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掩饰的苦笑意味,微微摇头,十年来的恩怨似乎耗尽了他的心力。
“小谢。”他终于转头看她,微微地笑,叫她的名字,“我瞒了你十年,你可曾怨我?我实在不是别人眼里那样光明磊落的大侠……我出身邪道、心怀叵测,你可会轻视于我?”
“沈洵。”她的手还是那样深切的抓着他的臂,仿佛怕一松手他便会离去,“沈洵。”
一连低声重复了几遍他的名字,女子面纱后的眼睛清亮而温暖:“莫要执着于无谓的门派之争,正与邪、只由人的心来决定——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你能看开,那就好。”
“小谢。”白衣男子转头看身边的人,吐出叹息般的低语。面纱后,女子的眼睛深邃如海,看不见底——他想起湛碧楼上电光火石般的一剑。在那样的情况下,中毒的她完全将生死托付给了他、任由他一剑削下半边脸颊——这般相知相信,又是何深?
最初见面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她是个任性的少女,后来了解了方之珉为人的卑下,心中不自觉也将她同时看低了。看见比剑场上一对情侣拔剑生死相拼,淡然观战的他还在心里冷笑、以为为了这个虚名,两个人居然起了内讧。
然而,真正让他震惊的却是比剑的最后:那个已经获得天下第一剑名号的少女指着他说出的那句话:“真正的天下第一剑,应该是他!”
——原来这个皎皎不群的少女,和她情郎是不一样的。
那之后,又过去了十年。从陌上初逢的一怒拔剑、到如今瓜州渡口的风雨同舟,十年里,他们相互扶持,共同经历过多少荣耀和离弃,一起抵御过多少绝望、悲苦、寂寞和荣辱。
十年冰火两相煎,十年风雨两相搀。十年流落非所恨,十年甘苦与谁言?
“小谢,多谢。”伸手握住身边女子的手腕,沈洵不自禁地他说了一句——然而一出口、就知道这句话的怪异,两人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外面的风雨越发的大了,小舟晃得厉害。江阔云低,风雨如啸,轻舟如同一叶颠簸于茫茫一片的江湖上。船舱里,畸零半世的两个人伸手相握,相视而笑。
――――――
沈洵和谢鸿影从扬州上岸的时候,看到了来迎接他们的鼎剑阁人士。
严老阁主的一头白发在风中扬起,目光欣慰。他的背后、那个明丽的十八岁孙女灵儿扑闪着大眼睛,难掩喜悦。一见从舟中上岸的两人、立时冲了过去,拉住谢鸿影的手又说又笑。虽然刁蛮,但严灵儿毕竟是个明事理的人,黄山绝顶死里逃生以来,心里对谢鸿影的感激已是压过了以往的嫉妒。
“谢姑娘受苦了。”“回来就好。”
各派人士纷纷问候,然而话语里、却是不自禁的流露出猜疑——被魔宫掳去几个月,却能毫发不伤的返回,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天下人知道这位簪花女侠的厉害,又都听闻了她和沈洵之间的暧昧,一时间却无人敢出来诘问。
“沈贤侄,你跟我来,有东西给你看。”寒暄过后,严老阁主携了沈洵的手往回走,神色颇为肃穆。沈洵微微一怔,便随着老人往鼎剑阁中走去。尚未入内室,沈洵的脚步不自禁一顿,倒抽一口气——有森冷的杀气,从内室透出。
“贤侄,进来看看。”严老阁主走入房内,回头招呼,他的颊上有什么冰冷雪亮的光游移掠过。沈洵和谢鸿影相互看了一眼,谢鸿影微微点头。沈洵沉吟刹那,便揽衣跨入门槛,刚走入室内,忽然间身形就震了一下——
只见内室四壁上悬挂着十数把长剑,森冷入骨的剑气就是由此而来。
“啊?”惊讶的低呼从他嘴角溢出,沈洵急急四顾,不可置信,“这是——”
“这是我们为你准备的佩剑,你看看可有合用的。”严累老阁主的眼神定如磬石,拈须微微而笑,“如若都不能合意,我再想办法。”
“铮”的一声龙吟,壁上一把长剑已经跃入沈洵手中,白衣男子低首细看,剑光凛冽,照得他须发皆寒,他眉间有掩饰不住的震惊:“七星龙渊?——这不是青城派的镇山至宝?”
迅速回首,目光掠过壁上如林的长剑:真刚、掩日、断水……居然每一柄都是极品的名剑!如此多的世间神兵集于一室,难怪即使沈洵、也被那样的剑气在门外阻住脚步。
“哪来这么多好剑?”一把接着一把地抽出长剑细看,沈洵依然不可思议的问。
严老阁主只是拈须而笑,眼里有自得的光:“呵呵,我这二十年的武林阁主之位可不是白当的——沈贤侄,现在天下武林都知道你要和魔宫少主决斗。这一战事关武林大局,各派都愿将珍藏的神兵献出供你挑选,以期胜过魔宫少主手中那两把剑。”
沈洵听到这里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我是以个人名义给方之玠下的战书——并无关鼎剑阁和大光明宫之间的恩怨。这般兴师动众,沈某真是当不起。”
“如今你们那一战已传遍江湖、无人不知——就算是你只是为了个人恩怨而战,但是方之玠一死、群魔无首,必然将铩羽而归!”白发萧萧的严老阁主看着面前的人,眼里有关切的光,抓住剑客的手臂,“沈贤侄,莫怪老儿我多事插手,你也知道英雄剑的厉害——如今唯一可以与其相抗的红颜剑也落入魔宫手中,不想点办法不行啊!你也不想败给方之玠吧?”
“严老伯,你的好意沈洵心领了。”沈洵点头叹息,把最后一把长剑铮然归入剑鞘,摇摇头,“可惜,这里没有一把剑足以和英雄剑相抗。”
“什么?”严老阁主颓然放开了手,看着四壁上的神兵,沉默片刻,只道,“反正是下月十五——还有十几天时间,我再令人去找。”
“不必了。”陡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门外,“用这一把就好。”
沈洵和严累蓦然回首,看到的是一直站在门外的素衣女子。谢鸿影看着室内满壁的长剑,缓缓从背上解下布囊,横捧至面前,褪去了外面的包裹之物。
森森冷冷的剑气,隔着剑鞘透了出来,迫人眉睫。
“红颜剑!”看到她手里那一把熟悉的长剑,沈洵脱口惊呼,眼里震惊之色一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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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深秋是多雨的,暮色渐渐降临,楼外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高楼上,两人对饮,却各自默然无语。案上,一把长剑横放,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听说今日方之玠已经到了临安。”雨声敲着窗扉,雨声中,素衣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说了一句,“这几日大光明宫没在武林中行动,峨嵋妙绝师太也被放回。看来方之玠是守信应战而来——呵,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去见见那孩子。”
“我在战书最后加的那两句、不由他不来。”沈洵把酒沉吟,忽然间苦笑了一声,“那么骄傲的孩子、不可能不顾方家的名誉。我那时为了邀战,故意刺到他痛处了。”
谢鸿影听得他语气,微微一怔,抬眼看:“你后悔了?”
他看着檐下如帘般滴落的雨,也不隐瞒:“说后悔,是在看到你竟然带着红颜剑归来的刹那、我就有些后悔——小谢,你说得对,或许他和他哥哥真的不一样。”
“之珉其实本性不算大恶……”第一次在人前那样心平气静地提起十年前的恋人,谢鸿影眉间依稀有痛悔,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他太骄傲太好胜,只是一念之差——”
将酒喝下去,仿佛那杯酒如同烈火般灼烤着心肺,谢鸿影眼眶蓦然间红了一下:“我这些日子经常想:如果当年我不是那样激烈的对待他、肯稍微花一点点心思来包容他开解他,或许他和整个方家都不至于到那种地步!——沈洵,那之前,我作为他恋人没有了解他的心魔;那之后,我也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改过……是我的错。”
“小谢。”停杯相望,明知对方说的话是事实,沈洵并未反驳,只是叹息,“那时候都我们还小,还太年轻——我们都没有那样的耐心。”
“所以这一次我花了心思在小玠身上,希望他不至于重蹈之珉的覆辙。”谢鸿影低头看着酒杯,笑了一下,摇头,“他应比之珉明事理——我不能不给他机会。”
“是我操之过急,铸下此错。”沈洵叹息。
“你没有错,你只是想早日结束这场劫杀。”陡然间回过神,听出他语气中的自苛和悔意,她连忙回头看着他,目光有担忧之色,“沈洵,马上便是比剑之时,全江湖皆知、无可挽回——你如果此刻动摇,明日便是你死期了!”
“我若败亡,还有你在。”沈洵看着谢鸿影,却是微微笑了起来,“你持红颜剑,当可与他一较高下——何况,方之玠也不至于为难……”
“住口!”话未说完,谢鸿影蓦然拍案而起,桌上的红颜剑在一拍之下跃入主人手中,瞬间划出一道流虹,直刺沈洵眉心!素衣女子一贯淡定的眉间居然有怒意,手中长剑如风般刺向多年知交,怒斥:“这般说来,倒是我如今就杀了你干脆!——你怎可死在方之玠手上?——不求生先求死,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沈洵?”
红颜剑刺到之时,沈洵已经惊觉仰身,手中酒杯一转抵住刺到的剑尖,杯子瞬间粉碎。然而在这一刹的停顿之时他身形已飘出,在随后而来的一轮疾风闪电般的剑影中连连后退。等谢鸿影最后一句怒斥结束时,他正好退到了窗旁。
红颜剑就在他面前停下,凝如山岳。然而持剑的女子眼里,却依稀有泪光闪动。
“小谢,何必如此。我只是戏言而已。”看到平素淡定的知交如此,沈洵眉间也是一沉,微微叹息,“事情必须在我和方之玠之间了结——我若逃避、将这个问题推卸于你,让你直面方之玠,岂不是陷你于两难?我当尽力。”
“你需平安归来。”虽听他如此说,谢鸿影却不依不饶,“答应我。”
沈洵怔了怔,苦笑起来,推开她的剑尖:“我无必胜把握,如何能答允你?”
“胡说。”谢鸿影手腕一振,重新将偏移开的长剑对准他眉心,“我和你、和方之玠都交手过,心里有数:若你用红颜剑、绝对不会输给他!何况你是大光明宫出身,对于他的剑术心法、应该洞若观火——我估计的绝不会错。”
“说得对,小谢。”沈洵蓦的微笑起来了,看着眼前的素衣女子,然而笑容里却有苦涩的意味,“但是你忘了,方之玠他如今练的是天魔大法——看见他眸中的碧色了么?那是修习那种魔功的征兆……”
怔了一下,谢鸿影茫然问:“那又如何?”
“那种功夫,可以在瞬间让人激起潜能、发挥出超出平日一倍的功力。”沈洵淡淡解释。
“真的、真的有这种魔功存在?”剑尖颤了一下。谢鸿影有些不相信的问,脸色随即变得苍白,“是不是江湖相传中‘天魔裂体’?”
“对。”沈洵点头,补充,“这门功夫对练武之人的危害很大——不但平日修习的时候容易走火入魔,而且要依靠雪山灵蛇毒性来饮鸩止渴地缓解反噬之力。所谓的‘裂体’,就是说一旦运用此法击溃对手后、自身也会重伤——对手越强,反击之力越大……”
“铮”然一声,仿佛手腕忽然无力,红颜剑从他面前颓然垂下。谢鸿影踉跄着后退,坐入椅中,苍白着脸,看着他,忽然无力的笑了一笑:“那就是说,即使他胜了你,多半也是活不下去?必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是。”一直逼着的剑终于撤去,沈洵拂了拂衣襟,站直了身子,淡淡回答,“所以我无法答应你,一定能安然归来。”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第一次,看到小谢淡定的脸上有那样绝望茫然的神色,抬头看着他,眼里竟然有泪水,“你和他打平手吧!……不不不,高手过招,一念之仁便是生死殊途,要你想着打平、多半便是要败了……沈洵,我们走吧,别管什么比剑了,我们回西泠去!……也不成。这一来,武林还是免不了一场血战……”
她茫然自语,一时间心乱如麻。
“小谢,别这样,别这样。”沈洵弯下腰来,轻拍她的肩膀,几度想打断她的自语,“顺其自然吧——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灯下,他对着她一笑,忽然从怀里拿出一盒东西来,打开,竟然是五色精致糕点,形如五瓣梅花。
“你看,这是春阳斋的梅花糕——你最爱吃的,以前还为这个和我打过一架呢。”沈洵笑着替她将面前的杯子倒满,自己也端起了酒杯,殷勤相劝,“来来,尝尝看、这春阳斋的手艺比十年前可有进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已经隐隐有惊雷下击。
谢鸿影坐在窗边,雨泼了进来,濡湿她的鬓发,但她却似毫无知觉,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眉目沉郁复杂,也只是端起酒杯不做声地饮了,又默不作声地放下,却不去取那梅花糕。只是抬起手,从烛台上掰了一条烛泪下来,在手心揉捏。
“小谢。”看到她如此,沈洵也有些不安起来,低低唤了她一声。
“沈洵,”然而不等他说,谢鸿影霍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有话对你说。”
那样的眼光不知为何让他心中一跳,不敢再开口,只是屏息听着她说下去。
她将酒杯搁下,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道:“沈洵,我们相知十年,或许总以为来日方长、相聚容易,所以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如今也算知道命危于晨露,朝不保夕。所以,虽然如今是最不适合的时机,但为了以后不至于来不及,还是先说了罢。”
谢鸿影眼睛里,有光芒盈盈,她手心揉着那一条炽热柔软的烛泪,仿佛揉着的是自己的心:“沈洵,你对我很重要——这段日子我想过了,若是说我有过所谓‘幸福’的时候,那么就是每年和你的小聚了,所以我想对你说……”
外面雷雨隆隆,然而她这几句话、却仿佛比雷霆更加惊心动魄。
沈洵的手不自禁的颤抖起来——那一瞬间,他忽然惭愧于自己的畏缩不前。同样的话、在渡江风雨同舟之时已经盘绕于他心头,然而终究没有勇气开口,因为生怕万一所思非份、便是连这样的知交也永远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