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花墙处不远就显出了一盏灯火。淡淡的灯火、淡淡的人,正是他期望的那个人。女子静静的笑着等他走过来,幽暗光影里那抹身影如诗如画。秦昭的心怦然而动,一刹时几乎忘记了呼吸。杨梅轻轻一笑退到了后面,让他两人走在一起。
“公子能屈尊光临。小女子不胜之喜。”女子福了一福道。秦昭忙还礼道:“那里,能赴佳人之约,荣幸之至。来的迟了,害姑娘久等还请姑娘恕罪。”
“公子太客气了,您看此时月色多好,那些花在此时赏更富有情趣。”女子仰起脸看向天空。月亮又温柔又明亮,确实很美。月光灯影里那面庞越发的柔和却是更美。
秦昭看着不禁呆了,女子注意到他的神情不觉垂下头来。秦昭不好意思的笑笑:“姑娘说园中有奇花可赏,不知却在何处。”
“就在前面不远。公子请随我来。”女子抬头一笑提灯在前,两人错了个肩前后而行。那丝若有若无,如兰似麝的香气便越发的浓了,恍如前世般熟悉的飘入鼻端。踏着碎石小径,秦昭的心逐渐宁静,一时忘却了所有,只是这样行走,便有说不出的愉快。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是如此美好。秦昭不禁心中慨叹:若天不会亮,时间能够静止,和她就这样静静的一直走下去,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
一路浅谈,不觉间面前已现出一片荷塘。塘里的荷花竟开的极盛,晚风吹来清香阵阵。水塘前一座小楼临水而建,半身悬空,显得分外空灵。
秦昭不由大为惊奇,夏日的荷花怎会在如此时节开放。女子看出他的惊诧笑着解释道:“这莲池中之水是温的。池中的莲花也是异种,所以才能开放。”顿一顿又道:“可惜花朵柔嫩不堪寒冷,花期极短,我今日请公子来就是因此花明日大概就会谢了。”秦昭心中不由涌起一丝感动:“谢谢姑娘,能让在下看到如此美妙的花。”女子微微笑笑看向那些在风中摇曳的花朵:“今晚已是第二天了,花瓣夜间已不再合拢,也不知这些花还能不能开到天明。秦昭心中一动,他忽然想起了金鱼公子那些奇妙的鱼,同为独具匠心,可惜却都难以长存。不禁慨叹道:“如此美妙的花,真是太可惜了。”女子又微微的笑了笑,笑容中似有些异样:“既然生为一朵花,一生能灿烂绽放一次,有人能欣赏她的美好,这也就足够了。”秦昭心中一动点一点头,看着女子若有所思的侧影胸中忽然热血奔涌起来。是的。对于那些还未绽放就已凋谢的花,这些花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能够在这样的时节绽放,已经是何等幸运。只是照料花的人呢?谁又来照料她。想到康泰来所说,望向满塘荷花秦昭也若有所思起来。
“此楼名为小西楼。”秦昭正思虑间女子手指那座凭水小楼道。
“梧桐院、小西楼,这名字可是于李后主那阕相见欢中取的。”
女子微笑道:“公子果然雅人。家父最爱后主词句,庭院房舍无一不以词中的名词命名,此园正是名为梧桐园。”
秦昭笑笑:“岂敢,在下不过粗陋武人,令尊如此匠心才真称的雅人。”
女子笑笑:“我们去楼上吧,那里赏荷最好。”秦昭颔首道好。两人一路谈笑,不知不觉已走上了小楼。秦昭立于楼上,但见天空一轮明月,荷塘中洒满了皎洁的月光。清风徐来,满塘荷花轻轻摇摆,说不出的静谧安详。不由轻拍栏杆曼声吟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女子微笑着随手自香几上取了牙盒道:“公子也喜欢后主词么?”
“李后主词纯真赤诚,我确实很喜欢。”秦昭颔首道。他现在确实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过却又与那李煜不同了。
看着荷花秦昭忽然醒起道:“昨夜姑娘照料的可就是这些花。”
女子微笑:“是。夜间风寒,水温不易调,若不加意照料,您今日就无花可看了。”
秦昭看着满塘荷花,不禁心头又是一热。
“后主的词,公子最喜欢那一阙。”女子又问。
秦昭笑笑道:“便是那一阙虞美人和这一首。”
“此词虽好,意韵比之后来词作却又差了一些。还是虞美人境界更胜一筹。”女子道:“不知公子是否如此认为。”
“是。”秦昭点头道:“亡国后词作首首血泪,字字珠玑,自是绝唱。”
“公子说的是。”女子笑笑不复再言只添了枚香丸在香炉中。
香烟袅袅升起散在小楼之上,只是一股淡淡的兰花香。两人凭栏迎风共赏花月虽是半晌静默无声,却都是深感此时无声胜有声。
含漱忽转过头道:“如此良辰美景。合当共饮一杯无?”
秦昭摇首道:“此处清雅恬静,若饮浊酒岂不破坏了这里的清境。”
女子一笑:“于此处饮酒自然不可用俗酒。”说罢伸手握住窗边垂下的丝绳轻拉几次,楼下便隐隐响起铃声。片刻后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杨梅已端了一方托盘走上楼来。见到秦昭不由又抿嘴微笑,摆好托盘乌溜溜的眼睛又在秦昭脸上打了好几个转才退下楼去。秦昭和女子对望一眼,不禁也都露出微笑。
檀香木托盘上是一把小银壶,两盏小银杯。另有四样小菜,蒸菱角、腌杏仁、酿金桔、蜜汁无花果,都以皎白的瓷盘盛着。
秦昭不由赞道:“果然样样都是清雅之物。”
女子一笑亲自把盏,斟酒入杯。酒色却是淡蓝的,一丝淡雅的芳香瞬间就弥散开来。虽与那所销香丸香气类似,却绝不混杂,更显清幽。
秦昭把盏细细端详了片刻心中动了动道:“果然不同。”
“请。”女子微笑端杯。
秦昭看看银杯中酒又看看她的双眸心中虽犹豫了一瞬还是道:“请。”
两人相对举杯,对饮而尽。
“怎样?”女子问。
“入口淡泊,回味却悠长,气味尤其独特。”秦昭抿嘴细咂了咂后赞道:“我以前还从未喝过。这却是什么酒?”
女子微笑道:“这是兰花酒。”
“兰花也能酿酒?”
“可入口者皆可入酒。只可惜若酿不好就糟蹋了这兰花的清新滋味。”
秦昭叹道:“芬芳而不流俗,果然不是凡品。”
女子轻笑道:“诚如公子所说,若饮浊酒不免破坏了这里的意境,用此酒便能勉强过得去了。”
“是啊,是啊。”秦昭呵呵一笑:“不知能否再赐饮一杯无?”
女子不禁轻笑:“这酒酿的不少,公子不用客气,且尽管饮就是了。”
秦昭又饮了一杯,看那几样小菜精致。便每样尝了一点,只觉每样味道都有特别之处,合着兰花酒更是口感独特。尤其那味腌杏仁更是入口微苦过后却满齿生香,正可解另几味菜的甜腻。不觉就多取了几箸。
“小菜可还可口?”女子笑问。
“清香甘美,极有回味。”秦昭赞道:“姑娘这里的佳酿美食真让在下大开眼界。”
“不过是些粗陋小点,公子喜欢就不要客气,尽管用。”女子笑道:“只这味杏仁不可多食。虽经腌制,苦杏仁还有些微毒。少食可下喘治气,多食就无益了。”
秦昭笑笑:“多谢姑娘提醒。”苦杏仁有毒秦昭还是知道的。不过她如此着意提醒,秦昭心中也是暖暖的。对她尚保有的一丝戒心也便暂时去了。
香气逐渐转烈,女子便又在香瓶内取了香箸拨开香灰以手试香。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秦昭凝目看她素手于小炉上拨弄心中只是感念,蝉鬓含绿罗衣黄,纤手轻整玉炉香,真是无怪那些文人说红袖添香之隽永。闻着幽幽的香气秦昭心中却又是微微一动,心道怪不得她身上会有那种淡淡的香气。看她添香已毕两人又饮几杯,秦昭才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不知……”
女子到很大方的一笑道:“小女子姓柳,名含漱。”
“啊,柳姑娘。在下有礼了。”秦昭立起施礼道。心中只想到:含漱,柳含漱。这就是她的名字么。虽然由康泰来定可得知她的姓名,秦昭却一直没有问过。此时得知,心下颇有感念。
柳含漱还了一礼道:“公子太客气了。唤我含漱即可。”也许是所饮兰花酒的缘故,含漱略显苍白的面色此时泛起些红晕更显娇艳明媚。秦昭不敢多看,偏过头去。见栏杆一侧有一矮几,上置一具古筝。丝弦明亮,琴具乌黑,看来颇为名贵,不觉注目多看了几眼。
含漱看看道:“公子喜欢曲乐么?”“是。只是平素没有时间和心情欣赏。”秦昭道。含漱淡然一笑:“公子若不嫌浊耳,我就为公子奏一曲吧。”秦昭抚掌道:“那太好了,有花有酒,再有姑娘妙曲,再好不过。”含漱微笑起身在琴旁坐下一抚琴弦道:“现丑了,公子可莫要取笑。”
秦昭笑道:“怎么会!能聆听姑娘妙音,求之不得,快请开始。”
含漱一笑,略一调动琴弦,双手抚在弦上,随着手指拨动,音韵流淌开来。奏得一曲,虽是普通不过的渔樵问答,却也弹的曲声婉转飘逸颇为动听。秦昭深思悠远一时也有山林之想,曲罢拍掌连声道好。含漱谦逊几句,面色越加红润,也许是乘了酒兴竟道:“公子听过什么曲目,必有喜欢的曲子吧。若是常见的曲目或许我还可以唱一唱。”
秦昭怔了怔笑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欢,随姑娘心意好了。”
含漱一笑道:“好,那我就随便唱一曲吧。”
含漱纤手一拨铮的一响,只听的唱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小搂,莲花,轻风,淡香,一具瑶琴,一片月光,月下佳人抚琴,侠士弹指相和。这是一付怎样的画卷啊!秦昭从未感觉过自己内心这样的宁静,却又这样的不平静。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一曲绵绵,终于终了,含漱笑道:“唱的不好,公子见谅。”
“那里,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曲子了。”秦昭连忙鼓掌道。
含漱道:“后主词语句清丽,音韵和谐,可称空前。此阙更有无限心酸无奈,我却唱不出这些韵味来了。”
秦昭道:“那里,姑娘过谦了。那我这个草莽匹夫,就更只能且端杯浇胸中块垒了。”
“公子太谦了。”含漱微笑道:“如果可以,公子可否也弹奏一曲?”
“您怎知道我也会弹琴。”秦昭心中一动,知道他会操琴的并没有几人,甚至连陆飞薛剑他们都不知道。
柳含漱却道:“公子的手方才忍不住合着音律在动,拨的正是刚刚的调子,公子没有听过此曲却只错了几处。想必公子的琴技不但很高,乐理也是甚明。”
秦昭一笑释然,心想这位姑娘当真细心,观察的竟这样仔细。既如此秦昭也便不好推脱当下道:“只是粗通罢了,还望姑娘莫嫌鄙陋,多多指教。”
“那里。公子谦逊了。”含漱笑笑向旁一让,让出了一片地方。其意竟是欲与秦昭合奏。
秦昭的心又动了动犹豫了刹那便也跪坐了下来。
两人并肩拨动琴弦,心弦似也在这音律中荡漾起来。两人配合颇有默契,连奏几曲仍是意尤未尽。
素琴、清酒、歌月、赏荷,佳人引为伴,乘月醉高台。虽无酒醉之意,可当此情景,秦昭早已心旷神怡、神情具醉了。
含漱纤白的手指在弦上拨了个柔美的调门道:“这一曲我们就奏后主的那阕虞美人吧。”
“好。”秦昭微笑。
含漱轻舒歌喉:“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弹过一曲,舒缓流过。两人合奏竟是越来越是默契,手指偶然擦过,心头也是悸动不已。一曲奏罢,秦昭抬手道:“能与姑娘合奏真是平生幸甚。”“ 公子说那里话。”含漱一笑让过一旁道:“公子琴技精妙,也请公子独奏一曲吧。”秦昭客气两句,也就独自操琴。已弹奏了几曲,久未操琴有些发僵的手指也活动开了,秦昭越弹越是得心应手,一时忘却了一切沉浸其中。琴声逐渐激烈,金戈铁马渐入,大有破帛穿云之意。弹到纵情处,秦昭忍不住纵声一啸。长啸过后秦昭骤然醒觉连忙尴尬起身道:“一时忘情失态。请姑娘恕罪。”
含漱伸指抚住尤在微微震颤的琴弦,微微一笑道:“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云臣是酒中仙!饮者若无此豪情,不如不饮。乐者如不能纵情,不若不弹。”
秦昭哈哈一笑:“倒是在下鄙陋,小窥姑娘了。”一时心中不禁对她又升起些敬意。
含漱一笑叹道:“这是楚汉的曲调吧。没想到公子能将琵琶曲移至琴上弹奏,还弹的这样精妙。”
“那里。这是家父所做,在下不过听的多了,也便学会了。精妙是差的远了,不过我却是很喜欢。”
“令尊琴乐已入化境,公子也是不凡,我真属卖弄了。”含漱叹道:“方才那一波长轮指真是扣人心弦。”
秦昭笑道:“姑娘莫太谦了。琵琶与琴筝指法本就相通,原是该相互借鉴的。”
两人边谈边饮,不觉间杨梅送上的小银壶又空了三个。月已低沉,时辰已近子时了。
秦昭看看天色立起身来道:“夜色已晚,在下也该告辞了。”
“是,夜色已深了。”含漱道。语声里竟似有一丝怅然。
秦昭道:“叨扰这么许久,姑娘定累了吧,真是抱歉的很,在下这就走了。”
含漱笑笑道:“不急。且请喝完这一杯。我送您出去。”
“好。”秦昭点点头将杯中酒饮下,一时也微有失落。含漱起身又拉了拉那根丝线。等得他们下楼,杨梅已挑了灯立在小楼下等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