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嘶了一声,白马四蹄带起了劲风,长长的鬃毛在风中拂动,只是腾空一跃便准确的落到了花蕊夫人面前,屈起前膝,对着她低下头去。
她亲热的抚摩着它的头。在白马的头顶上,居然还长着一支短短的白色独角。
“骖龙在这里流连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边看着,却没有上前,龙族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对于不熟悉的人,骖龙几乎不会让对方靠近三尺之内。
“这又是何苦……”微微苦笑着,花蕊夫人抚摸雪白的长鬃,“我是再也不会回到莺歌峡去了的……你不要再流连帝都了,也回深海里去吧。”
骖龙蓦然抬头,清俊的眼睛里有关切的光。这是在深海里生活了两百多年的龙族,虽然幻化成骏马的形体,但它的智慧却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
这一瞬间,它已然感觉到了她内心蛰伏着的可怕念头。
“你不回去?”姜子安也吃了一惊,胖胖的娃娃脸上有意外的神色,“昨夜星象有异,汴京市井都在传言:燮王将薨,晋王当立——燮国变乱即将到来,馥雅公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燮王将薨,晋王当立?”低声重复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王弟昌夜放出的消息罢?他等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公主,我受暗羽所托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么无论多久,也是要兑现的。”在商言商,姜子安的娃娃脸上却是精明无比,“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国,不要再让我为难。请今日就和骖龙一起返回吧!”
骖龙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轻轻摇头,低头看着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伤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魂归故里——姜公子,你替我送这个回去,给……暗羽将军。你的合约,就算是完成了。”
从怀中拿出的,是一块鲛綃手帕,素白而无一字。
花蕊夫人想了想,又从发间拔下那支玳瑁簪来,放在手帕上,一起交到姜子安手上。
姜子安有些迟疑的接过了,思索了一下,随即点头:“好,既然公主不愿回去,那么也不勉强——我自然会派人把这个信物送到暗夜将军手里。公主还有什么话要转达吗?”
“和他说……好自为之。”低低的,有些虚浮的话从绝美女子的唇边吐出,花蕊夫人转过了头,走了开去,“簪子请转赠舞霓。”
她方走到门边,一阵风过,白色的骏马闪电般扬蹄,挡在她前进的路上。
“骖龙,何必?”她笑了,抚摸着骏马的牴角,“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翼族轮回一次不过三百年,很快我会再回来的。那个时候,只要你还记得我就好。”
骖龙低头看她,眼中的神色深沉而睿智。
花蕊夫人不再说话,静静和她对视,
许久,骖龙仰天长嘶了一声,退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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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蕊夫人走后,苍云州商会的姜子安来到了地下角斗场,挑选出了一个战士。
“公子,这个羽人可是云翼军出来的高级战士,为什么要放走他呢?”老管家的声音有些发急,长久以来,精明的公子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的决定——要知道,那个名为羽扬的羽人已然在角斗场里连胜了二十多场,已然是商会的摇钱树。
为什么今日公子忽然要让这个奴隶自由呢?
“公羊,你的话越来越多了……”微微冷笑着,姜子安回答,“看来,你真的是老了。”
他不屑于回答管家的诘问,只是把那一方冰綃在手中反复把玩,却依然看不出那素白的丝巾上有何奥妙。
那支簪子很普通,玳瑁磨成,是居住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处、海边国家的羽人容易获得的东西。质地相当好,应该是深海中捞出,但是琢磨的却有些粗糙。
“这是?”细细看的时候,姜子安才注意到簪子上刻着几个字,不甚工整,年代也似已久远,已经被磨的有些模糊了——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终于认出了上面的铭文,姜子安笑了起来:原来是支结发簪,难怪如今已经是燮王宠妃的馥雅公主,还那样郑重的保留着。
那些莺歌海边羽人族的小国中,似乎一直以来都有结发的风俗——在新婚时,丈夫亲手解开妻子的发辫,用自制的发簪挽起她的秀发。所以在那一带,要分辨已婚的女子和未婚的少女,只要看她们的发式即可。
馥雅公主……花蕊夫人那被燮国征服的故国昶,似乎也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的海边呢。
衾枕承恩那么多年,宠冠后宫的花蕊夫人,尽管一直拒绝回到故国,原来内心却始终不曾有片刻忘记?
“公子,你叫的人已经到了。”正在沉思,门外忽然有仆人的禀报。
“哦,让那个羽人进来。”悠闲的喝了一口茶,姜子安对管家挥挥手,示意他退出去,然后把冰綃折好,和簪子一起放回桌上。
管家不情愿地退出去了,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少年。
手足上带着镣铐,银白的头发虽脏了,却一丝不乱。眼神是冷漠的,但左额上那个明显的烙印,标志着这个羽人的奴隶身份。
“你被俘到苍云州后,已经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吧?”看着少年羽人纯白色的头发,姜子安懒懒的问。翼族生命很长,这个活了快三十年的羽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弱冠的少年而已——“据说,你在蒙国时,曾是云翼军的战士?”
提到了过往的身份,少年眼中有复杂的光,身子微微一震。
然而,很快的,他就象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平静转过头去。
对于手下奴隶的不敬没有表示出丝毫恼怒,姜子安只是自顾自的剥开了一个蜜桔,细心的一一去除上面白色的络丝。
“既然是云翼军的战士,那末,飞过莺歌峡对你来说应该没问题吧?”他依旧头也不抬的问,等了片刻,仍然不见羽人的答复。姜子安忽然抬头,笑:“别太固执了,战士……如果能飞过莺歌峡,我就给你自由。”
自由。
轻轻的两个字,却仿佛一把重锤,击的少年身子一晃——再也无法掩饰的,羽人的眼中闪出了极度的渴望和震动,不由自主地,他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丝巾和簪子。
“就这些?……”有些疑虑地,羽人少年问。
“先回答我,能不能飞过莺歌峡?”姜子安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急切,慢慢一字字的问。
自从十年前那一次海天巨变以后,沧浪州和苍云州之间唯一相联的狭长地带沉入了海底,带着上面昶国的一半领土和村庄。从此,青、扬两州彻底的被一百丈宽的天堑隔开。
不过,也幸亏是这样,燮王当年横扫苍云州后,终于未能挥兵南下。
“能。”少年终于点头,态度肯定。
“好。我给你自由,你以南斗之神的名义发誓,要替我把这两件东西交给莺歌峡对面黑翼军队里一个叫‘暗羽’的人手里!”姜子安拍案而起,眼神雪亮,紧紧盯着那个少年羽人,“——告诉他,东西是馥雅公主给他的。公主再也不会回去了。”
“暗羽?”低声重复了一遍,少年羽人眼睛里忽然有意外的光,再次把目光仔细投注在桌子上的发簪,他的身子一颤。
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好!”他霍然抬起头,紧紧握拳,嘴里吐出了翼族最高的誓言。
“要走了么?”昏暗的牢笼中,少年羽人在匆匆的收拾着不多的几件个人物品,旁边地铺上的一个中年奴隶看着他,咳嗽着,有些疲倦的问。
“这个留给你。”收拾好了的少年没有回头,把自己用的铺盖卷好,扔在中年人那破旧的一床棉絮上。他一直避开了相处了十多年的同伴的眼睛,面色冷冷的。
他就要获得自由了,而他的更多同伴却将要在这个地下角斗场里被囚禁至死。
他们这些在战争中被俘虏的战士,现在只能靠着用生命搏杀、来取悦那些战胜国的达官贵人们,从而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生病的中年人看了看他,微笑着:“早就知道,以你的身手、赎回自由是迟早的事情。羽扬,出去了,有空替我回昶国看看……我家里的情况,以前和你说过无数遍了吧?”
少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刚被俘虏到燮国这个地下角斗场的时候,他大病了一场,如果不是同一个牢笼里的砾,他可能早就死了。
昏暗的光线下,中年人的脸瘦削的有些可怕,咳嗽声压抑而空洞:“我自己…恐怕是等不到出去的那一天了,羽扬。”
拉过少年刚扔过来的被褥堆在身上,但是他仍怕冷似的哆嗦着
“昶国,昶国……”那个叫羽扬的少年蓦然顿住了,抬头,望着天顶上那一丝透下光线的孔洞,轻轻问,“你们昶国,有一个叫暗羽的人,是吗?”
中年人震了一下,抬头看同伴:“你也知道暗羽将军?”
“不错……他虽然不是出生在我们昶国,却是我们昶国的英雄。论起他的出身,似乎还是和你同一个国家呢——是来自沧浪州北方的蒙国。”砾回答。
“蒙国……”念着故国的名字,羽扬的目光更加辽远,仿佛看着不知何处的过去,轻声,“是吗?……我也是好久没有回去过了……”没有理会站在牢笼外面催自己走的看管,少年抱膝在地上的稻草中坐了下来,轻声道:“砾,和我说一说十年前的那场海天之战吧。据说,就在那一战里,你们昶国沉入了海底,是吗?”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个叫做砾的中年羽人目光依然疲倦,却闪烁着热切的光。
“那时候还是共王八年三月,正是檀州之盟破裂后不久……”
“燮王炎凌带领征天军团,在统一了徐、荆、扬诸州后,直指沧浪州——你也知道,沧浪州和苍云州之间只有狭长的地带相联,而我们昶国,正位于出兵必经的道路上。”
“当然了,我们只是个小国——但是却决不是懦弱的民族。”
“族里所有的年轻人都上了战场,在暗羽的带领下奋起反击——你也和征天军团交战过吧?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支军队——那是只要两个万人队,就能够横扫一个州的铁骑!”
“对手太强了,战士们被征天军团困在那边的山上,暗羽将军也受了很重的伤。馥雅公主当年刚和将军订下婚约,但是为了掩护他们逃走,她牺牲了自己。”老兵长长叹息了一声。
“牺牲?”少年短促的问了一句。
“知道吗?馥雅公主是国主的独生女儿,她那时真是美啊……每当月明之夜,她如果高兴,都会踏着海浪,会在海面上展开翅膀跳一支叫做‘惊鸿’的舞。雪白的羽翼,漆黑的头发……简直就是海神啊。”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提问,叫做砾的中年人闭上眼睛,想象着十年前的情景,脸上仍然有迷醉的神情。
少年没有反驳,但是他却明明记得,那个如今封为“花蕊夫人”的燮王宠妃,是一头银色的长发!
“连那自海中出现,号称龙族化身的天马骖龙,有着那样高傲暴烈的脾气……平日很少让人看见,更从来没让人骑过,也只有馥雅公主能接近它。”砾继续喃喃回忆。
“战火燃起了,征天军团冲进了国界。暗羽将军和术师舞霓一边迎战,一边让族中的人撤回莺歌峡的对面。然而,对手太强了……即使是暗羽将军的长羽剑和舞霓的吟唱,都无法长时间阻止他们的进攻。大家的退路被截断了……”
“慌乱间,骖龙带着其他的龙族,从海中出现,来到公主身旁。族人要馥雅骑上天马快走的——毕竟,她是族里的公主,而且既没有一技之长防身,又太过于胆小。”
“然而,馥雅没有走,回头看见正并肩浴血奋战的暗羽将军和舞霓,忽然骑上了那匹传说中的龙马、冲过去拦住了燮王的军队!”
“——骖龙和深海中前来助阵的龙族们带起了数丈高的巨浪,从海中卷入岸上的敌阵,龙的咆哮,让那些战马在突然间都不敢动弹。那一瞬间,馥雅就冲到了大军面前!”
少年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
遥想当年,风起浪涌,倾国倾城的黑发美女,骑着神骏的龙马,不顾一切的冲入敌军,白衣溅血。即使是征天战士,恐怕也会在瞬间被震住吧?
羽扬一时之间竟有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燮王果非常人……那样的大浪中,只有他丝毫不动,大喝着,一连三箭射向潮头!海中有负伤龙族的叫声,那汹涌的海潮,居然也渐渐平复了下去。”
“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中,暗羽舞霓和战士们撤到了莺歌峡那边,并且炸断了两个州间相连的地下城。加上龙掀起的巨浪,大陆间的这一地带完全沉入了海底……”
“但是族里一些已经无力飞离老弱妇幼,被野尘军围困住了。馥雅公主在那个时候还是可以乘骖龙走的,但她却挺身而出,用她的绝世美貌换取了燮王不屠戮族里人的承诺。
“从此,被掳回了都城汴梁,做了燮王的宠妃。”
“我也是在那一战中被俘虏的,羽扬……后来我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下角斗场。但是我听说,暗羽将军带领战士们在沧浪州复国了,而且十年来,从来没有放弃过营救苍云州大陆上被遗留的族人的努力。”
“暗羽将军曾潜入汴梁来救公主,就在这个商会的地下城,通过姜公子见到了公主……然而馥雅公主却对他说,除非他能从敌人手中救出被遗留下来的族人,她不会再见他,更不可能抛下族人单身逃走!”
“怎么样,羽扬,我们国家的馥雅,不输给任何一个战士吧?”砾微微笑了起来,但是神色却有些暗淡——
“为了纪念被掳走的未婚妻,暗羽十年来都没有再娶其它女子。”
“如果有一天,馥雅能回到昶国,有情人终成眷属,那该有多好啊……”
砾感叹着,少年却眼色复杂,看着手中的那枝玳瑁簪。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没有错,正是这一枝簪子……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