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母亲用力搂在怀中,母亲颤抖的很厉害,抱着八岁的他,几乎要抱的他窒息。
然而,受到杀人指控的母亲没有为自己开口分辩。
父王长久的看着母亲,终于愤怒的开口:“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恶毒!……容儿,你是不是被嫉妒冲昏头了?!居然毒死了清妃母子!幸亏羽扬中毒的浅,下葬时哭醒了,不然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由于失控,父王随手拿起案上的白玉镇纸,狠很砸落在母亲身上。
血从母亲的额角流下。由于害怕,他终于哭出了声,抱住了母亲。
“哈,哈……”没有分辨什么,低着头,血流满面的皇后忽然的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毒死了清妃,让羽扬没了母亲,你得意了么?”听到妻子的冷笑,蒙国的皇帝终于忍不住大怒,从皇座上冲下来,一把抓起了皇后的头发,抽出佩剑架在她脖子上,狠狠问。旁边,清妃的姐姐瑾贵妃、抱着小皇子哽咽不语。
“我要笑,当然要笑!”皇后不顾一切的对着自己的丈夫大笑起来:“哈哈,骋郎……我笑你枉为一国之君,却守不住自己当日的诺言!”
也许是由于那一声几乎已经陌生的“骋郎”,让皇帝惊愕的顿住了手。剑从手中铮然落地,他缓缓松开了抓着皇后头发的手,看着她的发髻。
那里,由于获罪而除去了华丽的饰物,唯留一枝朴素的玳瑁簪挽发。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那是他亲手琢的结发簪。当年,他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之时,偷偷赠给大司农之女的她。
“容儿,如果我当了皇帝,那么你就是我的皇后!”
“别傻了,骋郎……你有三个哥哥呢,轮的到你当皇帝吗?嘻嘻……不当皇帝才好,当了皇帝有那么多妃子,三宫六院的,我就是要见你一面也难呢。”
“胡说!谁说皇帝一定要有其他妃子的?将来我不会纳其他妃子的。”
“恩恩……说的好听啊。”
“哪里,不信的话,就把这句话刻到簪上为证!容儿,什么时候你觉得我对你不起,就可以拿这个来教训我——”
回忆忽然间如剧痛一般的袭来,皇帝从胸腑中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然后放开手,颓然捂住了脸,不让旁边的近臣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骋郎,失信的是你,不是么?……”获罪的皇后笑了起来,抱着儿子。
那个五岁的孩子,有着奇异的黑色羽翼。
她惨淡地笑了起来:“自从我生下这个有黑翅膀的孩子以来,大术师说是不祥的象征,你就开始疏远我们了,连‘羽’这个姓都不让孩子拥有——毕竟是你儿子啊,骋郎!”
“那你也不该毒死清妃母子!”沉默许久,无法否认妻子的指责,王者痛心疾首的回答,同时看向皇座上那个刚刚三岁就失去母亲的孩子,“羽扬还那么小,你就让他失去了母亲!”
那个有着纯白色羽翼和头发的孩子正坐在椅子上,在好奇的看着这一切,眼睛里有纯然的天真,还不明白一群人在这里吵嚷着什么。
皇后大笑起来,眼睛里的神色有些疯狂:“我才不管!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就要杀了谁!算这女人的孩子命大!……哈哈哈哈,骋郎,你赶快杀了我!不然我还要杀这个小崽子!”
怀里的儿子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疯狂的表情,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许哭,暗羽!”她低下了头,叱怀中因为惊吓而哭泣的儿子,声音冰冷,“哭有什么用,只会让人更看不起你!——你要做一个男子汉,知道么?千万不能做个象你父王一样的男人!”
蒙国皇帝颓然的坐回皇座上,看着三岁的小儿子,再看看阶下的一对母子,许久许久,无法回答出什么。旁边的大臣无法猜测王者的心意,也只好在一边沉默。
只有瑾贵妃抱着妹妹的遗孤,凄切的跪下:“皇上,请为清妃和这个孩子做主啊!”
“废皇后为庶人……连同太子,一起逐出国界,永不得复返!”
好冷……风雪好冷……
被逐出国界后,他和母亲流浪跟着一群流浪者一边乞讨一边前行,不知流落到哪一国的疆界了,但是他仍然不停的拉着雪橇往前走,因为生怕一停下,就再也没有继续前进的力量,而在沧浪州茫茫的雪原上化为冰雕。
流浪的日子已经有两年了……母亲的病已经膏肓,而他已经长大。
“前面就是昶国了!过了昶国,就到苍云州了!”同行的流浪者们欢呼了起来,指着前面依稀可见的城门——“苍云州”。
那个繁华富庶的地方,黄金的国度,一直是这些流浪者的梦想之地。
他没有一起欢呼,甚至感觉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微微笑了起来,拉起雪橇,对后面卧病的母亲道:“快到了……娘,苍云州……快到了……我们可以安定下来了。”
然而,雪橇上裹着破棉絮昏昏沉睡的母亲还是不能回答他。
他隐隐担心,正要准备回头看,门却霍然洞开。各州的流浪者们发出了一声欢呼,一拥而入,争先恐后地踏上昶国的土地。
无法和那些壮年流浪者争抢,他被挤到了后头,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这一摔,让他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皇上出猎!”城门忽然洞开,大群的侍卫官骑着快马奔出,所有的百姓纷纷避到了道路两侧,流浪者们被推搡着,跌倒在官道两旁。只有他来不及躲闪,眼睁睁的看着那一队华丽的马车直奔而来,却无力站起来拉动雪橇。
当先的金色马车上,坐着一位高冠的王者,怀中抱着一个雪团也似的小女孩,身侧无数盔甲鲜明的武士执弓刀护卫,奕奕生辉,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天人。
他怔怔地看着,忽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多年前蒙国宫廷的少年时又重现了。
“哎呀!父王,有个哥哥在前面!”看见了前方的他,那个小公主惊叫起来,捂住了眼睛,“有个哥哥在前面!”
“让开!快让开!”车上的武士大喊,用力勒住骏马。
他挣扎着起来,身子微微发抖。八匹骏马夹着风雷之势卷来,几乎要将他和母亲践踏成肉泥——因为极度的急切,蛰伏在体内的力量忽然觉醒,巨大的黑色翅膀从他背后霍然展开!
“天啊!”所有旁观者都脱口发出了惊呼,望着展翅抱着母亲飞起的少年,眼神恐惧,“他、他是个可以飞翔的翼族!”
“黑色的翅膀!那是逆天之翼么?”
“传说中的黑翼啊!那是不祥的征兆!”
人群在底下议论纷纷,他第一次展开了双翅飞翔,然而只飞出了三丈便再也无力支持,一头又栽到了雪地上。
金色的马车停了下来,帝王凝视着坠落在雪里的昏迷少年,手轻轻抚着怀里的孩子。
小公主睁大了眼睛,惊喜莫名:“父王,这个哥哥会飞!他有黑色的翅膀!”
昶王点了点头,沉吟:翼族虽然天生有飞翔的能力,然而真正能够展开双翅飞上天空的、却还是寥寥可数——这个少年拥有罕见的黑色双翅,年纪轻轻便能完成“展翅”,实在是昶国内从未有过的天才。
“父王,哥哥跌倒了。”小公主焦急地扯着昶王的衣角,“哥哥跌倒了!”
“好了,馥雅,没事,父王会救他的。”昶王终于笑了起来,摸摸幼女的头,然后回头吩咐左右:“将这两位带回宫里!”
“是!”两侧武士齐齐低头。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几乎是把这两年来缺乏的睡眠一次性补足了。
“孩子,可醒了?”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亲切的问,听得他心里猛然一震——那样慈祥的声音……恍然是父王昔年在唤他。
然而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陌生帝王温和的脸。昶王?
他坐起来,问:“我娘呢?……她在哪?”
昶王迟疑着,没有回答。他正挣扎着想下地,却听见背后一个小女孩清清脆脆的回答:“哥哥,大夫说你娘死啦!她去很远的地方了——不过没关系,雅儿可以陪你玩啊。”
他大惊回头,只看见奶娘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公主,从门外蹦蹦跳跳的走进来。
应该还不知道生死的意义,女孩坦然说出了那样可怕的消息,看着他苍白的脸,依然盈盈笑着,对他伸出手来,希望他如所有人一样亲切的拥抱她。
但他却惊呆在当地,眼神变得凶恶:“你、你说什么?你说我娘……”
“馥雅,不许胡说!”昶王怒叱女儿,一把把她从奶娘身边拉开。
显然被吓到了,扁了扁嘴,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哭了起来,觉得委屈:“哇……他、他的娘明明死了嘛!大夫刚才是这么说的……呜呜……”
“你……”他身子晃了晃,意识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看见少年忽然再次倒下,委屈大哭的小女孩也惊住了:“哎呀!哥哥怎么了?”
“雅儿……”父王叹了口起,抱过女儿,摸了摸她漆黑的头发——真可惜,大概因为她的母亲不是翼族皇室嫡系的缘故,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不同于她的表姊舞霓淡金色的长发。由于血统,女儿也终于失去了成为翼族最高武士姬武神的资格。
“以后不要再和哥哥提他的娘了,知道吗?”疼爱的,他吻了吻女儿的脸。
“嗯……”小公主乖乖地点头,擦去了脸上的泪,“不提他妈妈,哥哥就会留下来了么?”
那以后的日子是平静的。由于昶王的挽留,他没有去苍云州而留在昶国,为母亲守了三年孝,然后成为了这个国家里的一名武士,执剑站在昶王的玉座旁,沉默地守卫着这个国家。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出身和过去,即使是一起长大的馥雅公主。
昶王是一个仁者,虽然也有术师警告说这个黑翼少年是不祥的人,收留了他可能会带来祸患,但是无论是昶王还是国民都对这种说法毫不在乎。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他受到了很好的教导和礼遇,无论是诗书还是剑术,都拥有昶国的皇家教师指点。
他就这样从十岁一直成长到二十岁。
有时候,看着王宫树下嬉戏的小公主,看着金壁辉煌的建筑,他会有种恍惚——
仿佛他并不曾经历过那样激烈的生死变故,不是蒙国被驱逐的王子,而只是一个生在昶国长在昶国的普通少年武士,他本来就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他本来就该成为昶国王室的护身符。
十三岁的时候,他潜下莺歌峡海底,拔出了象征第一战士的问天长剑,轰动了全国。
昶王当即封他为大都护,那是最高的护国战士的荣誉。而且,还将最宠爱的幼女许配给了这个流浪而来的异国少年。
小公主馥雅是在他的守护下长大的,自幼就倚赖他、信任他,成年后自然而然地爱上了这个沉默的少年,于是主动请求父王赐婚,准备下嫁给他。
没有吃惊也没有反对,一切,仿佛就是应该这样的。
虽然昶国不是他的祖国,但是他爱这里的一切,爱这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
有时候他也发觉了,虽然他并不讨厌那个瓷人儿也似的娇弱公主,但他不会比喜欢一个普通战士、普通朋友更喜欢她。他们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他心里总是藏着无尽的坎坷,而她却是那样粉妆玉琢的受宠娃娃,根本无法理解他沉默背后的心事。
他不喜欢她的无忧无虑,她的欢笑,她的不谙世事……
就象他从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公主起就觉得的那样:她,并不是和自己一个世界里的人。
不过,他还是很平静的接受了昶王的好意和恩赐,在举国的欢呼中,用母亲遗留的发簪挽起了她的头发,对着诸天星斗发誓要守护她一生。他想,他绝不会再成为和父王一样的男人。
如果不是舞霓在接受完了云翼军的训练返回昶国,在比武场上遇见他,
如果不是在大婚的当日,他竟然无法完成血誓;
如果不是燮国的军队忽然进攻,掳走了那个小公主馥雅……
那么,如今,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回忆的潮水淹没了他,而外面的夜空中,忽然有轻轻的翅膀扑动声。
“暗羽。”帐篷的帘子被风轻轻掀起,雪白的翅膀一敛,一个女子落在帐前的空地上,唤了他一声。那个女子有着翼族最纯正血统的皇室才有的淡金发色,眼睛是烟水晶一般的紫色,眉目清丽而秀美,也有着飞翔的能力。
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着酒杯,问了一句:“如何?”
风从帘外吹入,卷进了一些纷扬的残雪,冷的让人一惊。暗羽没有动,只是看着指间那一杯酒。杯中已经落了半杯残雪,也冷的彻骨。
“大神官说,以他占卜的结果,燮王的寿数当终于今夜。”女子收起了肩后的雪翼,然后走了进来,顺手将帘子放下,坐到他对面。在他刚要举杯的时候,她忽然轻轻伸手,将他手中的酒杯拿走,一仰头,喝了下去。
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暗羽。”放下杯子,女子眼睛里有盈盈的波光闪动,也许因为酒力,她雪白的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轻轻道,“趁着燮王新丧,国内混乱,我们飞过莺歌峡去迎回皇上和族人吧!这样,馥雅……馥雅也能够回来了——都已经十年了……”
“是。十年了,也该回来了。”戎装的战士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道:“舞霓,那么,你……你又有何打算?”
他看向她,却看见她正握着酒杯怔怔出神。雪水从指间融化,一行行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流了下来。
看着她,暗羽的眼睛里涌起了复杂的神色。
“呜——!”寂静中,尖利的号角忽然划破了军营的空气。
“有人!有人飞渡莺歌峡!快布箭!”前方值夜的士兵立即惊起,火把熊熊照亮了漆黑的深渊——莺歌峡横亘于苍云州和沧浪州之间,深达千尺,除了翼族和鲛人之外,没有任何骑兵可以越过,原本是天然的屏障。
今夜,居然有人敢飞渡莺歌峡?
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