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不该太小看青云上人。”
她哪里有小看……咦?青云上人?
杜纷纷诧异,“不是……”她吗?
叶晨道:“不是什么?”
“不是……呃,不是小看。是对你有信心。”杜纷纷一个急转,“不过把无尽取出来也是对的,有备无患嘛。”
叶晨松开手,“那取吧。”
“在哪里?”
叶晨指着靠近悬崖的一小方土地,旁边还插着一块歪斜的牌子,上面写着:无尽之墓。
杜纷纷捋起袖子,“铲子呢?”
“没有。”
……
杜纷纷认命地拿起绵雨刀,开始拨啊拨啊拨。
半个时辰后,她看着差不多膝盖深的坑,问道:“还有多深?”
“嗯,还早。”
……
杜纷纷继续。
两个时辰后,杜纷纷埋在坑里,气喘吁吁道:“还有多深?”
叶晨坐在她旁边,悠哉悠哉地看着风景,“嗯,再深。”
杜纷纷叹气道:“叶晨大人,你为何非要我来挖无尽?”于有粥是多么想要这个荣幸啊!
叶晨笑眯眯道:“当今天下,我只允许你来玷污我的剑和我的人。”
……
叶晨大人。天下这么大,美人这么多,于有粥这么闲,你何苦只逼我采花?
孤绝峰上坟不绝
峰上青木密集,晨光下,郁郁葱葱。
山道尽头,一袭玉色袈裟如舞蝶,迎着山风,冲破山岚,翩翩而来。
杜纷纷一口吞下手里的烙饼,从地上站了起来,如临大敌。
玉色袈裟款步停下,一如往昔的方脸宽耳,善目慈眉,“阿弥陀佛。贫僧唐突登门,还请两位见谅。”
叶晨依然坐着,单手撑地,单腿屈膝,从容潇洒。“今时今日依然如此虚伪,青云,你比我想象中更卑鄙。”
是青云,当然是青云。
青云上人对他的嘲讽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道:“我若是不卑鄙,又怎么显得你正义?”
叶晨终于站起身,笑得真诚,“所以我虽然用嘴骂你,用剑杀你,但心里却还是有点喜欢你的。”
青云上人道:“哦。那真是巧。我虽然脸上在笑,嘴上称赞,但是心里却恨不得一刀捅死你。”
叶晨含笑道:“真好。至少有一点我们是相同的。”
青云上人点了点头,“今天孤绝峰上活下来的不是一个人就是两个人。”
杜纷纷紧张地握着刀,小声问叶晨道:“等会,我也要一起出手吗?”
叶晨道:“你只要乖乖在旁边坐着就好。”
杜纷纷道:“那万一……”
叶晨瞥她。
她立刻改口:“没有万一,只有一万。一万个放心。”她边说,边提着一万个心,吊着一万个胆,走到一边去。
青云上人看着他手上那把窄长雪白的剑,“无尽还没有生锈?”
“还未破云,他又怎舍得生锈。”
青云上人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把刀,刀柄上锈迹斑斑。“我的刀却已经生锈了。”
锈刀。
一把仅次于无尽的名器。
也是一把生了锈却更加名贵的刀。
叶晨道:“现在开始?”
“等等。”青云上人道,“我有疑问。”
叶晨道:“我为何要回答?一个怀着疑问的对手,岂非比一个释然的对手要容易对付得多?”
青云上人道:“因为你是剑神。”
叶晨笑道:“你问。”
“你算准我今天会来。”他的语气是笃定。
叶晨含笑而答:“是。”
“你知道峨眉会被封。”
“是。”
青云上人眼中精光一闪,“因为你知道于有粥是六扇门的人。”
杜纷纷吃惊。
叶晨不否认。
“你何时知道的?”
叶晨缓缓道:“第一次见面。”
青云上人终于愕然。
叶晨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六扇门告知锦绣侯,吟这几句诗的人,就是探子。”
杜纷纷这才知道,原来于有粥不是弃暗投明,而是装暗报明。
青云上人叹气道:“我不该一时心软,推荐这个孽障给南阳王。”
叶晨挑眉道:“于有粥虽然其貌不扬,武功低微。但好歹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孽障二字有点过了吧?”
青云上人奇道:“难道你不知道他是江湖有名的采花贼么?”
“我只知有人设下种种圈套陷阱,迫使他不得不成为采花贼。”
青云上人道:“原来他竟连这事也与你说了。”
叶晨微笑,“你说呢。”
“若非他无意中窥晓我与南阳王的联系,我也不必出此下策。”他语气中不无遗憾,“他本是峨眉下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叶晨道:“正邪不两立。”
青云上人苦笑道:“我是邪么?”
叶晨道:“自古从来是胜者为正,败者为邪。”
青云上人道:“你若是站在南阳王一边,是否今日结局就有所不同?”
叶晨道:“若是你站在我这边,今日结局必然不同。”
青云上人叹道:“南阳王是我的姐夫。”
叶晨也叹道:“皇帝是我的姐夫。”
他们的立场,本在南阳王决定谋反的时候便已经注定。
青云上人道:“因此你不惜与陆冲航决战?”
叶晨微笑道:“你觉得我会输?”
“你接住了我的无花,可是他却让我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无花。”答案不言自明。
叶晨道:“你的无花尚未练成,只是残花。”
青云上人道:“那是当年。”他顿了顿,“七天前,南阳王和我姐已经在边境双双自尽。”
鲜花已凋,旧人故去,还有何物残留?
无也。
叶晨道:“我决斗并非只为皇帝。”
青云上人淡然一笑,“孤绝峰上群山小,天下从来无双骄。这句话如今已经传遍江湖。”
叶晨自信道:“这本就是一句值得传遍江湖的话。”
青云上人道:“天下从来无双骄……当初若非你心存此念,千里迢迢赶赴峨眉寻我比武,也许叶宰相就没有机会将你姐姐送入宫中。也许今日你的姐夫就不会是那个坐拥后宫三千的皇帝。”
叶晨眉头微拧。
“而今日,我在你心中,却已经不配成为双骄之一了么?”青云上人的锈刀在斑驳锈迹中,透出森寒的光泽。
叶晨手中的无尽轻吟。
杀气迸发。
山岚如潮水般退逝。
两人中间,旭日东升,光芒万丈。
青云上人道:“你心已乱。”
叶晨挑眉,“何妨一试?”
这是杜纷纷生平仅见,最激烈也最平淡的交战。
仿佛两人只是一眨眼,一抬指,便可决定战局。
而事实上,两人从头到尾只动了一次,单这一次,已分胜负。
作为此战唯一旁观者,杜纷纷并不懂所以然。
就好像两个绝代国手下棋,旁边却站着一个童髻稚子,空见棋盘上黑白两色星罗密布,怎晓得这其中的气象万千?
她唯一记得的,便是青云上人此生最后长叹:“我以为‘破’已是武学巅峰,却未悟到‘破而后立,破而后创’。我败而无憾。”
孤绝峰上峰孤绝。
孤绝峰上坟不绝。
无尽之墓虽然惨遭挖掘,但那个坑终究没有白挖。
叶晨在那块书写着无尽之墓的木板背面,认认真真地写上‘绝代刀客之墓’六个大字。
所埋是谁?
生前为何?
死又为何?
却是无从知道了。
青云上人依然是传说,一个在峨眉派解散、南阳王府抄家之后,飘然远游,脱离红尘,归隐世外的高人。
他依然活在无数年轻刀客的心中。
依然有无数刀客的一生以寻求他的境界为目标。
只是在这些刀客中,少了一个号‘绵雨刀’叫杜纷纷的人。
因为她已经有了新的偶像。
一个时而令人咬牙切齿,时而令人肃然起敬的剑神。
独留神话千载传
无论峨眉曾在江湖上拥有过怎样的地位和声望,在它烟消云散的那刻,就注定一切随之烟消云散。
这就是江湖,永远潮起潮落,载物沉浮。
现今江湖浪潮最高的,无疑是剑神叶晨与陆冲航之战。
谁是陆冲航?
若是一个月前,或许他还籍籍无名。
但是一个月后,江湖上又有谁不知那个用一根竹筷,单枪匹马杀得皇城色变的绝代剑客?
又有谁不知那个绝代剑客竟然是当世剑神的师父?
又有谁不知一场巅峰之战即将在孤绝峰上展开?
又有谁不知那句豪气万千,也狂气万千的‘孤绝峰上群山小,天下从来无双骄’?
无人不知。
陆冲航的名字前也有了修饰——剑魔。
天下谁能与神抗衡?
魔也。
孤绝峰下,江湖人士蜂拥而至。
大多数人觉得庆幸。因为天下第一刀的青云上人归隐后,世上还有一个与剑神匹敌的陆冲航。
这样的江湖才不会寂寞,江湖人才不会无聊。
他们虽然知道就算来了也未必见得到叶晨和陆冲航,但是他们还是要来。
即使只是在山脚,他们也与有荣焉。
山脚与有荣焉,峰顶却抱怨连连。
杜纷纷边喂鸡吃米,边咕哝道:“想吃鸡直接买烤鸡就好了,何必养活的。”
闭目养神的叶晨微笑道:“纷纷啊。我是在打坐,不是在打瞌睡。”
杜纷纷愤愤想:所以才故意抱怨给你听的啊。
和青云上人之战已成往事。那时的心动震惊也随之灰飞烟灭。如今的叶晨又是那个一天到晚对他颐指气使的可恶压迫者。偶像就是那一时头脑不清的错觉。
叶晨突然道:“今天几号?”
“十三。”她顿了顿,“再过两天就是十五了。”
叶晨道:“我们错过了中秋。”
杜纷纷道:“那明年我要多吃一只月饼。”
叶晨沉默。
明年,是否还有明年。
杜纷纷把米全泼在地上,正要转身回屋,却看到屋子篱笆外,一个灰衣男子正负手站在那里。
他站得那么自然,那么惬意,就好像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那里。
杜纷纷心头猛震。
她震惊的不是自己没有发现他,而是他上来的时候连叶晨都没有发现他。
“陆冲航?”她脑海中猛然冒出一个名字。
陆冲航转头看叶晨,“她和你一样没规矩。”
叶晨道:“所以我喜欢她。”
陆冲航看着在地上咕咕叫的鸡,喃喃道:“你竟然还记得我喜欢吃鸡。”
“你来早了。”叶晨叹道,“这样会害我来不及对鸡下毒。”
陆冲航道:“你希望我九月十五日来?”
叶晨道:“我希望什么,你就做什么?”
陆冲航不答,转话题道:“我刚刚看到了一座孤坟。”
叶晨望着他。
他叹息:“青云上人。”无论是陆冲航还是叶晨,当今天下能配得上他们认可的‘绝代刀客’从来只有一人而已。
叶晨道:“他做到了真正的无花。”
陆冲航道:“赢的是你。”他微笑,细纹从嘴角一直蔓延到耳根,“但是这样的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叶晨默然。
杜纷纷手中的簸箕摔落。
江湖中人无数人猜测过无数种结局,独独漏了眼前这一种。
九月十五日的孤绝峰上,人烟空无。
只有一座孤坟话凄凉。
叶晨、陆冲航无影无踪。
此后三月,整个江湖像发了疯似的寻找他们,甚至连朝廷都动员各地方人手,想将整座江山翻过来,却个个空手而归。
剑神剑魔渐成江湖神话。
江湖从来不寂寞
百丈山下,香客络绎,游人不绝。
鼎沸人声中,有几个农夫提着扁担,从人群中行色匆匆。
扁担里挑着的是牛粪,闻者皆掩鼻而走。
黄衫少女原本也要转身避开,却被其中一个农夫的扁担拦住了去路,只得停下脚步,屏息等他们过去。
谁知那个拦住他去路的农夫突然哎哟一声倒了下来。
扁担落地,框子倾翻,牛粪从里面滚了出来。
黄衫少女虽然被熏得脸色发青,却仍是弯腰想要搀扶他起来。但那个农夫倒地之后便不停翻滚起来,神情极是痛苦。
几个农夫见状纷纷放下扁担走了过来,“怎么了?大牛?”
“发生什么事?”
他们问归问,却将少女不动声色地围在中央。
少女讷讷道:“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突然倒下去的。”
正在众人又是惊疑又是不知所措之时,一个温雅书生突然推开农夫的肩膀,俯身蹲在倒在地上哀叫的农夫身侧,一把搭住他的手腕,片刻道:“恐怕是中了毒。”
农夫们齐齐大惊。
少女也愣了下,“什么毒?”
书生摇头道:“还不能确定。”他迅速点住中毒农夫的穴道,从身上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乳白色的药丸,塞入他口中,又拍开穴道。
中毒农夫咕噜一口咽下药丸,但痛苦不减。
农夫中较大胆的问道:“那他现在好了吗?”
书生道:“此毒怪异,便是我,也是头一次见到。恐怕要回到家中细细查看才行。”
农夫面露难色。
“你放心,我既然遇到此事,便不会置之不理。你们若是不信,可随我一同回府,我分文不收。若是信我,便是一个月之后来瑞州严府找严素清便是。”
农夫们顿时露出憧憬之色。
先前那农夫赶紧鞠躬道:“不知是严家神仙,小人鲁莽了。”
那药丸果然有效,地上那翻滚的农夫都渐渐安静下来。众人对书生的身份自然再无怀疑。
严素清从身上取出一根针,在农夫身上各处扎着,随即站起身面色凝重地转头看向少女。
少女急忙道:“我只是下山来买菜的。”
严素清望着她手中的刀,“你用刀?你是江湖中人?”
少女道:“不,其实我是山野之人。”
严素清皱了皱眉,冷声道:“你为何对他下毒?”
……
少女感到农夫们的目光立刻如针似的扎过来,“我没有对他下毒。”
“他中的不是慢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