘴唇僵硬,支楞楞打着牙齿,话也说不利落。 
  简淇道:“我自然等你。我只是害怕,你走得太远,回不来了。”郦琛听到第一句话,心里一松,后面的便没听见。他惶惶不宁,却不知说甚么才好,见简淇举步又行,勉强道:“我叫人送你。”简淇道:“不必。我既独自到得了这里,也能回得去,不劳钜鹿王府的人保驾护行。” 郦琛听他辞意斩决,似是带着满腔愤慨,一凛之下,不觉便松开了手指。简淇再不看他一眼,快步走出门去。 
  郦琛听见那门砰地带上,便如在心上敲了一记。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忽然之间,全身气力消散得一点全无。他转过头来,见屋角有一把椅子,下意识地便向那里走去。刚刚走出两步,忽地绊了一下,不知怎地,手脚全不听使唤,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仿佛震得五脏六腑都离了位置。他心下怔忡,以手支地,一时却不起来。只见到地下溅了一滴滴水珠,同时觉得面上一阵湿热,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 
  他独自在京城过了半年,其间饱尝相思之苦,心力交瘁,这一哭开了头,竟尔无法遏止。一个时辰前重见简淇的欢喜,无可挽回地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失望与伤心。这得而复失的痛楚深入骨髓,一时仿佛世上所有人都弃他而去,只余下他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冷得彻骨,全身发颤。 
  他哭到精疲力尽,哽咽渐止,心中空空荡荡,只觉得再无一事可为,索性便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下。昏昏默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便觉得屋里昏暗下来。耳听得窗外沙沙微响,心道:“又下雪了么?”抬眼往窗上一看,只见一片白蒙蒙地,无数雪片飞舞。郦琛神智略复,忽然便想:“这大雪天里可不好走路……我得找他回来。”这一念起处,便似在胸中注入了一朵小小火焰,烧得心内融了一块。全部感受汇拢聚来,再也抵御不住,喃喃地道:“我找他去。我没了他……是不成的。” 
  他慢慢翻过身来,然而手足僵冷麻木,一时竟不能起身。 
  忽然间房门打开,一股冷风透入,不禁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见门口站着一人,竟是简淇去而复返。 
  郦琛疲惫到了极处,这时候反应甚是迟钝,哑着嗓子道:“你怎么回来了?” 
  简淇倚门而立,头上身上都积满了雪花,低声道:“我还是……放心不下你,怕你做傻事。” 
  他走近了两步,在昏暗中看清了郦琛,不由得便愣在当地。郦琛极是要强好胜,仅有的一两次在他面前落泪,也是苦苦自抑,竭力不令他察觉。然而这时候双眼通红,面上泪痕纵横,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往日的一分骄傲矜持。 
  郦琛呆呆地道:“我不报仇了。我……跟你回去。牧谦,你别离开我。” 这几句话只说得迟缓涩滞,与他平素伶俐口角判若两人。简淇身不由己,便在地上跪了下来,抱起了他。郦琛将头靠在了他肩头,冰冷的雪片沁入肌肤,不能自已地抖个不住,道:“别离开我。”他再想不起其他话语,只把这落后一句颠来倒去地说了几遍。简淇的全副意志被这几个字打击得七零八落,眼泪夺眶而出,道:“不会的。”捧起了郦琛的脸,亲吻他濡湿的脸颊和嘴唇。 
  郦琛本来浑身僵冷,在他温热的唇下,方才那一点火焰渐渐燃得旺起,烧灼着胸臆,向全身铺散开来。他抬起手来,磕磕绊绊地便去解自己衣钮。简淇按住了他手,过了一会,轻轻地道:“让我来。” 
  肌肤相接的一刻,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黯淡起来。这等甜蜜来得如此锐利猛烈,几令人心痛得无力呼吸;意志涣散,只能更深地陷入到彼此的怀抱中去,直到分不清是谁的眼泪,谁的呼吸。 
  窗外漫天飞雪正下得严密。清寒入幕,化作一室温暖的杏花春雨,裹挟了身心。 
  低垂的床幔里,光线已然昏暗到看不清彼此。郦琛将一只手覆在简淇面颊上,反复挲摩,仿佛要藉此感知他的存在。简淇偏过头来,轻轻含住了他手指。 
  郦琛低声道:“牧谦,我们明天便出京城,我同你回落霞谷去。”简淇道:“你不报仇了?”郦琛迟疑了一下,旋即用力摇头。简淇叹息道:“你心中放不下这件事,终究是不成的。”郦琛沉默许久,道:“纵使放不下,我也不要报仇了。” 手指下滑,摸到他肩胛下那个伤疤,将嘴唇贴了上去。 
   
   
   
  去鸿云天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至天明方才止歇。大路上一派晶明,积雪盈尺,极是难走。在这清早时候,却有两个人骑了马,缓缓向西城金耀门走来。汴京西城四口,这金耀门乃是最小的一处,行人多就近往新郑门进出,是以这里守卫便也格外稀松。此时天寒地冻,行人稀少,守城的卫士敷衍塞责,只留了一人看守,其余的都躲在门楼里烤火取暖。郦琛与简淇下了马,那守门的兵士无精打采地往他们面上瞧了两眼,便挥手放行。 
  当时京都城门,除却南薰门、新郑门、新宋门、封丘门四道正门为留御路,是直门两重外,其余皆为瓮城三层。两人过了城门,刚刚走入第一重瓮城,忽然间前后同时喀喇喇响声大作。郦琛心知不好,纵马疾奔,那瓮城城门便堪堪在他面前落下,回身瞭望,果然身后正城门也已闭拢。这瓮城乃是城门外修筑的半月型小城,如今前后城门一落,便成瓮中捉鳖之势。郦琛抬起头来,却见城门崇楼上探出一个人头,向他笑嘻嘻地道:“郦校尉起得好早!”正是钜鹿王府的侍卫储安。 
  郦琛见到这个人,心内已是了然,哼了一声,却不打话。储安又道:“王爷听说郦校尉今早匆匆收拾了行囊,似乎打了一去不返的主意,忙令人分赴各道城门把守。却是小的有幸,迎候到了郦校尉。” 郦琛冷笑道:“多承你家王爷看重,为我下了两道城门。便是辽国打来,也不过这般待遇。”储安站在城头,仍是打了一躬,笑道:“小的知道郦校尉身手了得,非如此留你不住。便请郦校尉稍安勿躁,在这瓮城中多待一刻,等小王爷前来,自有话说。”说话间,便有数十名军士手执弓箭,在瓮城雉堞上一字排开。这瓮城内平地一片,无一处可供躲藏,四面弓弦一响,便要将两人射成刺猬。郦琛生平多历险境,这般阵势却也吓他不倒,只向简淇看去,心中歉仄,想道:“又是我带累了你。”然而见简淇神色从容,并无一丝惊惶,目光相接,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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