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严灵儿虽然聪明,但是对这一类权谋却是毫无心机,此时才明白过来,拍手笑了起来,“姜还是老的辣——爷爷好厉害!”
“什么话!”老人笑起来,摸着孙女的头,微微叹了口气,“不过,爷爷也真的老了,所拥之力也护不了几个人了。灵儿,你要好好学谢姑娘走时教给你的天心决——你若是学到她一半本事,爷爷也就放心了。”
“嗯,我会努力的!”严灵儿第一次收敛起了顽皮任性的神情,抬头看着爷爷,伸手挽住老人的脖子,“爷爷,我要早日变得像谢姐姐那么厉害,这样谁都不敢欺负我了——连那个臭小子也别想打赢我!”
“好了好了,去,叫小玠来吃饭。”一边说一边走,已经到了后院内室,严老阁主看着孙女,眼光慈爱,拍拍她的头,“他整日闷闷不乐的,也不是事儿,你有空多陪他说话。”
“知道啦……”严灵儿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向着后院竹舍跑了过去。
很小的时候,还是方家小儿子的他曾经梦想过进入鼎剑阁——那是中原武林的圣地,只有鼎剑阁的阁主能够入住,其他即使惊才绝艳如长兄,都无法踏入。然而方之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栖身鼎剑阁。
那一日他只道自己要死了。即使不死在那群中原武林人的刀剑下,也会因了天魔大法的反噬之力而走火入魔,然而在一片死亡般的黑暗里浮浮沉沉了不知多少时间,醒过来时、居然会在这个鼎剑阁中。
“爷爷,你看,谢姐姐说的没错,过了三天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紫衣小丫头,惊喜的招呼爷爷过来看他——他认得,那是中原武林的龙头老大、鼎剑阁的阁主严累——难道是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将他交给了鼎剑阁发落?
震惊之下,他挣扎欲起,忽然发觉气脉完全不能运行。
“孩子,别乱运气——沈公子走的时候,已经封了你气海,”那个白发萧萧的老人看着他,眼里却是一片慈爱,毫无霸主的杀气,“他和谢姑娘费了一日一夜功夫才把你救回来,怕你醒来再强练那个天魔大法,走的时候就封了你气脉。”
“走了!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去哪里了?”少年从榻上撑起身子,顾不上自己此时身陷敌方重地,只是急问,“她和沈洵走了?”
“给你找解药去了。”虽然没有多问,然而严老阁主看着少年人,眼里有洞彻的光芒,显然是沈谢两人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了他,老人微笑着,“她很担心你,所以等不得你醒、就和沈公子赴西域雪山给你求访灵药了。她说你身上那颗定魂灵珠应能在一年内保住你气脉不断,就托老朽照顾你在这里养伤。一年之后,他们定然找到法子治好你。”
“托付给你?”少年惊住,看着面前中原武林的阁主,不敢相信。
“当年你大师兄来到中原,也是我替他隐瞒了十年……”老人笑了起来,拈须,用一句话就解释了少年的疑虑:“老朽虽然老眼昏花,但是看人却还不曾看错过。沈洵交代的事托付的人,我信得过。”
“不,我才不要呆在鼎剑阁受你恩惠——让我走!”少年依旧倔强,挣扎着下地。
“呀,你以为我们愿意留你这个祸胎啊?”忽然他被重重一推,跌回到榻上。
毫无反抗力的少年看去,不客气动手的、居然是那个曾被他羞辱过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撇着嘴,看着他,冷笑:“你现在武功尽失,出了鼎剑阁大门走不到三步就被那群人分尸了!——不知好歹。而且,如果你走了,沈大哥谢姐姐回来我们怎么交待?”
“我管你怎么交待。”方之玠也是冷笑着,自顾自再次撑起身子,“你也不用管我的死活!”
刚刚站起身子,肩上又被重重一推,少年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跌回榻上,后脑重重撞上了墙壁。严灵儿动了气,叉着腰、一手点着他的额头:“告诉你,如果不是卖沈大哥谢姐姐的面子,你以为我今天会给你好果子吃?——臭小子,有本事你现在把我打败了自己走,不然,就给我乖乖呆在鼎剑阁、等着他们两个人回来!”
怒极,少年青白着脸挣起身子来,然而体内血气又是一阵翻腾,手足无力。
一边的老阁主只是拈须笑呵呵,居然丝毫不阻止孙女的胡作非为,看着严灵儿一次又一次出重手把要走的少年打回到榻上。等到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度站起,严老阁主才拿出了一册手抄书卷,放到方之玠面前:“这是沈公子走的时候交代我给你的——他知道大光明宫的武学弊端,十年来自己也总结了一些消弭的方法,希望你能趁着等他和谢姑娘回来的这段空闲看一下。”
他抬头,看到谢灵儿气鼓鼓地叉腰在一边怒视着他,彷佛磨刀霍霍,想要一雪昔年在他手下受辱之仇。无奈之下,他只有留下来等待。
然而,这一等,便是大半年……中间小谢姐姐毫无音讯。
他闲来翻看那卷书,惊于沈洵所思之深和所学之博,忽然觉得即使在武学一道上,自己和对方相去又何以里计——而为人和心胸,自从湛碧楼一战弃剑以来,他更是无法仰视。
也就是那一瞬间开始,他才真正觉得绝望了吧?
长长叹了口气,阖上书,耳边忽然听到清脆的声音:“别叹气了……很辛苦是不是?是啊,喜欢老女人和老男人,都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呢。”
少年转过头,看到了蹦蹦跳跳走进来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最近的功夫真是长进的很快,很多时候她进来时,居然都能不让他察觉。少女叹了口气,眉间也有悒郁不甘的神色:“在华山上谢姐姐孤身来救我,看到那种风采……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在三五年内没有谢姐姐那么好……”
“但是,未必就一辈子比不上!”第一次,方之玠回答了她的话,眉间依然有执拗不甘的表情,“总有一天我会赶上他的!”
严灵儿点点头,眼里神光一闪,但是随即低下头叹了口气:“不过,等我有谢姐姐那么好,沈大哥也老啦……没有道理要他等着我长大的,是不是?那不是苦了他么?所以——”少女蓦然笑了起来,眼里的光芒如同初雪般纯真:“所以我现在一边努力练天人决,一边求菩萨保佑沈大哥和谢姐姐能够幸福。”
听得那样的话,少年蓦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击中,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眼前这个被他那样轻视过的丫头、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他震动,虽然刁蛮任性,可因为有着那样纯良的心地,在看待同样一件事的时候,不知道比心底阴郁的他高上多少。
他竟然还不如她。
“走啦,吃饭了。”灵儿被他怔怔的看了半天,有些发窘,拉了他一下,“吃完了饭,替我看看我练的天人决对不对——嘻,这一年你被封住了内息不能练武,我却是天天在努力——说不定等谢姐姐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比你差多少啦!”
方之玠微微笑了笑,抬起眼角——这个二十岁的少年,平日里也不是不苟言笑,但是无论如何笑、眼底里总是带着一丝阴郁,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却是明净的:“小丫头,我又怎么会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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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细雨,又是深秋,又是重阳。
湛碧楼上看出去,外面秋色连波,烟雨空朦,水云疏柳。
系马垂杨,烟雨中,两位客人风尘仆仆的走上楼来。小二将上楼的客人迎入座中,觉得似乎有些面熟,不觉多看了两眼。然而只见其中的女子带着面纱,辨不清容貌。
“一盒梅花酥,半笼松针汤包。再来几个热菜……龙井虾仁,荷叶蒸肉,虾子冬笋,鱼头豆腐……嗯,最后来一个莼菜鲈鱼羹。”熟极而流的报出了一堆菜名,带着面纱的女子掠了掠鬓发,才想起问对面的男子,“对了,沈洵,你要点什么?”
“一壶明前龙井。”在她对面落座的白衣男子对着小二点点头,只加了一句。
小二记下了菜名,弯腰再问:“两位客官,可要听什么曲儿?咱们湛碧楼上……”
“珠帘秀还在这儿唱么?”女子果然是个熟客,不等他说完就接口道,“不知这一年来她又有什么好曲儿——只管捡她最拿手的,站在帘外面唱来便是。”
小二唱了一声喏,便退了下去。
“一回来就点那么多菜,胃口不错啊。”待得小二退下,沈洵笑了起来,看向面前的素衣女子,“小谢,这次我们真是离开得太久了,要把一年多没吃的都补回来。”
“嗯,不过——谁付帐?”谢鸿影笑了起来,拍拍桌上的剑,“要不要再比剑来定?”
“人家还在开门做生意,不怕吓着客人。”沈洵淡淡的笑,然而眼睛看着檐外雨滴,眼底里也有微微倦意,“为什么我们每次来这里、都会下雨?居然就十几年转眼过去……”
“一回中原,就感慨诸多——雪山大漠时那种豪情哪儿去了?”素衣女子眼里陡然也有萧瑟的意味,却勉强笑笑。她已年近三十,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痕迹:“严老伯他们只怕等了我们很久了。快些吃完,我们去鼎剑阁把药送给小玠,也算是功德圆满。”
“那以后,便去五湖泛舟,找药消了你脸上的疤痕。”沈洵笑了起来,给谢鸿影和自己倒了两杯龙井,听着外面的雨声,“听说严老伯年末也要归隐了——大家都别管这纠缠来去的武林恩怨,一起啸傲山林去罢。”
“别动。”抬头的刹那,却听得耳畔女子轻轻叫了一声,然后鬓边微微一痛。
“你看,都有白发了。”抬起头来,看见谢鸿影正看着手里一根半白的青丝,低叹,“真的,我们得加紧把要做的事交待完,然后去过想要的生活——这一生、真是如白驹过隙啊。每年不过来这里听听雨,不知不觉就十几年过去……”
“看看,还说我感慨良多。”沈洵笑了一下,将她手中的白发夺了,扔出窗外。
“少年听雨歌楼上……”两人还正待说什么,陡然间一缕清歌从外间帘底泛起。那声音虽然是女子,竟毫无柔媚之感,遒劲沧然,转折之处隐隐有金石之音。
“一年多不见,珠帘秀居然唱腔变化如此?”低低脱口诧异了一声,然而听得那歌声,谢鸿影的心居然在刹那间就沉静下去,喧闹的外物陡然已经不存在,耳边只有檐外雨声滴落。沈洵也听见了那歌声,忽然间,心底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泛起,他顾不得在酒楼里,微微俯过身,将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执手相望,两鬓如霜。两人相视一笑,却听得楼下马嘶、转头看向楼外——只见白堤上三骑冒雨而来,那一位老人和两位少年在楼下翻身下马,系于垂杨。
“哦,是你的小玠弟弟——”看到当先一骑的青衣少年,沈洵微微笑了起来,看向谢鸿影“看来他这一年来还不错,也长大了些。”
“你的灵儿不也来了?”谢鸿影浅笑,毫不示弱,看着楼下的紫衣少女轻盈的从马背跃起,一个转折翩然落地,颔首赞许,“看来天人诀学的也有小成了——毕竟是个聪明丫头,我算是放心了。”
“等他们有本事把这两把剑从我们手上夺了去,那才算真的放心。”沈洵微微点头,看着楼下奔来的那一对少年,眼底却是淡淡温和的笑意。
一时间,又是无语。只听帘底,那个女伶歌声遒劲沧然,伴着红牙板,细细听去、唱的却是一曲蒋捷的《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两人在湛碧楼上执手望去,只见湖上烟波四起,渺茫无垠。
雨滴从檐上落下,连绵不绝,宛如合着那曲声,按拍缓歌。
帝都
更新时间2008…12…9 16:48:46 字数:5764
大胤景帝十八年秋,西域战端又起。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击退了来犯的回纥军队,立胞弟连城为新任城主,然后挂冠离去,不知所终。
龙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三,景帝驾崩,无子。鼎剑候扶南安王世子继位,改元太兴,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年幼,故令亚父鼎剑候摄政。
武泰帝之姐夏雱,被封为颐馨长公主,入住景和殿,把持内宫、成为事实上的国母。而被武泰帝称为“亚父”的鼎剑候更是权倾天下,出入宫闱毫无避忌——朝野多有传言,说颐馨长公主为了保住幼弟的帝位,早已委身于摄政的鼎剑候。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似纤细的傀儡长公主、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化了鼎剑候麾下的几名得力干将。甚至连他的心腹属下、智囊长孙斯远都已投入夏氏姐弟门下。
从敦煌秘密返回后,鼎剑候重新染上了极乐丹的药瘾,而这一次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戒除——因为他的贴身侍从已被长孙斯远买通,将极乐丸暗自掺合在摄政王的日常饮食中,让他反复的上瘾,无法彻底戒除。
在某一日摄政王药瘾发作、失去反抗力时,政变发动了。
禁城大门紧闭,宫闱之内只是短短半日变易了主——来到帝都后一直销声匿迹的明教忽然发难、把持了内宫上下,将御林军和大内侍卫全数控制。而当夜留宿于景和殿的鼎剑候,从颐馨长公主房里出来后便成了一个活死人。
天明后,那些文武百官如往日一样列队上朝。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此刻坐在孩童皇帝身侧摄政的鼎剑候,已经成为新的傀儡!夏氏姐弟暗中已夺回了大权,然而顾忌着分布于天下的效忠于鼎剑候的军队,极力掩饰着政变的消息,而依旧让这个傀儡坐在原位、借他之手继续一步步铲除着反对势力。
帝都的月色是空朦的,照着三重禁城里的楼阁深宫。
明明空中没有一丝雾气、那一轮玉盘却朦胧绰约,似近实远。就如一个绝色的女子终于羞涩地从深闺中走出,却要隔了一层面纱对着人微笑——这样的美丽、带着远在天边的琢磨不透的神秘。
——就像此刻颐馨长公主的笑靥。
景和宫的高台上月华如洗,花气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