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讶地抬头,发觉金承俊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金承俊摇摇头,推开她,道:“好了,小寒,别说泄气话。我先回去看看弱兰,她身体一向不好。然后我立时去京师,为你上下打点,只盼能免你一死。”
他说到做到,立时开始收拾东西。
“这幢农舍人迹罕至,我已租了三个月。粮食药材我已买好了,你最好少出门,待伤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门之时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他出门之时,看见正在院中静坐吐纳的铁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闪电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发觉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还隐隐藏了什么。
“你可以带她走,”金承俊开口,“但是,一定要保护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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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思寒把软榻移到廊下,看着院中正在练功的铁面神捕,没话找话地说:“喂,你受伤才过了两天,不要这么折腾自己行不行?”
铁面神捕没理会她,仍自顾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收手。他额上已有一些汗渍,居然还有些气喘。他明白是伤势尚未愈合,那一晚他伤得实在很重。
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厉思寒。那天晚上……其实他应该被人乱刀分尸了的,若不是因为这个“女盗”。
一刹间,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会杀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对不起……我已尽力了……”这一声声话语不知从何来的,突然间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涌起。两道剑眉微微蹙了起来,铁石般平静坚定的心,不知怎地有些乱了起来。他倚在门柱上,凝视着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厉思寒吐出两爿瓜子壳,抬头无意中瞥见他陷入沉思的侧影。她不由呆住了。
这张脸此时少了以往的冷肃与杀气,更显得平易近人而亲切了一些。那线条利落优美的侧脸,虽衬着冷冷的铁面,仍在无声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帅气与正直。“唉,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人说过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而向来把他传说成一个无情冷血的黑道克星?”厉思寒暗自叹了口气,一缕柔情在心中乍现。
“厉姑娘。”蓦地一声招呼,吓得厉思寒一下子抬头,由于心虚,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什……什么事?”铁面神捕淡淡道:“该吃中饭了。”“噢……是、是啊!我马上去做。”厉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里走。“不用了,饭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语声。厉思寒吓了一跳:“你自己去做饭了?老天,你会做饭!”“我从不指望别人给我做任何自己的事。”他冷冷道,返身回去。
厉思寒不由汗颜,她虽自小一个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馆子,说到做饭烧菜,她是一塌糊涂。吃着饭,她心中越发埋怨起自己没用,真应该好好学学烹饪,也不会让别人如此瞧不起,还要一个大男人做饭给她姑娘家吃。
她无聊地一个人慢慢吃,一边看他在庭中吐纳练功。
只见他在庭中先闭目向天而立,然后向东、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当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闭目无言。厉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这一定又是什么深奥厉害的武功。但见他全身衣物突然无风而动,连斗篷都猎猎飞扬,左右手的食指渐渐升出了两道白气!
“擒龙功”!厉思寒不由失声惊呼。
只见那两道白气如凝烟般渐渐升起,在空中缓缓接近——突然一声低响,白烟迅速散去,只见他背心如被重物所击,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膝已落地!
“喂,你没事吧?”厉思寒连忙扔了饭碗冲出去,一迈进中庭,她内息一窒——空气中仍是激荡着强烈的气流!
“这是怎么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一声惊呼。因为他肩上居然裂开了三横三竖九道口子,每条均深可见骨!
铁面神捕用左手支地,巨痛让他几欲晕去,可每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一振。
“快……快扶我回房。”他这次不再说什么,直接向她吩咐。厉思寒见他苍白的脸,涣散的眼神,不由慌了,忙搀扶扶他回房中。
“你不会死吧?不会吧?”她反反复复地问,只觉他的手已变得如冰一般的寒冷。
“不会。”他努力说出这两个字,便不再答话,在房中盘膝而坐。过了许久,他仿佛恢复了一些,睁开眼睛:“去准备一口水缸,盛满水,放到房中来。”
厉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从庭中那口种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来回几趟,才汲水盛满了。铁面神捕脸色更差,厉思寒发觉他左脸的面具之上居然结了一层霜!她强自忍住不多问,呆在一边,可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满了冷汗。
这时,只见铁面神捕双手缓缓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气,让内息在体内自由流转,每经过一次右肩井穴,他脸色便好转一分。渐渐地,他脸上的严霜消失怠尽,而双掌之上却布满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缓缓凝成了冰!
厉思寒虽武功不属一流之列,可见识甚广,亦知他是用极厉害的一个法门,将身上的寒毒从掌上化入水中。
一转眼,暮色已起,一直不动的铁面神捕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渐渐放下。
只听一声脆响,整个水缸全一片片散落于地!原来方才他内力传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时内力一收,自然无法维系。只剩下一坨冰块立在房中。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入庭外去。”他语声极其疲乏无力,“冰有毒,小心了。”
厉思寒嗯了一声,一脚踹去,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
“你没事了吧?方才怎么搞的!”她奇道,看见他右肩那九道伤口里已渗出了鲜血。铁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伤处附近几处穴道,淡淡道:“我太小看这‘凤舞九天’箭了,以为已无大碍。谁知一运功寒毒立时发作,几乎要了我的命。”
厉思寒一怔,想起他这一箭可以说是为保护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动:“我帮你包扎吧!”
铁面神捕摆摆手:“我自己来。”
“伤在肩背,你自己怎么上药包扎?”厉思寒毫不让步。
铁面神捕终于默许。当温水端上,药物与绑带全备好时,除下了身上的黑衫——衣衫一除下,只见他宽阔的肩背上纵横交错,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啊,这么多伤痕!”厉思寒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
“都是旧伤,你快上药罢。”他淡淡催了一句。厉思寒回过神来,忙从盒中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了伤口周围各处大穴,她本是点穴的好手,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没了平日的底气,一边布针,一边怯怯地问:“痛不痛?”
“第七针离琐阳穴差了半寸。”他闭目淡淡道,面无表情。
厉思寒发现自己手指一抖,果然刺偏了穴道,一时间脸腾的红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迭声道歉,轻手轻脚地把针拔出来,小心翼翼地重新刺入穴道。
银针布好后,待针灸的药力发挥还有一段时间,厉思寒便呆坐着出神。
“咦?”她目光不经意接触到他后颈一处勒痕,脱口而出:“是搜魂手!——哎呀,原来殷离魂是你捉拿归案的?”
铁面神捕只淡淡点了点头,全不以曾生擒过令武林丧胆的煞星为傲。
“那……是鹰潭水红菱的铁菱花!想不到她也是载在你手上。”厉思寒越发惊奇,不由自主说了下去,一处一处地辨认着那些陈年的伤痕,“鞭?是风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还有这一处,呀,是星寒月残剑!”
她面色越发惊讶和兴奋,滔滔不绝地一路说下去,从肩头一直辨认到到腰部,认出了十多位传说中的高手留下来的痕迹,眼睛发亮。
片刻,终于认完了,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面前宽阔坚实的脊背发呆,最后叹了一口气:“啊……我想,你一生中一定有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恶战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话,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但也没有令她少多嘴。
自从那旷野一战之后,他也不能象以往那般严格地命令她,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一阵迷惘,可目光却不由渐渐露出了温和之色。
“这样说起来,我被你抓住真算是有面子的事呢!”她兴奋起来。
“——居然能和那些大人物一样,栽在你手里!”
他只听她在背后叽叽喳喳地一大串惊叹和议论,心中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受——就象从未有人在这之前看过他满身的伤痕一般,也没有人象这个丫头一样从他满身的伤痕来读他几十年来的孤寂人生。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依然冷冷道:“上药包扎吧。”
厉思寒这才乖乖住口,从盒中取出伤药,轻轻抹在他伤口上,一边不停怯怯地问:“痛不痛?痛不痛?”
“没什么。”铁面神捕语声有一丝不耐,吓得她立时闭上了嘴——可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暖之色。
“能伤你的人一定也蛮了不起的吧?”厉思寒只想多和他说几句话,这也是她私心里唯一的小愿望了,“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纵是被抓了,你还是会一辈子记住他们,对吧?”
她边说边包扎他肩头的箭伤,私心里却盼着藉着这个伤口,他……也能一辈子记住她。
可铁面神捕却没回答。厉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开始整理药盒。
“你那天为什么要回来?”突然他开口问。她吓得全身一震,仿佛对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时手足无措。
“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么?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准备乘乱伤我逃走……”铁面神捕虽没有回头,可语声如刀般锋利,似乎要剖开她的内心,“但为什么你又要回来呢?我真的是不明白。”
“我……我……”厉思寒讷讷无言,颊上渐渐有一层淡淡的红晕。
这个明丽爽朗的女子从未感到过如此的尴尬,破天荒地扭捏了片刻,口吃了许久,仿佛终于找到了借口,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是,那天我是曾打算乘乱对你下手——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第一次当小偷是在十一岁。我爹死了,我连着好几天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那天路过烧饼铺时,因为饿得急了,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
“逃走之时,主人追了出来。那些大人们在街角围住了我,棒子象雨点般落下来……这时一个路过的少年过来劝他们住手,他们不听,还一个劲往死里打。”
“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觉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点也不痛了——那个不认识的人一边护着我,一边求他们住手……可他们不听,于是他也死死地护着我不放……”
她声音有些颤抖起来,道:“我躲在他身子底下,他的脸向着我,用背挡住那些棍棒——我怔怔看着他,看见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脸上,我忽然哭了起来……
“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一闭眼,我便会看见他的脸……我是这样认识承俊大哥的。”她说不下去,但强自一笑,又转了回来——
“那天晚上,你护着我在地上急滚,替我挡开了所有暗器刀剑。我想伤你,你…你却反而为救我受了伤。你也许不明白……在那一刻,虽说周围杀机四伏,我却、却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这么安全过。
“当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脸上,我突然间……仿佛觉得你就是他……”
厉思寒停顿下来,不做声地深深吸气,极力克制着眼角将要滑落的泪水,然而再开口时还是不可避免的带了颤音:“在别人拼命保护我的时候,我怎么可以只顾一个人逃跑!——你、你……你不要看不起我们做盗匪的!”
“你们朝廷里是非不分男盗女娼,可我们江湖人是讲义气的!”
冲口说完了那么一大段的话,她不再停留,拎了这药盒几乎是几步冲出了房。她不能确定自己若再多待一会,会不会说出内心真正的原因!
——而她,是宁可到自己死也不让他知道的。
多么丢脸的事情……她竟然可以为一个官府走狗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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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铁面神捕的伤势好转,两人便片刻不耽误地重新上路。
这次,为了避开尚可能存在的陷阱和追杀,他们选择了远离官道的荒僻小径,一路翻山越岭,从穷山恶水之间跋涉而去。
这一路时间长久,从泉州地界一路行到东海边,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一路上,他再也没有对她摆出丝毫押解的架势,不但没有戴上镣铐,甚至在遇到艰险崎岖道路的时候,还买了马匹来节省体力,如此优待犯人可能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们一路饱览了沿途的秋色,从登峻岭、涉长川,在浩荡天风中翻越风景如画的名山,在山颠双双驻足凝望——如果不是时不时的还会想起此行的最终目的,厉思寒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已经是阶下之囚,而身边的人正是押送她归案受死的捕快。
不过……即使这条路的终点是通往死刑台,她也觉得坦然无憾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里还有这样平静而充实的日子可以享受。
三个月后,在扬州城外的古道上,两人并骑而来。
这一路行来,两人默默无话。向来喜说爱笑的厉思寒反而沉默了起来,却显得郁郁寡欢。铁面神捕以为是离京日近,她为自己生死担心,也不去理会她。可不知怎地,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处死,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与不愿。
这是怎么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居然盼着一名大盗能不死!
“我……我想去扬州城外的紫村看一下,”路上,厉思寒突地勒住马头,对铁面神捕央求似地轻轻道,“承俊大哥与弱兰住在那儿——我以前对弱兰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
她咬了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