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全脱险了么?”她轻轻问,“那一战,可真……惨烈。”
“雪鸿。”狄青缓缓拉下了面具,凝视着她,目中的冰在化去。他已压抑了太久。
未央郡主这才发觉自己倚在他怀中,不由脸上有一阵不自然:“这……不太好。别人见了……会说闲话。狄将军,丁宁怎么了?五儿又在哪里?”
她有意提起这两个人,是为了让狄青明白彼此的身份,已不容两人再有任何瓜葛。
“一个走了,一个死了。”狄青的脸色铁青,话中有不容置喙的果断。他的眼中,也有闪电一般的光芒闪动。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雪鸿,我爱你。”他声音微颤却义无反顾地说,“从第一次在溪边见到你起就爱你——可你不觉得这很可笑么?一个马夫、囚犯,凭什么对一个郡主小姐抱有非分之想?何况以我的身份,上有高堂,又有了妻子,又怎能容我有逾礼之想?”
未央郡主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这样的话……还以为毕生都不会有机会再听他亲口说出来了。
他叹息了一声:“我自小一心想从军队中出人头地,为家门增辉。我实在不想……不想自毁前程。”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没……没什么,我不怪你。好男儿……好男儿当扫除天下……咳,咳……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不对?”她苍白的双颊,泛上了奇异的血潮,苍白的脸突然有了生气。
狄青手抚辟疆剑,声音郁郁:“我和丁宁不一样。他是将门之子,一生下来就是统帅……可我,所有的一切,只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我不能随便放弃。”
未央郡主倚在他肩上,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微微喘息了几口,低低:“我…我突然觉得很冷……”她单薄的身体,已如风中的枯叶一般发起抖来。
狄青抱住她,喂她喝了一口烈酒,急问:“你怎么样?”
刚才万军压境不动声色的他,声音中却有无法控制的颤抖。
“冷……冷到了骨髓里……”未央郡主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声音已上气不接下气。她好不容易平息了喘息,一字字微颤地说:“很……好……你终于……承认了……也……也不枉……不枉我……”
一句话未说完,又剧烈的喘息起来。
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晶莹的泪流过苍白的双颊,在颊边凝成了冰。她的手握在狄青温暖有力的手中——这样温暖的一双手,是她在王府冷酷的教养之中,一直渴望的啊……可是,可是……太迟了么?
狄青缓缓道:“五儿已经死了。我也准备解甲归田,你……你还跟我去么?”
未央郡主惊讶地看着他:“你……你的志向,你的梦想呢?……你不想……不想做一个……名垂史册的……一代名将?”
狄青抬头看着插在雪中的辟疆剑,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还是……还是算了吧。”
未央郡主虚弱至极地笑笑,摇了摇头。缓慢而又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可以……你决不……不可自毁……前程,我……我不想……不想拦你……你的路。若是……若是……千年之后,史册上……有你的……名字,我……我会……很高兴。她嘴角微现笑意,断断续续地道,说一句,喘一口气,“丁宁……丁宁是个……很好的人,我、我能嫁他,也是……福气。我不想……为将军府……和郡王府……丢脸。”
狄青低头看她,目中亦含了泪。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
“求你……带我……回去,就是我……我死了,也……也把尸体……带给他。我们……赵家是天族,说过的话……决不反悔。”一句话未毕,血色迅速从她的唇上和双颊褪去,她的声音,亦缓缓低了下去。
湛蓝的天空中,有一对白雕展翅掠过苍穹。
那一天,风沙真大,吹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狄青在营门前下了马,正准备扶下马背上的人,只见一骑从北方奔来,也在十丈外下了地。丁宁。两人缓缓牵马走了过去。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丁宁缓缓道,从马背上横抱下一个人,“五儿她没有死,只是受了轻伤,暂时昏了过去而已。”
狄青的目光闪了一下,但仍伸手接过了自己的妻子。
“我不知道这一来你是否更加为难,但……你知道我必须带她回来。”丁宁道。
狄青突然火了,脱口低喝:“住口!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只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巴不得她死么?”他又略略压了压失控的情绪,低声道:“我也带了一个人给你……只是,只是……很抱歉,我不能确定她能不能活下来。”
丁宁看到了马上的未央郡主和她背心的二支箭,脸色大变。
二话不说从马上抱下她,已奔入了营中,他边走边吩咐士兵:“快请御医!”
第二节
“她说过,就算她死了,也要我把尸体带给你。”狄青在中军帐中对丁宁缓缓道,“她生是你丁家的人,死是你丁家的鬼。”
丁宁缓缓苦笑。对于一个刚刚凯旋归来的大将,这种笑实在太不合时:“可我得到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未央郡主;而雪鸿,则在你当年叫她走之时,已经死去了。”
他叹了口气,“对于我……我真正想要的人,在三年前已永远失去了。”
他手按伤口,咳嗽了几声,目光萧瑟寂寞之意更浓:“对了,五儿还好吧?”
“还好。昨天已经醒了,她身子健壮,恢复得很快。”狄青道,“我娘已叫人炖了鸡汤给她补身子。”
丁宁叹了口气:“她也够不幸的了,你以后一定会好好待她的,对不对?”
狄青毫不犹豫:“我当然会。因为她是我妻子。”
帐中又许久无言。不知两位统率心中各自想着什么。
“你知道五儿为什么还能活着?”许久,丁宁问。狄青摇了摇头。他明明亲眼看到琵琶公主一刀杀了她。
丁宁道:“我那天带兵追击契丹部队,杀得他们丢盔弃甲。等到我追近之时,琵琶公主突然回身,射了我一箭。当时我猝不及防,箭正射在护心镜上。可低头一看,那支箭,竟已被折去了箭头,箭上系着一卷帛书!”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布帛,摊在桌上:“狄青,你看。”
帛上是一封信,上面是挺拔秀气的汉文:“骠骑大将军容禀:高昌与大宋邦交数十年,诚心归附,不敢有异心。此次协同作乱,情非得已。吾父已被契丹囚于罗普,高昌不敢不为虎附翼。但妾身终不愿与天朝为敌,待一有时机,便杀左贤王以救吾父。今留狄副统帅之妻,以表妾之诚心。高昌琵琶女顿首泣告。”
丁宁道:“我当时立即派人去谷中,寻找五儿姑娘,果然发觉她没有死。”顿了顿,他望向狄青,“依你之见,书中所言几成是真?”
狄青过了很久,才道:“八成。”
丁宁颔首:“我也这么想,高昌国王一向谨慎恭顺,不是图谋叛乱之人。”
狄青淡淡道:“只有一个地方有问题——她为什么要杀未央郡主?当时她明明可以故意把箭射偏,可她却一连射了两箭!你说,这又因为什么?”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杀伤未央郡主,的确把两位手握重兵的将军惹火了。丁宁沉吟着,手中的朱笔在羊皮地图上一划,血红色箭头直指高昌国:“移师击破高昌!”
血一般红的箭头。这一条朱笔划出的调兵路线,一步步都将是用鲜血铺成!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狄青沉吟,“我也觉得出兵比较好。”
丁宁颔首。
丁宁走入西厢时,不由呼吸为一窒!房中炉火熊熊,烤得人汗如雨下。
“大夫,郡主她的病情怎样了?”丁宁撩开了帐子,低头观看她的气色。她的脸依旧苍白平静,没有丝毫生气。御医擦擦头上的汗,直起腰来,叹了口气:“箭伤倒无大碍。只是她在雪中昏迷了一夜,身体又弱,以致寒气侵入肺腑经脉,只怕,只怕……”
丁宁沉声道:“直说无妨。”
“只怕郡主的双足已冻僵坏死,醒后也必成废人。”御医颤声道,一边小心翼翼地除下了她的鞋袜。
她的脚不盈一握,足踝纤美如同细瓷。可御医以手指轻叩,足踝竟发出脆响,如冰般的脆响!这已非血肉之躯所能发生。她的双足已在塞外冰雪中冻僵成冰!丁宁低下了头,缓缓道:“你出去吧。”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低头看着未央郡主。他的妻子。
“未央。未央。”他低声呼唤,似乎怕惊醒了她,虽然明知她不可能听见。
似乎是心有灵犀,未央郡主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明净如水的眼神,让丁宁心中一颤。这一次,使他心颤的,并不是她酷似冰梅的笑容,而完完全全是因为——未央的眼神。未央的。
“丁……宁?”她呻吟似地说了一句,身上似乎如披在冰雪之中,可一双腿,却又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又木又重。她努力想挣扎着坐起,可是做不到。她一阵心惊,伸手去摸自己的右腿。触手之处,肌肤僵冷如冰,毫无知觉!
她呆了一下,不死心地又往左腿狠狠击了一下,依旧如击枯木。她不再动了,静静倚在床头,把脸转向床内。过了许久,她问:“我的腿废了么?”
丁宁不说话。他不说话之时,往往就是默认。
“对不起。”未央郡主低低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丁宁问。
“因为你将不得不娶一个你不爱、而且又残废的妻子。这本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未央郡主的声音已有无法控制的颤抖,“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可这一切,难道又是你应该承受的么?”丁宁再也忍不住,一把扶住她的肩,转过她的身子,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甚至在她离开狄青那一夜,她以手掩面,冲入茫茫风雪之中时,谁也没有见过她一滴眼泪。她本是个很要强的人。
丁宁抬手,为她拭去了泪痕。他的手指以被刀剑所磨粗,可他的动作却十分的温柔。
“我们既然已随波逐流,还是好好相处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也许,有朝一日,我们都会明白,原来除了珍藏旧日的回忆之外,今天仍是值得去好好把握的。”未央郡主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思索着丁宁走时留下的那几句话。她觉得内心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坍。
暮色中,号角在营外连绵吹起。
“五儿,你好一点没有?”狄老夫人走进房中,一边问道。
“娘,我在这儿呢!”冷不防一个清脆的语声从庭外响起。五儿正在井边满头大汗地洗着衣服,一边大声应着。狄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呀你……一刻也闲不住。”
“天生劳碌命呗!”五儿笑了一笑,露出一对白生生的小虎牙,“娘,放心,我身子结实的很,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好了也不该马上干活儿呀……这衣服是……青儿的吧?”狄老夫人笑着。五儿羞涩的低下了头:“也有他手下一些官爷的,他们没有家室,我干脆替他们洗了。他……他管那么多人不容易,我只能这样帮帮他。”她真诚明快的脸,如同一朵烂漫的山花。
狄老夫人爱抚地抚着她的头发:“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咱们狄家有福,有你这么个好媳妇。青儿有你照料着,娘死也闭眼了。”五儿捧住她的手,柔声道:“娘你身子还硬朗,别这么说。”
狄老夫人点点头:“也是,我还要抱孙子呢。五儿,青儿军务繁忙,你也多多体谅他。”
五儿搓着牛皮般硬的军服,低声道:“他……他是干大事的,我当然懂。虽然那一夜被胡蛮抓了去,他没有顾上我,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他。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五儿……五儿能嫁给狄家,也……也……”她嫣然一笑,低头洗衣。
庭外,一个正准备进门的人静静听着,目中竟渐渐泛起了泪光。
“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苦笑,“狄青,你是英雄么?”
天使受了这一场惊吓,下破了胆,不等再次举行大婚,便急匆匆地回京奏报天子了。同时,一份关于此次叛乱及平叛的奏章,也同时传向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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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到边塞,牧草泛青,青草连绵至天边。
“好大一片草地啊!”未央郡主惊喜地喊,一个多月来,她气色好了很多,只是双足依然麻木僵硬。丁宁看不得她闷在房里,便抽空带她出来玩。
“不是草地,是草原。”丁宁坐在她身后,含笑更正道。未央郡主轻轻咬着左手小指头,突然道:“我真想放一个大风筝!”她回头,笑靥灿烂如花,“什么时候在这草原上,放一只大大的风筝!”
丁宁也笑了,摇着头:“未央郡主会这样子说话么?以前,在我没见过你之时,我听说未央郡主是一个很有教养,十分守礼的名门闺秀。”未央低头轻轻笑笑:“那是装给别人看的。现在,我觉得在你面前不必要再装了。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对吗?”
她极目远望草原与蓝天交界处:“能遇见你,是我的运气。我现在真的很开心。”
“那何尝不是我的运气。”丁宁微笑,纵马向草原深处奔去,两人一骑,在蓝天下尽兴游玩。
这时,突听长空一阵凄号,只见一只秃鹰追逐着一只鹞子,已抓落了它好几处羽毛。鹞子凄厉的叫着,飞得歪歪斜斜,眼看要被利爪抓住。未央郡主抓起鞍边的弓,搭箭要射那只鹰。可她一拉弓弦,臂上竟没有力气,箭射出不到三丈就掉到了地上。
丁宁怕她不高兴,腾出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的手拉满了弓弦,一放手,飕地一声,秃鹰应声落地。丁宁微笑着放开了手,准备夸奖她几句逗她高兴,却听得未央郡主叹息了一声,不由柔声问:“怎么了?”
“我……我成了废人啦,那些武功都白学了……我……”她声音已微微哽咽,在他怀里发着抖,如同一只怕冷的鸽子,“我……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好……”
丁宁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不要多想了,凡事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