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破阵心中一片茫然,隔了半响,摇头道:“你不明白的。”其实在他自己而言,何偿又懂、又明白了?
他自从与霍梅意相遇,后者喜怒难测,对他和蔼可亲时少,喝斥讥讽时多,而他却总逆来顺受,脚踢臀承,并无半句怨言。这只因为他生性好武,对霍梅意的武功又是心悦诚服,蒙其传授武功,欢天喜地之下已然是深溺其中,欲罢不能。如若不然,他明知霍梅意此人行踪诡秘,品行端正与否更是大有可疑,绝不会、也不敢与之订盟立约,随他来此深山习武。‘
要知道专注于一事而自得其乐者,这世上大有人在:吟者为求一佳句而搜肠刮肚;学子为着书立传而皓道穷经、画师为数笔涂抹而废寝忘食,旁人尽可目为怪举异行,又哪知当事之人一饮一啄,甘苦自辩,何求他人相知了?这番道理,方破阵与小禾涉世未深,自然不懂,而方破阵自己,正是此中之人。他练武时每逢阻碍,总是尽力而为,一有克服逾载,随之而来的那份愉悦喜乐,往往令得他如饮琼浆,甘之如饴,只觉武学之道广博无涯,自己越练越是其乐无穷。至于为何要学武?学武又有何用?他却是从未仔细想过。
其时小禾听他只是一句“你不明白的”便无下文,越发不乐意了,没好气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为何这么爱练武,所以才要你告诉我!”
方破阵又能告诉她什么?他方才受霍梅意奚落挖告,**上又吃了一脚,少年人心性,难免不好受,心中也正自闹着别扭,再经小禾这么一激,登时恼了,脱口而道:“你们姑娘家真烦人,唠叨个没完,我不和你说啦!”
小禾一呆,方破阵可从未如此色厉声严地同她说过话,一张粉脸登时胀得通红,窘迫异常,心中只是想:“好啊,我替你打抱不平,你非但不领情,还这般给我脸色看,我倒成……倒成了你的出气筒啦!”大感委屈,眼眶一红,扭腰便走。
方破阵更是心情奇劣,一跺脚,去了草坪。习练“鹤鸣八打”时,他无精打采,始终提不起劲来,练至半途,颓然而废。心中记挂着小禾,想去找她道歉赔礼,却又拉不下脸来,挨到申牌,怏怏离峒。接下来三日,方破阵俱是守时前往帮源峒,霍梅意只嘱咐他继续习练旧招,更未传授一招新招。三日中,他故技重施,又去地窖偷了两葫芦好酒,送去给霍梅意。霍梅意每日里,除正午打坐修练那神奇的内功之外,余时皆是手棒经文,仔细阅读。方破阵也不知道他读的什么书文,问了几次,霍梅意都是挥手命他走开,不予作答。
小禾同他赌气,三日内一直对他不理不睬,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除了洗衣煮食,便是去附近林中采摘蘑菇野菜。方破阵无趣之余,只得强打精神,依霍梅意所授,将那“鹤鸣八打”的前二式反复习练。
第四日上,方破阵前往帮源峒途中,远远望见方腊驱赶着牛群,正走在前边山道上。
自休学以来,方破阵心之所系,唯有练武一事,叶家亮处固是从未涉足,与方腊也从没见上一面。叶家亮本就不怎么关心他习武,见他间断数日,也不以为异。这时他想:“师傅跟前好说话,只是十三哥处却难交待,他见了我,若是问我这几日为何不去找他玩耍,我怎么回答?”眼见方腊挥舞手中皮鞭,将牛群驱向一处山岗,便停下脚步,直待方腊越过山脊,到了山岗背面,这才复又前行。
上得峰来,行速甚快,已非复当日手足并用的狼狈景象。这条山道他已颇为熟稔,加之这几日拳不离手,天天习练“鹤鸣八打”,甚而连睡梦中也经常是挥拳蹬脚,手脚较之往日已灵活了许多,是以攀登此峰已不如原先那么艰难。正行时,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咔嚓”的一声,他吃了一惊,忙回头察看。只见数丈之外,杂草丛中一株拇指般粗细的苦竹轻轻晃动,似给什么物事碰撞了一下,他心想:“定是山猪野兔被我惊吓着了。”这山中本多走兽,猞猁豺狗、猕猴猩猩、麂子小鹿,应有尽有,当下也没在意,转身继续向上攀登。
上得峰顶,霍梅意接他入峒,又传了他四招新招。“鹤鸣八打”虽谈不上深奥难懂,但霍梅意武学渊深,深入浅出地讲解,不免时时旁征博引,诸多类比,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方将这四招传授完毕。
方破阵练熟新招,出了一身热汗,正要坐下歇息,只见小禾手端木盆,从对面树林中走出,木盆中装了瓷碗竹筷,想是要拿去山涧中刷洗。他略一迟疑,终于还是忍不住叫道:“小禾,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禾走是走过来了,但站得离他远远的,且是低首垂目,不发一语。方破阵见她如此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寻思:“这妮子还在生我的气,我下番工夫,逗得她开心便是。”问道:“你是去那边山洞洗碗吧?我陪你去,帮你一道洗。”小禾白他一眼,冷冷道:“那怎么敢当?洗碗刷锅,是咱们这种苦命下人才该干的活,你是什么身份,人家哪敢劳你的大驾?”方破阵碰了个软钉子,并不生气,只是一意要讨好小禾,陪笑道:“洗几只碗,还用得着顾身份?”小禾撇了撇嘴,道:“你练拳还练不过来,那才是正经八百的大事,哪有空闲洗什么碗,你就不嫌烦?”
她话中带刺,方破阵岂有听不出之理?知道她最后这一句,乃针对自己那日说她“烦人”而言,心想:“我那天说她‘烦人’,有口无心,也不是故意的,这丫头小心眼儿,竟耿耿于怀,怨气到今天还没消!”待要当面认错,毕竟脸嫩,话到嘴边打了两个转,又溜了回去。小禾见他讷讷无词,挎着木盆转身离开。他微一踌躇,急步跟了过去。
山涧便在草坪东端树林之中,涓涓细流,委曲南去。到了涧旁,小禾蹲下身子,洗刷起来。方破阵紧随而至,磨磨蹭蹭地挨到她身旁,也蹲了下来,右手向一只青花大碗伸去。小禾正将竹筷在水中荡洗,见他伸手过来,啐道:“真讨厌!”一抬手,啪的一声,用筷子在他手背上狠狠敲了一记。方破阵“啊哟”一声,龇牙咧嘴,佯装大痛。小禾拿过那只青花大碗,自顾自地放入水中荡了两荡,对他的大声呼痛竟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方破阵好不尴尬,悻悻而起,转身便欲返回。小禾回眸偷觑,见他一脸恼火,抬腿欲行,显然是真生气了,忽地手一松,四根竹筷顿时随水流向下游淌去。待竹筷淌出丈把远,她口中方始发出“啊呀”的一声。
方破阵听她叫喊,回身问道:“怎么了?”小禾手指竹筷,道:“筷子、筷子。”卷起裤脚,便要下涧去拾。方破阵心想机不可失,忙道:“我来拾。”踢掉鞋子,跳入涧中。山涧水浅,仅没膝盖,他疾行数步,一弯腰,将竹筷捞在手中,上岸交回到小禾手中。
小禾微微一笑,秀目中隐隐露出得意之色,接过竹筷,忽然又指着方破阵的左脚,尖声叫道:“血、血,你脚上流血啦!”原来涧底多尖石,方破阵适才行走时,脚底被划破了一道数分长的口子。方破阵毫不在乎,道:“没事,一点也不疼。”小禾白了他一眼,掏出手绢,嗔道:“流了这许多血,还说没事!快坐下,我替你包扎起来。”
方破阵不愿扫她的兴,就地坐下。小禾半蹲半跪在他身旁,为他包扎伤口,只可惜那方手绢太短,不能绕脚掌而缚。她伸手入怀,抽回手掌时,又多了一块白色手绢,她将两块手绢打个小小死结,连结起来,再去缚在方破阵脚掌上。
女儿家随身携带的手绢,本就不止一块,方破阵见多不怪。包扎时,小禾俯身低首,发际触在了他胸口。他见小禾裸露在外的一段脖颈儿嫩白如玉,莹然生辉,便伸嘴过去,在她耳垂下轻轻呵了口气。小禾身躯轻轻颤动,双肩微微一耸,低声笑道:“别闹,我怕痒。”方破阵只觉阵阵幽香扑鼻而来,心中大感异样,忍不住又呵了口气,说道:“小禾,你真香。啊哟,别绑太紧啊。”
小禾抬起头来,眼中尽是盈盈笑意,道:“谁让你老是动来动去的,没片刻安宁。好啦,看能不能将鞋穿上。”拾过鞋子,替他穿上。方破阵一跃而起,试着走了几步,未觉不适,赞道:“好小禾,你心灵手巧,什么事到了你手里,都能被你摆弄得妥妥当当。”小禾冲他粲然一笑,端起木盆碗筷,道:“回去吧。”于是二人重归于好,不在话下。
转眼又过了十多日,离休学一月之期已所剩无几。方破阵暗暗发愁,寻思:“眼看一个月便要过去,往后怎么办?我哪有空闲再去帮源峒练武?”左右盘算,始终没个计较。方家村离帮源峒约有十里地,途中又需攀登高峰,来去非花上一个时辰不可,方破阵若要继续从霍梅意习武,学前学后均是不得其便。无可奈何之下,自然又想:“看来只好请霍先生去后山,改在那儿教我武功,到时我晚上溜出来去跟他练上一个时辰,然后再偷偷回房睡觉,包管爹爹、姆妈发觉不了。”
他打定了这如意算盘,便去和霍梅意商量。不料霍梅意听后,二话不说,一口拒绝,语气之硬绝无回旋的余地。方破阵尚不甘心,再三恳求,可霍梅意装聋作哑,只当全没听见,后来见方破阵缠得急了,索性拍**走人,留下方破阵一人搓手跺脚不已。小禾知道这事后,出主意道:“少爷,你再去跟他说,就说他再不应允,我便不侍候他啦!”
方破阵依言而行。霍梅意似乎早料他俩会来上这么一手,丝毫不受威胁,淡淡道:“不再侍候老夫也行,请自便。”言下之意是:没老夫相助,小禾能出得了帮源峒?方破阵哭笑不得,心中暗骂:“无赖!”去和小禾一说,小禾不免也是为之气结。二人一筹莫展,别无良策,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再说。
这十多日中,方破阵或去店铺购买,或从府中偷拿,遵约将日用诸物送去帮源峒。霍梅意在小禾照料下,舒舒服服,便也将剩下的五式二十招“鹤鸣八打”传授给方破阵。方破阵心想日后自己须得上义塾念书,霍梅意又不肯去后山,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跟他习武,眼下这大好时光可得加倍珍惜,因此霍梅意授招之际,他愈加用心,不敢有半分大意。
十多日中他只间隔了两日,未去帮源峒。因由是他父亲方庚处置完毕李六月古家之事,空闲下来,见他每日里过晌俱是食毕即出,日落方归,只道他是去和村中玩伴嬉戏,不免稍加管束,他生怕父亲起疑,只得按下性子,老老实实在书房温习了两日功课。
这日他又去帮源峒,在山洞左首那块草坪上习练“鹤鸣八打”。他依照霍梅意所授,循序将最后的“露降鹤警”、“鹤嘴镐”、“楚天鹤唳”、“鹤立鸡群”等四招一一打出,待练熟之后,又从最后一招“鹤立鸡群”反序练上去,力求招式转化如意。
正练得有滋有味,树林外忽有说话声传来。他练拳时心无旁鹜,本不该轻易受外界干扰,但这一阵说话声甚是响亮,其声嘈嘈,非止一人所发,加之峒中静谧,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听出这声音决非霍梅意、小禾所发,不禁大为诧异:“这可怪了,谁会来这里?”收起架式,忙去林外察看。
一出树林,只见山洞洞口站着一人,此人双手背负,昂首望天,一脸倨傲之色,正是霍梅意。霍梅意身前三丈外,高高矮矮,一字排开地站着四男一女五个人,这五人除一人而外,人人身着白袍。此刻五人脸上神情凝重,目不稍瞬,视线落处,尽在对面的霍梅意身上。五人身后,另有一少年站立着。
方破阵一见到这少年,心中突地一跳,失声叫道:“十三哥!”这少年正是方腊。方腊见方破阵瞪大双眼向自己望来,便向他微微一笑,垂下右手,轻轻摇了摇,示意他眼下不可多话。
霍梅意见方破阵到来,向他怒目而视,狠狠骂道:“臭小子,你曾当着老夫面发誓,决不将老夫的行踪泄露出去,怎地不守诺言,引来这一大批狗奴才?哼,待会看老夫怎么收拾你!”
方破阵决计想不到会在此处遇上方腊,一时间脑中种种疑问纷至沓来,一片迷惘,被霍梅意这么一骂,反倒惊醒过来了,正要开口辩白,忽见来人中一人越众而出。他自见方腊,惊异之下不免有些魂不守舍,也没来得及细看这五人的长相,这时见到有人站了出来,自然而然将目光朝这人身上投去,一望之下,登时吓得脸色发白。只见此人头戴华阳巾,身穿宽大褐袍,仙风道骨,赫赫然便是那位救过十三哥性命的过路道长,然而,霍梅意不是已明明告诉过自己,这位道长早已毙命,早已命归地府了么?惊惧交加,又糊涂了。
只听这“去了地府”的道长说道:“霍先生不必责怪这孩子,我等发觉阁下的行踪,决非此子之过,乃是另有他因。总之一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阁下处心积虑,盗去我教镇教神功,一路上又是诡计百出,哪知机关算尽,到得头来,终归难逃我等手掌!”
霍梅意仰天一阵狂笑,说道:“仇道人,你命大得很啊!那日你同死鬼丁都护追上老夫,纠缠个没完没了,丁都护被老夫一掌打得脑壳开了花,你胸口也中了老夫的一记‘翻云手’,却还没死,居然瞒过了老夫,想必是身上穿了件能卸劲御力的宝衣。老仇,咱俩打个赌,若非如此,不用你动手,老夫自己动手割下脑袋,让你们几个奴才拎回去向邵十力邀功请赏。嘿嘿,如今老夫既知你身有宝衣,待会动手时,那就不客气了,专向你脸面上招呼便是。不过,老夫对你倒还有几分佩服,你一路上没少领教老夫的手段,早知道老夫的厉害,居然还能一次接一次地赶来送死,这份……这份把死看作回家一般的勇气,当真了不起,哈哈……哈哈……”16977。16977小游戏每天更新好玩的小游戏,等你来发现!
………【第四回 子胥西来诡秘踪】………
原来这霍梅意来历非同寻常。
霍梅意的远祖柯斯洛埃斯一世,乃波期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