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定住,打量着女儿。很久很久,才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那本书我也看过了!我一年前就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雪鸿冷笑,眼神讥诮,“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不要以为我只有乖乖听你摆布!”
“你不愿嫁入丁家?”郡王看着叛逆的女儿,目中已有怒火。
“去他妈的丁家!”雪鸿肆无忌惮地骂了一句,“我死也不嫁!”
那样从未有过的绝决回答,令郡王不由一震,他顿了顿,忽地微微冷笑:“那好,你就看着这个人死吧!他中了牵机之毒,你那颗大内秘丹只不过把毒性压了压,不出三个时辰,他会肝肠寸断而亡!”
雪鸿呆住了,怔怔地低头望了望狄青。
狄青虽不能动,可神志仍在。他昏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决然的神色——他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筹码,去逼迫一位如此可怜的贵族少女。血不停地从他的嘴角流下,紫黑色的血,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管自己。
雪鸿怔怔坐在稻草里,看着那个逐渐死去的人。
她只见过狄青一面,而且是在那么不愉快的场面中——可不知怎地,这个地位低下的士兵,却居然让她无法忘记。为了什么?是为了他眼中那份沉静与从容?或是为了他偶尔闪出的超群风范?再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他是她第一个离开这个笼子后、遇上的好人?
她握着狄青的手,只感到他手上的温度在慢慢地消失……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半晌,她忽然抬头,决然道:“好!我嫁就是!——给我解药!”
郡王冷冷一笑,马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抛了过去。他明白女儿性子刚烈,一向言出必行。她既然答应了,就决不会反悔。
雪鸿把解药给狄青服下,目光平静。一夜之间,她仿佛长大了许多。
狄青手上的温度开始回升,脉搏也渐渐有力。雪鸿看着这个清秀的年轻人,看着他额上烙着的“囚”字,心中一阵绞痛——都是她连累了他。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
未央郡主心中一颤。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有这种复杂莫辨的感情,这种能把她心底最深处都震动的感情!她握着狄青的手,只愿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永远……
难道,这就是她以往在诗词中读到的那一个字——“情”?
这时,郡王发话了:“未央,小心弄脏了衣服,快跟我回王府吧!”
雪鸿咬着牙,一寸一寸放开了手,低声道:“你要保证不杀他!否则,我会怎么做,当爹的你最明白!”
一边说着,她的泪已落了下来,轻轻打在他的手上。泪是滚烫的——她明白,从此后,她将会回到关押了她十八年的樊笼里去,将会成为丁夫人——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有权握她的手。
可那个人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多么奇怪!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可仅仅一夜之间,她竟反抗了她的父亲,反抗了家族,甚至抗旨悔婚!因为,她终于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要真正的自由和真心的爱。
然而,尽管她明白了,可以后她也永远得不到了。
可是,明白了,总比浑浑噩噩一生强——这世上有些人,到死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走后,郡王沉吟了良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字一字开口下令:“把这家伙充军到玉门关去,让于都统好好‘关照’他,永远都不要让他再回中原!”
于是,史册翻开了另一页,留下了一个光耀千古的名字——狄青。
他本是一个乡下的青年,在征兵中被征入伍,背井离乡。他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干几年,退役后便可以回乡。孰料,这一场风波却把他推向了了另一个彼岸。
在冰风雪雨、狂砂飞石之中,他埋头苦干。虽遭到了几个上司的挑剔和歧视,他全默默忍受。可他常常很茫然——因为他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随队经过狼居胥山,听旁边的士兵指着一截土台,道:“这儿,就是这儿!霍去病曾在台上封山呢!”
众军士一下子轰动,议论纷纷。
霍去病!光照史册的一代名将!
狄青目光一亮,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走到了土台边。他手抚残碑,极目远眺中原,仿佛看见了一千多年前的滚滚狼烟,烈烈战火,看见了追击匈奴八百余里,叱咤风云的霍将军。
大丈夫当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还。他心中忽然有无言的激动,默默地许下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狄青也能站在这儿,封狼居胥,为大宋平定北疆!
正当他出神之时,身后伍长的叱呵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忙牵马跟上了队伍。
也许连他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果真站在了这台上!
第三节
沙场秋点兵。
在无垠的黄沙上;排列着上万的人马;各队旗帜鲜明;纪律严格。烈日下;众人汗流如注;可仍一个个穿着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儿等候检阅。
今天;是丁宁少将军接任后第一次点兵。
一行人马在队前缓缓走过。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将;两边随着是方天喻、洪江两位副都统。居中的人腰悬长剑,剑名倚天。他就是丁宁。
擂鼓三通之后,他登上了高台,观看阵法演习。
只见一边的指挥者挥动三色小旗,各支队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队很快便演化为一个大阵,阵中旗帜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职守,互相配合却又各自独立,走动得井然有序。时间一直持续到傍晚。
丁宁挥了挥手,下令:“各队收兵,准备祭祀!”
三牲果品抬到了庙前,丁宁手起一刀,割断了猪的喉管,以血浇地,同时,军士已奉上了血酒,他与两位副统领一干而尽。身后,军中一片高呼。
天黑了,军营中一片欢腾。各个火堆上烤着全牛全羊,军士们有的吹起了胡笳与羌笛,有的则在空地上角斗为戏。今天新统帅上任,大家难得开心一夜。
丁宁手按长剑,坐在中军帐的虎皮椅上,以头盔为杯,与几位副统帅对饮。他已连饮数十杯,面色不改,谈笑甚欢。各位统帅心下暗惊:别看这京城来的公子哥儿斯斯文文,喝起酒来却一点也含糊,于是各自下心里多了些佩服。
酒过三巡,丁宁拔剑而起,朗声:“饮酒不可无助兴之乐,某愿为诸位舞剑。”
他话音未落,已飘出帐中,飞身跃上五丈高的旗斗。众人见统帅轻功如此高妙,个个咋舌,全围了过来,仰头望着杆顶。丁宁拔剑在手,对月长啸一声,陡觉豪情满怀,高声道:“击鼓!”
鼓声响起,剑光闪出。丁宁在旗杆顶上舞剑,一套回风剑法施展下来,底下的人只觉银光如洒地银辉,把少将军层层包住了,个个喝彩不迭。
丁宁剑势一顿,又是一套“刺秦剑法”。这套剑法是有感于荆柯刺秦的壮举而创,剑势大开大阖,悲壮而苍凉,极适合此刻沙场的气氛。
仿佛看出了他舞的是这一路,台下的鼓声一顿,亦缓缓一记一记敲了下来,凝重而决然。
鼓上敲的,居然是古曲《将军令》!
剑与拍和,丁宁意气飞扬,剑若游龙。
一曲方终,台下军士只见一道白光如电般闪过,“唰”地一声,台上的白影与剑光直掠下来,有如流星划过苍穹,稳稳落回了宴席前,面不改色地端起一杯酒,向周围微微颔首。众人叹服,心中对这个文弱少年的怀疑登时一扫而空,齐齐伏身在地,高呼:“将军神勇,名震边陲!”
丁宁淡淡一笑,继续与众将痛饮。酒至半酣,他忽地想起什么似地,转头问副统帅方天喻:“刚才击鼓的是谁?”
方天喻摇摇头:“属下不知。”他传来一名士兵,吩咐道:“去问问,刚才是谁敲的鼓?”
那名士兵走了下去,众将领又继续饮酒。
丁宁拍拍洪江的肩,带了几分醉意,道:“我年轻识浅,初来塞外,还望各位多多指教!”
洪江已醉了,大着舌头道:“丁……丁少将军放心,我洪江……跟过丁老将军二十几年,这条命……都是丁家的。”方天喻亦笑道:“都是为朝廷守边,自然该一心扶助少将了!”众将也纷纷附和。
这时,那位士兵又走了上来,回道:“启禀将军,刚才击鼓之人是狄青。”
一听这名字,方天喻似乎震了震。洪江大着舌头结结巴巴道:“这小子……还没死?真是怪事!”
丁宁奇道:“狄青?他是什么人?”
“这个人……”方天喻似乎有些迟疑,“是个干杂活的,睡在马房里,没什么特别。”
洪江哼了一声:“这小子当了几年兵,本来早该升了。若不是于统领,哼哼……那个老于头,一个劲挑他的毛病……听说这小子得罪了京城里的一个什么官。老于头回京前一天,还故意找了个茬子,往死里打了他几十棍……我几天没见到这小子,还以为他死在马房里了呢。”
丁宁心下疑惑,正要问下去,方天喻已搀起了洪江,笑道:“看洪统领醉成这样!少将军,属下不胜酒力,要先行告退了!”他仿佛阻止洪江再说下去。
丁宁也不再说什么,只起身相送。
已四更了,狂欢的军士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马厩里的灯还亮着。
在静谧无声,奇寒彻骨的关外之夜,也只有驻边的将士,在对月吹着胡笳与羌笛。燕然未勒归无计,一夜征人尽望乡。何时才能平息干戈,解甲归乡?
“你是不是也在想家?”马厩中那盏明灭不定的寒灯下,一个白衣女郎坐在稻草堆中,问旁边的一名马夫。她的眉间,亦有淡淡的乡愁。
狄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呢?说给我听听好不好?”雪鸿问。
“我的家乡很穷,穷得让你无法想象。”他开口了,声音平淡而苦涩,“我家有一个老母,一个出嫁了的姐姐,一头牛,两亩半地——这在全村里已不算最差的了。”
雪鸿怔了怔:“那你们……靠什么吃饭呢?”
“饭?除了大年夜,一年顿顿吃的是粗糠野菜。”狄青笑笑,声音没有喜怒,“未央郡主,你也许想不到,你的一顿早膳,足足可当穷人的半年口粮。”
雪鸿低下了头:“你……你看不起我,嫌我什么也不懂?”
狄青叹了口气:“你实在不该做出这么傻的事,离开郡府来这儿——你不必这样,我实在受不起。”他起身,拨动着那盏风灯:“我只是个无名下隶,替人洗马打杂,而你……本是贵族中的贵族。”
他的声音,已变得远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心。
雪鸿低下了头,低低道:“可是……我喜欢你啊……”她的声音已细如蚊鸣。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着了——她、她竟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可狄青仍淡淡道:“没用的,我在乡下已经有妻子了,我告诉过你的。”
雪鸿的脸已经变得苍白,颤声道:“我知道……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快乐一天就是一天,以后的事……我不想去多想。”
“可我必须想清楚!”狄青转过身,目光冷静而从容,“没有结果的,未央郡主。”
雪鸿的脸已变得惨白,身子开始慢慢发抖。
“我可以做你的妾。”她的声音也已颤抖得几乎失去控制,可她还是说出了这一句!没有人知道在此刻,她的心忍受着怎样的折磨——羞耻,从小受的教导告诉她她做了一件多么可耻的事!
狄青似乎也怔住了。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我实在当不起。一个穷人家,不需要三妻四妾。未央郡主,我劝你还是回京城吧,别再胡闹了。”
雪鸿脸色雪白如纸。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惭,有屈辱,更有一往无回的决绝——她起了身,浑身发抖地往外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轻声道:“我明天晚上再来。”
这一句话,她依然说得平静又平静,无论多大的耻辱,她都决定忍受下来。
在当初违反和父亲的约定,私自逃出那个黄金的牢笼开始,她就已经决心抛弃所有昔日的道德底线。
“你不用再来了!别再来这儿了好不好!”狄青终于忍不住低呼,也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平静和克制,他烦乱地低语,“回到属于你的世界里去,别来打扰我了,好不好?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雪鸿已把嘴唇咬出了血。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那颗“雪鸿”的心毁了么?既然是如此,那么她……也是要死了的了。
“好,我不再来了。”她低低说了一句,眼色恍惚地看了狄青一眼,静静地转过身去。
狄青怔了一下。她眼中绝望而无助的神色触目惊心——难道、难道她是认真的?短短的刹那,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心里动摇的痕迹。那个时候,只要她再多说一句话,可能他就再也无法把持住自己。
然而她没有再开口说一句哀怜的话,只是惨淡地一笑,脚步虚浮地向门外走去。
恍惚间,白乐天那首诗在她耳边响起——
亦知君家不可住,怎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朋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早年读过的诗,如今竟一字字刺痛她的心。
心如死灰。也许,她真的不该来的,不该背弃诺言,离家万里来追随他的。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可她,连一日的柔情也得不到!而她却已付出了所有,甚至生命、尊严、亲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伸手去拉门,指尖微微发抖。
狄青的左手动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按下了左手。雪鸿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门外的雪花夹着狂风吹到了她脸上。外面是个冰冷的世界。
可她却没有走出去。因为门口已站着一个人。
丁宁。
他肩上的雪花已很厚了,想必他已在这儿站了很久。
雪鸿无力地倚在了门上,她只觉全身已没有一丝力气,然而,她的心已麻木得不感一丝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