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的竹椅,也不知从何处觅来。
他眼下被方破阵口中所说的胡人勾起一桩心事,此事令他长久难以委决,一旦想起,必定寝食难安。他此刻心中怔忡,烦燥之极,再无讲述当今武林门户诸事的兴致,对方破阵道:“阿胜,师傅忽然想起还有一件要紧之事未办,眼下可没工夫跟你说嘴。你快去学堂,去晚了,可要挨先生罚啦。”方破阵一呆,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心中老大不乐。叶家亮见他怏怏不快,也自有愧,加上一句:“你若真有兴致,待夜里师傅再说与你听。”
方破阵无计可施,只得垂头丧气离去,临出门时,忽又回头道:“师傅,夜里你可不能再说话不作数!”叶家亮眉头一皱,将手挥了两挥,道:“快去,快去,师傅几时说话不作数过了?”
方破阵出了家门,往义塾行去,一路上胡思乱想。行至竹林深处,暗道:“侍会见了阿肥,他不来惹我便罢,要是再来罗唣,我也不去告诉十三哥,和他狠狠打上一架便是,定要打得他求饶才罢。”没到义塾,远远便望见屋外场地上,一伙同窗学友正在玩耍,在玩那“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只见一名孩童骑在另一名孩童身上,右手中握了一柄木刀来回舞动,口里大呼小叫不已。方破阵走近一看,正是方肥骑在了方朋身上。方朋那条竹林中用来系竹子发力的裤腰带,此时正套在自已项上,被方肥抓在左手之中,想是被“大将军”权当马缰使了。方破阵也听不清方肥在嚷些什么,见他如此欺凌方朋,心中虽有不平,但恨方朋软弱,毫无骨气,便自顾昂头从他二人身旁走过。
方肥晌午离开竹林回到家中,父亲方七佛恰好外出未归,于时从厨舍灶头偷了一只炮仗,跑去候在弄堂口,待方腊和方破阵二人骑牛经过时,便点着引线,扔在了牛群之中。后来他见群牛受惊,狂性大作,始觉惧怕,等到那头大牯牛将方腊掀翻在地,扬蹄欲踏时,他一张胖脸吓得死白,更没半分血色,拔腿想跑双脚却偏偏不听使唤,挪不开半步。直到那道人现身救下方腊,制住群牛,他这才还过魂来,又见自身行藏已被方破阵发觉,怕他二人不肯饶过自已,于是赶紧溜走。此时他见了方破阵,犹有余悸,怕方破阵上前责骂,于是干脆装瞎作盲,给他来个视而不见,只顾将吆喝声喊得更响,捉强盗捉得越发起劲。
午课时,老塾师所讲的,是一篇夫子答鲁哀公问何为儒者之行的《儒行》。方破阵惦记着与师傅的约会,未曾用心听讲,老塾师讲解的什么“其自立”、“其刚毅”、“其举贤援能”等俱是右耳进、左耳出,哪里听得进半个字?他一心只盼日头快快落山,然而心中越是着急,时辰却过得越慢,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打前最先冲出了义塾。
这日晚饭餐桌上,菜肴丰盛,有一味辣酱爆肉丁,方破阵平时最是爱吃,但他今日却是食而不知其味。父亲方庚问起日间课堂所学,他也是含糊其词,答非所问,三口两口便将碗中米饭扒完,扔了碗筷,道一声:“饱了。”抬腿便去偏院。方庚对他素来宠爱,与他母亲周氏相对一笑,道:“这顽皮孩子……”也不以为意。
仲夏日长,天色尚明,方破阵刚出厅门,一眼便望见方腊在院中一株老枇杷树后躲躲藏藏,向自已招手。他迎上前去,笑道:“十三哥,你躲在这儿干么?想偷枇杷吃么?”方腊拉起他右手,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没工夫说笑。出去再和你说,不要被你爹瞧见,免得回头又不许你同我玩耍。”出了院门,拣一僻静处,方腊正要开口,方破阵抢先道:“十三哥,你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眼下我可得去师傅那儿。”方腊心想“阿胜去他师傅处练功是正经事儿,我可不便打扰他。”道:“也好,等你练完功再来找我,我还在老地方等你,莫忘啦!”说毕,转身便跑,跑出数步,回头又道:“你可得快些来啊。”
方破阵待要说明今日去叶家亮处并非例行练武,已然不及,暗道:“什么事这般急急忙忙的?十三哥做事,大人们向来赞他稳当,今日是怎么了?”也不去费心猜测,来到偏院。
方府深宅大院,占地开阔,偏院虽是奴仆佣工居所,却也有二十来间屋舍。方有常因孙儿拜叶家亮为师习武,特意拔了间独门独院的青砖瓦房与叶家亮独居,一来可防孙儿与奴仆丫头厮混,野了性子;二来这间瓦房院落开朗,便于孙儿习武练拳之用。
方破阵来到师傅住处,见瓦房门窗紧合,便料定师傅不在屋内:“如此三伏天气,师傅哪会呆在门窗关闭、密不透风的屋内,那岂不给热坏了?”心中难受异常,鼻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师傅好不讲信用,我去和爷爷说,不跟他练武了。”他出身豪门大户,自幼锦衣玉食,颐指气使,仆从丫头待他有如众星捧月,唯恐服侍不周,从来无人敢拂逆行事,更遑论对他欺诈瞒骗了。养尊处优之下,他虽无骄矜之心,但也容不得旁人半点愚弄,叶家亮言而无信,他自然难以忍受。回身待要去禀明祖父,可转念一想:“我还是候在这儿,等师傅回来,要问他一句为何说话不作数?”拗性发作,伸袖擦去泪水,走过去一**坐在门前石阶上,专心等候叶家亮回转。
没过多时,忽听屋内一个声音说道:“七佛老兄,多谢你的美意。承你老兄看得起,不把小弟当外人,自愿作保,要引荐小弟加入贵教,可此事小弟已拿定主意,不敢劳烦你老哥再费心思。”
方破阵一喜,听出是师傅叶家亮的声音,暗道:“原来师傅屋里有客人,不曾出去,那我可是错怪他了。”起身向前数步,轻手轻脚去推屋门,双手刚要触及木门,心念忽动:“七佛兄弟?可不是阿肥他爹七叔嘛。他来师傅处干么?难道是为了日间我同阿肥打架,他来向师傅告状?待听他又是怎么个说法。”屏声静气,走到窗台下,留神偷听。
只听另一个声音说道:“前些日子贤弟可不是已答应了愚兄,说道要加入敝教了么?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怎地今日又反悔?家亮兄弟,不是愚兄说你,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叶家亮道:“兄长见怪的是,小弟生来就是个粗人,行事说话原不识分寸好歹,只一味莽撞。那日听老哥说起贵教诸般事迹,真是好生兴旺,教人羡慕不已,又听老哥说了贵教教主、长老和诸位舵主,知道他们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敢作敢当的大好男儿,小弟心中也是敬佩得很。怪只怪小弟那日多喝了几杯,不曾想得周全,便贸然答应了下来。这些日子,小弟思前想后,终究觉得此事大大不妥,决意还是不入贵教了。还望兄长海涵,万勿见怪。”
话声甫歇,只听先前说话那人气急败坏的道:“这……这是从哪里说起!”
方破阵躲在窗下,听得房内叶、方二人对话,心中已有几分明白,知道日前师傅曾亲口答允方七佛一件事,是要加入一个什么教派,今日却食言反悔,心想七叔见原先谈妥商定之事,忽起变故,气急败坏之下,此时定无好脸色,不由得暗暗好笑:“师傅说话向来不作数,谁要是信了他,多半便要大失所望。”又想:“七叔何时入得教,怎么从来不曾听阿肥这小子说起过?原来七叔不是来告状的,哼!若真是来告状,就算是告到爷爷跟前,我也不怕,谁叫阿肥这小子在课堂上瞎捣乱?理亏在他,不在我。”既知方七佛此行并非为告状而来,心头登时一宽,凑近窗格,欲待细听,屋内却又寂然无声。
过得片刻,才听叶家亮说道:“七佛老兄,咱们乡里乡亲的,你我按说不是外人,小弟今日也不瞒你,实话对你说了吧,小弟我原是龙虎山正一教门下……”
只听方七佛噢的一声,似乎很有些意外,说道:“原来贤弟身出名门,当真可喜可贺。”叶家亮续道:“正因小弟身为上清宫门下,师门恩重,未曾有报,怎能投入别门别派?”
方七佛道:“贤弟此言差矣。师恩重如泰山,有似再生父母,乌鸦尚且反哺,羔羊也有跪乳,为人子弟者,于师门恩德固当铭记在心,常思回报,但贤弟要思恩报德,入了敝教之后,尽管去报好了,这等忠义之举,又有谁会来阻挡?”
叶家亮道:“老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一教于小弟而言,固然恩重如山,可教中的礼规也最是森严不过,本教数百年来,从无子弟改投他教别派,小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冒此大不韪啊!”方七佛道:“话虽这么说,可贤弟加入敝教,毕竟不是拜师学艺,也谈不上是欺师叛教,贤弟又何必拘泥于此?”叶家亮道:“贵教拜的是明尊、是光明火神,我正一教拜的是三清、是老君,尊奉各不相同。小弟若真个入了贵教,只怕离欺师叛门也已不远。再者,说来惭愧,小弟虽为名门子弟,可生性愚钝,学艺未精,武功稀松平常得紧。兄长试想,贵教眼下兴旺发达,人才济济,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兄长大可不必为小弟是否入教而多费心思。”
方七佛道:“贤弟过谦了。若说武功,愚兄又懂什么了?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在贤弟你这方家眼里,不足一哂,贤弟此话却又置愚兄于何地?然而不然,承蒙教中弟兄抬举,愚兄不也是一入教便得以委以重任?贤弟若是计较此节,愚兄倒可保你一保,定叫贤弟一入教便可大展拳脚……”
只听叶家亮急忙说道:“七佛老兄,你快别这么说,小弟回绝你的一番美意,委实是不便加入贵教,决非自抬身价。小弟若有此心,教我不得好死!”
方七佛忽冷声道:“贤弟莫非是听了愚兄所言,知道敝教日后当有莫大举动,因此心中害怕了不成?”
叶家亮哼了一声,语声也变得冷冷的,说道:“贵教眼下教徒何止数万,名声早已传扬出去,若是有朝一日,传到朝庭耳中,官府怎能听凭贵教结党成群而不加干涉禁毁?小弟又何苦来赶这趟浑水!依小弟之见,老哥你自己也得趁早打算,免得日后身首异处!”
方破阵听到此处,猛听房内砰的一声大响,知道是师傅此言激怒了方七佛,以致方七佛怒火难抑,在桌面上重重拍了一掌。跟着又听到哐啷一声,一只茶杯掉落在地,跌个粉碎。只听方七佛大声道:“家亮兄弟休要胡说,没的污了我双耳。”叶家亮也是敞开嗓门,大声道:“我是好意劝你,免得日后人头分家!你既听不入耳,就请自便。”
方七佛忽又哈哈一笑,道:“是做哥哥的不是,贤弟不必介意,哥哥这厢与你赔礼了。”语气平和,不再似先前那般严厉,跟着缓缓接道:“家亮贤弟,咱们习武之人习练武技,除去强身健体之外,总得心存”侠义“二字,方不致辜负了这一身本领,才说得上是恪遵了习武的初衷本旨。想当年,贵教张夸父张天师身处隋末乱世,起一支义师而助李世民成万世不拔之基业,到了今日,虽说已是时隔久远,可江湖上任谁人提起,谁不赞声‘大丈夫,真英雄’。家亮兄弟,须知当今武林人士赞誉张天师,并非是赞他匡助李世民开国有功,受封兴教,而是赞他身当乱世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侠义心肠,是赞他敢于除安良的那份豪情壮志。”
叶家亮不屑道:“夸父师祖当年的英雄事迹,小弟身为正一教派弟子,岂有不知之理?只是小弟才疏学浅,既不象夸父师祖那般身怀绝世神功,胆量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得比。小弟眼下一心只想娶妻安家,好生过日子。小弟是块什么材料?济世救人的大事是从来都做不来的。”
方七佛道:“当今朝廷奸臣当权,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本就不堪课税重负,现如今朝庭又在苏杭两地设了个‘造作局’,专事搜乱民间花石竹木等珍奇异物,一船一船尽往汴京运,取名唤作‘花石纲’。‘造作局’中的公差更是借机讹诈,见什么抢什么,哪还有咱们老百姓的好日子可过?家亮兄弟,你想好生过日子,这不错啊,谁又不想好生过日子了?怕只怕老天爷不长眼,想过太平日子,终究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叶家亮淡淡道:“官府欺压百姓,原本就天经地义,哪朝哪代少得了?小弟也不存奢望,又不做梦想什么大富大贵,只盼娶妻生子,有口安稳饭吃,便也心满意足。朝庭的大事,咱们管不了,什么奸臣不奸臣的,只怕也‘奸’不到我叶家亮头上来。可是一但入了贵教,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可是要杀头掉脑袋的,我姓叶的还想留着脖子上这六斤四两,多吃几年白米饭,还不想这么快便去见阎王爷!七佛老哥,你就当是行善积德,饶过兄弟这遭,不要再劝啦。”
跟着屋子里又是一阵寂静,过了许久,才听方七佛轻声叹气道:“唉,贤弟话既已说到这份上,做哥哥的也就不好再勉强,要是再说下去,倒是显得是我方七佛有意要同贤弟过不去了。只是尚有一事,贤弟定要牢记,万万不能有半分大意!
叶家亮忙道:“你说,你说,只要不是劝小弟入教,其他的事,小弟无有不遵。”语气已自轻松了许多。方七佛道:“人各有志,原本勉强不来。老弟,劝你入教之事,从今往后愚兄再也不提片言只句,但你往后也须得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才是,不可对他人泄露分毫。”叶家亮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当下将胸脯拍得逢逢作响,说道:“你老哥放一百二十个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今日连同以往之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终须烂在小弟肚中,旁人决计不能听去半个字。”方七佛道:“但愿如此。愚兄打扰已久,这就告辞。”叶家亮道:“我送七哥。”
方破阵听到此处,心知方七佛即刻便要出门,他怕行踪被察,便索性蹑手蹑脚地退回到院子里,大声道:“师傅,你在屋里么?我来啦。”心下却好生不解:“七叔他入得是什么教派?怎地师傅会说要掉脑袋?怪吓人的!”
他哪里知道,方七佛仍是明教教徒;他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