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明月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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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明月作品集-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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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满天山(第一篇)
更新时间2003…7…6 22:40:00  字数:16645

 引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第一节
  正月初十,将军府。
  窗外的梅花开了,开在漫天的飞雪中,一树树如冰雕玉琢。
  “你已经在这儿站了三个时辰了,”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你在想什么?”
  窗前站着一个年青人,他披着貂裘,执着金杯,静静地站在镂花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从窗外反射进房中,透过窗搁映在他的脸上,苍白得隐隐透出淡淡的蓝色。
  “你还在想着她么?”那个声音又问,苍老的语音中微微发抖。
  “冰梅已经死了。”过了许久,那个年轻人才淡淡道,声音冷静,“我很明白,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蓦地回身,目光闪亮如星,语音里也有一丝无法抑止的颤抖:“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梅花就、就……”
  房中还坐着一个白发似雪的老人。老人坐在软椅中,膝上铺了一张波斯毛毯,上面放着一只紫铜的火炉,他正把一双枯叶般的手放在炉上取暖。他已是风烛残年,可一张脸上却有着无尽的睿智与宁静,仿佛一位远离红尘的智者。
  “宁儿,再这样下去,我真要为你担心了。”老人叹息着说,“你变得消沉了。”
  年轻人猛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溅出了一点。
  又过了许久,他突地抬头,把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师傅,您不必担心,我不会这样软弱!”他苍白的脸上隐隐泛出了红晕,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声音,亦回复了往日的镇定和威势:“父亲已派我接替回朝的于都护,去玉门关任驻边大将。我三天后起程。”
  他叹息了一声:“告别江南,去了塞外,也许会忘了冰梅,忘了这段往事。”
  老人颔首:“好男儿当为国出力。你身为大将军之子,文武双全,更应成为国之柱石,撑住一方天际,不让狄夷扰乱中原。”
  ——这个年轻人就是丁宁,朝廷一等威灵侯、镇国将军丁毅之子。丁大将军权倾朝野,声望极高,连当今天子都亲口称其为“兄弟”,国家军务之事尽付于丁将军。
  丁宁是他的独生子。虎父无犬子,将门无懦夫。丁宁注定了要投身从戎,在边疆的金戈铁马之中,终其一生。
  骏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丁宁已离开了开封,进入了酒泉郡。
  中原已经在身后了。离开中原越远,他心中越平静。这一年来一直困扰他的阴影,在越来越粗砺的风中淡去。关于江南,关于冰梅……一切,仿佛都成了昨夜的消魂一梦。
  他牵着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满耳是异域的吆喝声和叫卖声,胡人在地上摊放着许许多多银制的小刀小剑,以及各种远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宝,沿街叫卖。
  丁宁只是一个人来酒泉郡上任,怀中揣着公函与文书。边关的将士谁也不会料到,在几日之后,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将会成为他们的统帅。
  日近正中,他随便寻了个小店坐下吃饭。当垆的是个回鹘大娘,双眉描成一线,高鼻深目,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她端来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盘馕和一瓶马奶子酒。丁宁只尝了一口,眉头已微微皱起,这辛膻十足的东西,实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却仍是慢慢的全部吃了下去。
  他本不是来这儿吃东西的,他来这儿,是为了维护边陲的安定。
  还有就是……为了能死在那个牢笼之外!
  他刚放下小刀,用手巾拭着手上的油渍,老板娘已端上了一盘子石榴。他默默剥开一只,抓了几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酸酸,又甜甜,仿佛是他旧日的回忆……
  ―
  旧日的江南小镇。一幢临水的大宅子。一个白衣小孩子在院外摇着手,喊:“冰梅,冰梅!”
  楼上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女孩的头伸了出来,笑着应道:“侬来了哦?”于是,过了一会儿,后园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宁哥,吃石榴!”
  她的裙里裹了一捧红艳艳的石榴,笑得很好看,白生生的脸映着红红的石榴,仿佛五月的榴花……
  “冰梅,冰梅啊……”他陡然低叹了一声。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红的汁籽染了他一手——又仿佛是冰梅死时那一地的鲜血!
  丁宁叹息。看来,无论他身在何处,他永远忘不了过去。
  他抚了抚身边的长剑。剑名“倚天”。古人云:“耿耿长剑倚天外”,后来,就往往以“倚天长剑”来比喻镇守边关的名将。这把剑是皇上亲手赐给丁将军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这剑赠给了他的儿子。他已老了,不能驰骋疆场、为国出力了。他把这把倚天剑传给了他唯一的儿子,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这时,街上突然起了一阵喧闹,人们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来。
  丁宁抬起了头,看着外边。看样子,似乎是什么贵人来了。这时,猛然听得一阵音乐之声,众人一齐合拍欢歌。
  “阿娜儿古丽来了!”“阿娜儿古丽来跳舞了!”众人纷纷欢呼,涌到了门外。
  “冰川在轻轻流动呀,仿佛巧手拨动了冬不拉。我唱了这首歌呀,远方的人请你留下。”一个略为沙哑的女声在唱,声音低沉而缠绵。唱歌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回鹘族大娘,旁边几个留小胡子的中年人在伴奏。她唱得虽好,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则是那边跳舞的女子。
  那女子就是众人口中的“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她一身绯色舞衣,头插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着银钏儿,在踩着节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如梦。她全身的关节灵活得象一条蛇,可以自由地扭动。一阵颤栗从她左手指尖传至肩膀,又从肩膀传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银钏也随之振动,她完全没有刻意做作,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流畅,仿佛出水的白莲。
  丁宁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脸上,好象要看穿那薄薄的面纱,看见她的真容似的。她仿佛看见了丁宁的目光,指尖撩起了面纱,对他微微笑了笑。丁宁呆住。冰梅!居然是和冰梅极为相似的眼睛!那顽皮天真而又妩媚娇憨的低头一笑,虽然完全和冰梅一模一样!
  难道说……难道说,她转世在了这个塞外的小城?
  观舞的众人欢声雷动:“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舞神啊!”再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一个长者把一串石榴籽串成的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阿娜儿古丽,真主保佑你!”
  她双手按胸,深深回了一礼。
  然后,又开始跳舞,舞过长街,舞过闹市……所到之处,人山人海。
  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丁宁才从沉思中惊起。
  小二来结帐了。丁宁付了帐,忍不住问:“刚才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小二笑了,带着自豪和夸耀的眼神:“新来的总这么问!她呀,是酒泉郡方圆几百里闻名的舞神——从两年前起,每月月初,她总来集上跳舞,只跳三个时辰,然后回去,关门一个月不出来。”
  丁宁看着桌上的石榴,又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小二古怪地笑了:“客官是汉人,打听一个大姑娘的住处,有些不大方便吧?”
  丁宁没回答,只用了一个有效的方法——往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锭银子。小二马上不绕弯子了,躬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她就住在城外五十里那座白石屋里,你沿西大街出城一直走,就看得见。”
  丁宁点点头,握剑起身欲走。
  小二又加了一句:“许多人打她的主意,可从来没一个人得了好处。公子你小心了!“
  丁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脑中只有那酷似冰梅的笑容。
  出城五十里,四周已是一片黄沙。偶而有几株仙人掌,长得与人一般高。
  丁宁在烈日下,却毫无汗渍。他已找到那座白石筑成的屋。
  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黄色中,屹立着一座白色的石屋,屋上的每一块石头皆方方正正,在这大漠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在这孤零零的石屋的檐下,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
  风铃之下,静静坐着一个白衣女郎。
  她是谁?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又怎么会穿白衣?
  丁宁走到十步之外时,那一串风铃无风自响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比铃声更美的声音:“你是谁?刚才在街上你就在看我,现在又跟到这儿来,安了什么心?”白衣女郎转过了头。她的面纱已除去,黑发如水般披在双肩上,面色清秀美丽,一双美目更令人目眩神迷。
  丁宁说不出话来——奇怪,她的样貌居然不像回鹘人,反而像是汉人?
  房中一切均为石砌,简洁大方,却又实用。他的目光在壁上停住,看着石上面写的几句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哪复计东西?”
  写得清秀挺拔,显然是自幼受到过名家的指点。他看了许久,不由开口:“你写的?”
  阿娜儿古丽微微点头:“一年前写的。”
  丁宁叹道:“不想你也会汉文。”
  阿娜儿古丽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我本是汉人,只不过住在胡地罢了。”
  她起身,指着墙上几句诗,淡淡道,“我的名字就叫雪鸿。”
  她凝望城中灯火,叹道:“本来我是在中原的,几年前才到这儿来,唉……”
  其实,她不说丁宁也明白,一个在屋檐下伴着风铃的女人,心中又是多么的孤寂。也许她也是在中原有过什么伤心事,才会来到塞外,在大漠中孤独的生活。
  雪鸿问:“你叫什么名字?”
  “丁宁。”他淡淡道。雪鸿微微一怔,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闪过极为古怪的表情,又过了许久,才问:“你是什么人?从中原到这儿,干什么呢?”
  丁宁沉默。他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身份。
  雪鸿却忽地笑了:“丁少将军,你不说,你手上的倚天剑可代你先说了。”
  丁宁蓦地抬头,眼神已如刀般锋利——一个边塞上跳舞的女人,居然也认得这把剑?她是谁?
  他一字一字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
  雪鸿笑笑抬起头,却没有理睬他,只是道:“丁少将军,既已对我有了敌意,你还是回去吧!我只想和你说,我是一个和你不绝对相干的人。”
  她已在送客,她很决绝,也很果断。她在说话之时,竟也隐隐有着难言的气势,让人不敢稍有拂逆。
  丁宁发觉自己错了——她并不象冰梅,完全不象。冰梅温婉柔顺,笑语可心;她却是端庄稳重,行事果断,隐隐然有王室之风。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的时候,檐下的风铃又无风自动,在荒寂中摇响。
  第二节
  天刚刚蒙蒙亮,马房里就亮了一盏灯。灯在浓重的寒气里明灭不定。
  回鹘对天气向来有“早穿皮袄午穿纱”之说,天气变化之大,更不同于中原。
  马房中的马还在闭眼站着,沉睡未醒。一个马夫俯在地上,一手拄着地,一手用小铣用力铲着早冻成硬块的马粪。铲不动,就用手刨,挖出一块仍到一边,很快就叠起了一小堆。一处铲完了,他又一手撑地,拖着双腿去铲另一处。
  边塞将士均十分辛苦,这个马夫想必也不例外。
  突然,马群起了一阵骚动。马夫抬头,看见明灭的风灯下站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如雪的女郎。这个一尘不染的人,来到这样肮脏的马厩,的确让人惊奇。可马夫却没有一丝惊讶,又默默回身清理起马厩来,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和那些马并没有什么两样。
  过了很久,只听一阵“唰唰”之声越来越快。他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洗着马匹。一桶刚从井里提回的水放在她身边,她正挽着袖子,用刷子用力刷着浑身是泥的马。泥水溅了她一身,可她仿佛什么也不在乎。
  “你……终于还是找到这儿来了。”马夫终于开口了,叹息,“何苦呢?”
  她的手未曾停下,咬着牙:“因为我愿意!”
  她一口气刷了七八匹马,才停下了手,回头看着那马夫,眼中隐隐有泪。他也在看她。只要有人看到过他,就决不会再认为他是一个马夫。他的脸英挺明朗,线条刚毅,眼中更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气度——
  可他的额角,烙着一青灰色的“囚”字,很显然,他是一个发配戎边的犯人。
  白衣女郎在他身边坐下,丝毫不顾地面的肮脏,她低了头,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沉默——那种沉默仿佛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只要在他身边,哪怕他不对她说上一句话,她也已然觉得幸福。
  看到他拖着伤残的腿,吃力地清扫地面,她吃惊的脱口:“你的腿还没好?”
  “那四十军棍打得可真厉害啊……”她从怀中掏出一把膏药,小心翼翼地去敷在他腿上,一边喃喃地低声骂,“于都统这老浑蛋,一心与你为难,简直是个……”
  那个马夫缩回了腿,仿佛忽然醒来了一样,转过脸去冷冷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未央郡主。天那么晚了,孤男寡女共处实在不合适。”
  未央郡主?这个客居在边关的女郎居然是个郡主?
  “不要叫我郡主,叫我雪鸿!”女子的手僵住了,忽地厉声更正,回味着他的话,脸上慢慢泛起苦笑,“对。我不该来这里……也许我该象以前一样,拥着貂裘,在火炉旁戏弄架上的鹦鹉——可是,我却宁愿在这儿!我要和你在一起,狄青。”
  狄青!一个光照史册、彪炳千秋的名字,一个在后世中与霍去病、李广并称的边塞名将!这是一个多么耀眼、多么令人神往的名字。可在他尚未一战成名前,谁也不会料到他有这样的往事。
  他竟是一个囚犯、一名马夫。睡在干草堆里,终日与马群为伍。
  雪鸿发现他的目光渐渐温和,已不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她伸过手,为他敷上了伤药。她的动作很轻柔,只怕弄疼了他似的。敷完了药,她抬头,正看见他渐渐柔和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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