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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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记-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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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此时,忽听小禾轻启朱唇,也唱起歌来,唱的是本朝词曲名家张先的一曲《天仙子》:“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她嗓音本就娇嫩甜美,眼下更似有意要和霍梅意一较歌喉,寒碜寒碜这可恶的胡人,曼声低唱,行腔转调,竟将短短的一曲《天仙子》唱得悠扬清凄,动听至致。

    霍梅意听她轻唱如诉,歌声中带了淡淡哀愁,初时仍一如既往,口中兀自哼哼不休。待小禾唱到那句‘云破月来花弄影’时,一唱三叹,似骊珠一串,纵无遏云绕梁之效,也当闻者感心动耳,这才老脸一红,停声住口,向方破阵讪讪道:“这丫头起先和你闹别扭,眼下又挤兑起老夫,当真是个刁蛮姑娘!嘿嘿,她唱得倒是不难听,比老夫可要强多了。喂,方破阵,这丫头唱的什么曲子,怎地如此伤感?听了教人心里直发酸!”

    听他出言相询,方破阵六岁开蒙,熟读书文,于此本朝词章名家脍炙人口之作,自是再也熟稔不过,张口便答:“她唱得是我朝天圣年间词曲名家张子野的一首《天仙子》,乃临老伤春之作,曲调哀婉,所以先生听了心里难受。”

    霍梅意听他说到“临老伤春”这四字,不由得心中一震,但想自己一生坎坷,忧患实多,白云苍狗,此生至此已是桑榆晚景,来日无多,却仍是流徒异乡为异客,徒然抱恨。耳听得小禾低吟曼唱,凄调悲腔,催人泪下,更生桑梓之念,想起年少英姿,身在故里的种种情事。一时间,思前想后,心潮起伏,竟是难以自制。

    忽听小禾口中曲调一变,唱起了另一首曲子。这回小禾声调轻松,唱腔活泼欢快,曲词俚俗浅白,唱得是青溪本地茶姑采茶时,常哼唱的一首“采茶调”。小禾一曲唱罢,接口而上,又唱了数曲,都是睦、徽一带的俚曲小调。

    方破阵素知小禾能歌唱善,但此时小禾一曲接一曲,好似新安江江水,源源不绝,随口唱来,曲曲中听,句句顺耳,有的以前曾听她唱过,有的却闻所未闻,便乐得侧耳倾听,一饱耳福。霍梅意却听不清小禾口操方言,唱的是些什么歌词,只觉每一首曲子都是腔调欢畅,悦耳动听,颇有解忧娱人之功。听了一会,他心境开朗了些,但心有感触,兀自想着小禾最先唱的那曲《天仙子》,于是顺应情怀,对方破阵道:“方破阵,老夫知你博闻强记,必定对作此曲之人有所悉详,你倒是说来与老夫听听,权当路途解乏。”

    方破阵往日在义塾课堂之上,曾听那老塾师讲解过这首《天仙子》,对张先其人其事,确是所知甚详,于是点头道:“好吧。这首《天仙子》是天圣年间进士张先所作,‘子野’是他的表字,这人过世已近三十年。他是乌程人,离咱们青溪不远,顶多也只三、四百里的路程。这人巧言工语,尤喜慢词,向来便与柳耆卿齐名,人称‘张三影’。”

    霍梅意奇道:“何谓‘张三影’?这柳耆卿又是何许人也?”他东来中土,初登黑木崖时,邵十力为使他便于习修明教典藏武学,曾遣人教其华语、授其汉文。霍梅意秉性聪慧,费时不久便学会了汉文华语,只是他临老致学,所为仅仅只是习练武技,通晓汉文于他而言,无非过墙之梯,心之所求者,惟读懂通解武学秘本而已。因此习汉文时,他只求能识字断句便心满意足,只能说是粗通文墨,于中土浩如烟海的诗词辞章之学,虽有涉猎,但那也是兴之所至,偶而为之,并未作深入浅出的精研细究。故而方破阵此刻提及柳永大名,他也是茫茫然有此无知之问。

    方破阵暗暗好笑,心道:“你连柳永柳三变也不知道,当真是枉活在咱们大宋朝了!”当下侃侃而道:“柳耆卿便是柳永柳三变,此人是我大宋朝另一位极负盛名的词曲名家,好为淫治之曲,语多鄙俗,但却声播四方,世人都说‘凡有井水饮处,既能歌柳词’,可见其人词曲传播之广,深为里巷小民所喜。”

    说到此处,斜眼去看小禾,只见小禾手挥节拍,兀自哼唱不已,猜想她定未留意自己与霍梅意交谈,难免稍感无趣,但霍梅意正自侧耳倾听,显得对自己的侃侃而淡极有兴致,便接着再道:“至于那张先张子野为何称作‘张三影’,却有个典故。原来这张先早先另有别名,叫做‘张三中’。一日有客过访,对张先说:‘时人称公为张三中,是谓公词好言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不知公意下以为如何?’张先说道:‘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解其故,兴然索问。张先答道:‘吾词曲有所谓三影者,皆为平生得意之作,即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压巷花影,堕飞絮无影也。’客抚掌称是,道:‘公言极是!余意于此三影中,独崇首句,此诚为脍炙之句,日后必可传颂千古。’小禾起先唱的,便是有这句‘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天仙子》。”

    霍梅意听后,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回过头去,对小禾道:“小禾,你唱是唱得好,可知这典故么?”小禾读书不多,只略微识得几个字,于此文人逸事,自然不知。不过,便是知晓,此时余恨仍在,她也不愿搭理霍梅意,闻言瞥他一眼,转头不理,只顾唱曲。

    霍梅意讨个没趣,自我解嘲道:“连老夫都不知道这典故,想来你也一定不知。”

    方破阵虽只十四岁,但七、八年书读下来,于诗词一道却也已有些见识,适才一番侃侃而谈,称得上是口若悬河,下阪走丸。他拿手好戏得以施展,少年人天性,也自颇为自得。走了数十步后,想起霍梅意在帮源峒时,也曾手不释卷,不过看的却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是他从明教盗取的“太阳神功”图谱,忍不住出言相询,问起霍梅意与明教的恩怨过节来。

    霍梅意适才与他说说谈谈,这时谈兴正浓,心想自己盗取“太阳神功”图谱之事,昨日在帮源峒和仇老道磨嘴皮子时,这小子早有耳闻,眼下也不必再瞒他。于是便将偷盗图谱。敛迹逃匿之事说了,但对自己的身世以及为何要盗取“太阳神功”,却避而不言,只字不提。

    方破阵听他说完如何励志竭精,费时三年之久盗出图谱;如何逃下黑木崖;一路上又是如何狡计百出,逃避仇道人的追缉;最后如何忍无可忍,出手击毙丁都护等情形,一颗心怦怦剧跳,大感紧张刺激,握了一手心的汗。

    昨日在帮源峒,他见方腊与明教四长老、沈阳一同现身,大感诧异,怎么也想不明白方腊竟会与他们同处一道。这时听了霍梅意的叙述,诸般细节一加,已明白了三分,心想:“那日仇道长救下十三哥后,追上霍先生,被霍先生打伤,十三哥午后放牧,碰巧救了他,这才有昨日明教四长老围攻霍先生这事。昨日十三哥虽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跟我说了,但那也只是仇道人救下他后所发生的诸般情事,在这之前又是怎么一回事?霍先生与仇道长等人有何过节?十三哥却没跟我说,料想他自己也不知道。”

    跟着又想:“昨日霍先生曾责备我不守诺言,泄露了他的形踪,我当时也没分辩,虽有仇道长仗义直言,替我分解,但没说细致,也不知霍先生信是不信?我可得跟霍先生讲清楚,免得他当我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昨日方腊告诉他整件事的经过,曾说起仇道人碰巧听到他与小禾在牛棚前的对话,从而知晓了霍梅意的藏身之地,当下便将此事跟霍梅意说了。

    霍梅意于仇道人替方破阵辩白之辞早就深信不疑,这时听了方破阵的细述,心情登时轻松了许多,心想:“如此说来,我藏身帮源峒若非阴差阳错,仇老道等人便想破了头、找花了眼,也是寻老夫不到,那么眼下我另觅隐身之地,明教未必就能再次找到。既然如此,纵是老邵亲自南下,也是白搭!”

    正想到开心之处,只听方破阵说道:“霍先生,这次仇道长等人在你老人家手下吃了败仗,大败亏输,但你偷……这个……”

    霍梅意见他言辞吞吐,明白他的心思,脸色一沉,大声道:“老夫知道你是想说‘偷盗’这两字,你要说,便大大方方说出来,扭捏什么?老夫一向我行我素,杀人放火也不眨一下眼,区区行窃偷盗之事,更是不在话下,做都做啦,还怕你说不成!你小子诸多顾忌,拘板扭捏,还说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我瞧你便跟娘们似的,当心长大了没哪个女人喜欢你!”

    方破阵吃他这一顿呵斥,嫩脸窘得通红。他长于富豪望族,自幼习文知书,家风薰陶之下,说话行事确是颇为矜持拘礼,但以此便说他扭扭捏捏,大有女儿之态,那也是言过其实,冤枉了他。他心下大怒,暗骂:“我给你留面子,你这胡番却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居然还对我出言相讥,真是个老贼虫!”瓮声瓮气道:“说‘偷盗’便说‘偷盗’,有什么了不起?你偷明教的镇教神功,他们决计不会同你善罢甘休,定会再次找上你,逼你自断经脉!”

    霍梅意冷笑一声,傲然道:“明教那批魔头当然不会就此罢手,可老夫并非易与之辈!你没瞧见么?仇老道等人围攻老夫,还不是被老夫给打趴下啦!只要不是邵十力那大魔头亲自出动,老夫又惧何人?”

    方破阵冷声道:“要是邵教主找上你呢?”

    霍梅意一愣,无言以对,停步住身,呆在当地。方破阵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知道自己这话极有份量,说中了这胡番的痛处,不禁大感快意,也跟着停下身子,心道:“我还当你武功绝顶,原来这天下还有你害怕之人啊?”

    小禾自唱自娱,看似对他俩的交谈漠不关心,其实耳中没漏过二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先前听霍梅意讥刺方破阵,说少爷扭扭捏捏,长大了没女人喜欢什么的,当时便想:“少爷怎会是扭扭之人?你这波斯恶人胡说八道,最好明天舌头上便长出个大疔疮!”这时见他两人停身住步,大感讶异,歌也不唱了,停步问道:“怎么不走了?”

    霍梅意忽又纵声一阵大笑,说道:“老夫确是惹不起邵十力,难道躲还躲不起么?老夫眼下正要找一处僻静之地,只是一时半会没找到罢了,一旦找着了,老夫头一缩,躲进乌龟壳里,看那邵魔头又能奈我何?”他既知自己帮源峒泄踪,非仇道人能耐所致,而是阴差阳错,事出偶然,放心之下,语言也风趣了起来。

    小禾听他说得有趣,自喻缩头乌龟,早将原先的小心眼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娇笑道:“霍公公,你要当缩头乌龟,便当好了,那是你自家的事,谁也管不了你。但你不该连累少爷和我也去做缩头乌龟,有家归不得,想来真叫人憋气!”

    霍梅意莞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谁教老夫时运不济,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被犬斯呢?你两个娃娃也只好勉为其难,跟着老夫做几年缩头乌龟了。好在做乌龟也不见得是坏事,你们中土不是以龟鹤为吉祥之物么?是高寿遐龄的象征。”

    三人重又上路,小禾同霍梅意咕咕呱呱说个不停,对方破阵却不太理睬。他俩向时但凡闹别扭,不论谁对谁错,谁有理谁无理,历来都是方破阵向小禾软语央求,好言赔罪。这次也不例外,方破阵见小禾还在生自己的气,厚着脸皮,从霍梅意左侧走到右侧,跟她走在一块,东一言,西一句,逗她开心。小禾一如往常,起先尚自板起俏脸,不愿搭理他,到得后来,毕竟是女儿家心软,经不住少爷一再卖乖讨好,白了他一眼,道:“这趟便饶了你吧!”便也和方破阵有说有笑起来。

    第07小节

    不多时,到了威坪城南门。此际已是红日高照,城门口樵夫担薪,菜农挑菜,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路过城门口时,只听三个守门小吏在闲聊。一个道:“日头都升这么老高了,怎地王二那小子还不来换班?敢情还躺在被窝里,搂着他婆娘睡大觉。”另一人嘿嘿一笑,接过话头道:“早听说王二那婆娘是个骚蹄子,这小子昨晚在床上要讨婆娘欢喜,定然使出浑身解数,眼下精疲力尽,哪还起得了床?”最后一人干咳一声,嘻嘻笑道:“精皮力尽倒还没什么,只不要是精尽人亡就是了。”跟着三人放浪形骸,一阵哄笑。

    这三名监门小吏下流无聊,拿同伴房事来说笑,声音虽不很响,可霍梅意内功深厚,早听了个一清二楚,暗骂一句:“无聊!”正欲进城,又听最先说话的那名小吏打个呵欠,接着说道:“王二那小子昨晚在家里搞七捻三,风流快活,咱们却倒霉啦!那四个瘟鬼,也不知是要赶去送葬,还是怎地?都过了子时,却来叫开城门,累得老子一夜没睡好,眼下还迷糊糊的。等那小子来换班,我可得回去补上一觉。”

    霍梅意大吃一惊,暗忖:“‘四个瘟鬼’?莫不是仇老道等人?不会啊,昨日我用‘透骨点**法’点了他们好几处道**,理该二十四个时辰后才能调运内息,自解**道,难道是我下手轻了,又或是他们尚有后援?”当即停步留神细听。

    只听另一人道:“三角眼,你嘴里放干净些,别什么瘟鬼不瘟鬼的。昨晚那四人,可不是你我惹得起的!你没听那后生叫门时口气有多狂吗?说什么他们是打从汴京来的,奉得是上清宝禄宫元妙先生的法旨,来咱们这青溪县公干,要进城去找吴校尉。”最后一人帮腔道:“郑大哥说的没错!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当心隔墙有耳。那元妙先生是神仙下凡,听说连当今圣上都对他言听计从,咱们陈大人到了人家的上清宝禄宫,也是连个座位都轮不上。你小子是什么东西?充其量一条看门狗而已,得罪了上清宝禄宫的人,肩上便长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

    霍梅意一听之下,心中登时为之一宽,已知他们口中所说的“四个瘟鬼”定是岳去病、风去尘等人,而非明教上四堂长老。他昨夜暗中跟踪方破阵,已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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