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哦”了一声,心想道:这倒很有些道理,比如说被非非一个揍,其实不怎么疼;但要是很多个非非加起来,应该还是挺疼的。他想通了这一关节,便觉得一心一意的确是好处多多,便懵懂地点了点头,十分地乖巧。
林宅这几天忙得热火朝天。虽说林平之的外祖父王元霸是洛阳一方豪富,家中什么都不缺,但林震南一家子此次回去探亲,聊表心意的礼物、土仪实在是必不可少。林母虽然没有能够将父亲的无敌金刀学个十成十,但管家却是一把好手,出嫁之后第一次回洛阳娘家,她这两日列了个单子,差人四处采买,一一核对。林震南则是探亲还不忘做生意,接了几趟去洛阳的小镖——福州离洛阳有千里之遥,去一趟多有不易,既然总是要去洛阳的,那多运几车东西,顺便赚些钱也是好的。
林平之乐得没人管他,成天在自己房间里指挥着丫头、婆子整理行李,这个玉马也要带上,那个金兔儿也得包好,恨不得将所有物件尽数带了去,方才满意。曲非烟倚在榻上,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上蹿下跳,半天无言。待得歇中觉的时候,她才跳过去一一检视那几大箱东西,一边看一边命令道:“这箱不许带……这箱只捡上面那几样就够了。那头那箱也不要带了。”
林平之极舍不得,伸开小胳膊围住一个箱子:“为什么,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你家这么有钱,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没眼界的孩子来?”曲非烟索性跳上那个箱子,与他脸贴脸地对峙着,“你外公家里要什么没有,他肯定什么都愿意给你买的,何必把整个房间都搬去?你不嫌累我还嫌呢!”
“可是,外公再给我买的东西,和天天陪着我的东西,还是不一样的。”林平之黑葡萄似的大眼眨了眨,平心静气地说道。
他倒不是就贪着那些东西,而是念旧。他不喜欢改变,尤其不喜欢已经习惯的物事离开自己的感觉。
曲非烟噎了半晌,换了个角度劝他:“你又不是不回家来了,让它们在这里等你回来,不好吗?路上很远的,你忍心让它们颠着么?再说了,路上不能在家这么周到,万一弄丢了,你就舍得?”
“那……让它们在家里等我。”林平之犹豫了一会儿,拍拍箱盖,“我没有不要你们,放心吧。”
曲非烟悄悄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这个小鬼一番。
但到了上路的那一天,她就笑不出来了。
“非非,你很难受么?这样靠着,会不会好一点?”林平之忧心忡忡地抚着她的脑袋。他们坐的马车是最舒适的一辆,底下铺得软和极了,中间还有隔断,林母坐在后头,林平之为了瞧外头风景方便,便和曲非烟一起坐在了前厢。
但是,在与林平之一起探头探脑往外边看了半天之后,曲非烟发现自己病了。
脑袋里天旋地转,肚子里翻江倒海……
她甩甩头,觉得自己更晕了,赶紧举起肉掌固定住自己的脸。
“非非,你怎么了?”林平之发现了她的异样,把她抱到自己膝上。
被他这么一挪动,曲非烟更是觉得胸中烦恶,几**呕吐。林平之还**将她举起细看,她赶紧巴住他胸前衣裳:“就这样罢,千万别再动我了。”
“究竟怎么了,你的脸色实在是很难看呢。”林平之见她竟然摆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慌张。
姐姐这一脸毛,你也看得出来我脸是什么颜色?
要换了平时,曲非烟早一个爆栗敲上去了,但此时她连举起前腿的力气也没有。她又难受又惶恐,便含着眼泪道:“我好像是病了,方才明明不觉得什么,可现在头好晕,好想吐,你一晃荡我就更想吐。”
林平之想了一会儿,居然噗地一声笑了:“这是晕车啦。听爹侈说过,有些镖师叔叔第一次押长镖,坐马车的时候也会晕车的。”
居然被这个小笨蛋嘲笑了!她怎么会知道,作为一只猫,自己原来……晕马车!
“你不骗我?”曲非烟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以前她与爷爷行走江湖,要不就是骑马,要不就是运轻功,马车却是从没坐得这么久过——所以说,没有这个富贵命,就不要揽瓷器活儿……
“真的,我从来不说谎的,你第一次坐这么久的马车,不习惯是有的。你乖乖睡会儿,起来就好啦!”
这马车少说得走上十天半个月吧,要是这样下去的话……
又是一下起伏颠簸,她有气无力地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带着哭腔说:“我头晕死了,小笨蛋我要死了!”
“才不会呢!”从来只有林平之向她撒娇,没有曲非烟反过来撒娇的。见她难受得开始耍起赖来,林平之担心之下,倒也有些受宠若惊。他体贴乖巧地让她靠着,尽量不让她受颠簸,又向她保证道:“你睡一会儿,好不好?睡着了就不难受了,我保证。”
林平之的身上又软又暖,比厚实的棉垫要更舒服。曲非烟呜咽一声,将脑袋在他手心轻轻蹭了蹭,闭上了眼。马车摇摇晃晃,她起初难受得紧,但林平之将她抱得很稳,又不住地轻声安慰,不知不觉之下,她迷迷糊糊起来,困意渐渐上来。
林平之见她呼吸逐渐平缓,心中也不免放松。倚在马车壁上,他轻轻抚摸着曲非烟身上柔顺的毛,眼睛也渐渐地迷蒙了起来。
林母掀开隔帘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儿子抱着小猫一起酣睡的温馨场景。她抿着嘴笑了一笑,轻轻给林平之身上披了一条毯子,又将毯子掖到他胸口以下,以免闷到他怀中的非非。
两个小家伙这一睡,便足足睡了大半天,待曲非烟摇着脑袋努力撑起身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天色将晚。林平之也是方才被母亲唤醒,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又止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两个小宝贝儿哟,都快醒醒吧,咱们打尖用饭了。”林母和蔼地拿手绢擦了一擦林平之的脸,怜爱地道,“平儿,你睡得都流口水了。”
曲非烟一个激灵,睡意立即没了。她往自己额头一摸,果然有些湿意,立即大怒,睁大眼睛瞪着他。
林平之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一看她如此怒目而视,睡得锈住的小脑子勉强一转,也明白了过来。他心里懊悔无比:难得一次与非非头靠着头睡觉,居然又把她惹恼了!
趁着母亲正回头吩咐丫头婆子收拾随身的物事搬进房间,他赶忙向曲非烟讨饶:“非非,我错了。要不,你也流些口水到我脸上来?”
流就流,光脚的猫,还怕你穿鞋的人不成?
也许是刚睡醒,也许是因为猫性使然,曲非烟鬼使神差地伸掌抱住他小脸,果真不客气地在上面舔了一口。
刚一伸出舌头她便有些后悔了,毕竟她又不是真的猫,这么做,会不会有些……
咦,小脸儿嫩嫩滑滑的,还挺好舔的。
她心中原本有的那些悔意烟消云散,吧唧吧唧嘴,小掌一挥:“下次你再敢这样,可就不止舔这一下这么简单了。”
她趾高气扬地晃晃尾巴,朝林平之做了一个鬼脸。
“下次”——那就是以后还能头靠着头睡觉,“不止舔这一下”——那就是要多舔几下……
用这种方法把非非惹恼,其实也挺不错的嘛!林平之转忧为喜,立马傻呵呵地乐了。
林震南夫妇是惯常在江湖上讨生活的,将路上各色事情打点得极为妥当,当下便领着众人打尖,大家各司其职,俱各不提。
第二日起,曲非烟已经有了经验,只要马车开始行驶起来,她便窝在林平之怀里睡觉,任车厢如何摇晃,只作丝毫不觉一般,难捱的晕车之症便没有那么折磨猫了。林平之尚为年幼,起先几天的新鲜劲过了,之后对窗外的景色也不再兴奋,成日里只是搂着曲非烟打盹。
于是,这两个小活宝一路上安份无比,硬生生地从福州睡到了洛阳。
“唉呀,洛阳真大!”林平之开心地趴在窗前,想到曲非烟看不到,他又帮她爬上自己的肩头,两颗小脑袋挤在一块儿往外面瞧着。这古都风光,果然是别有一番雍容气度在。
马车缓缓地停了,面前正是一座宏伟大宅,朱漆大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前站着一行人,满面喜色地与刚跨下马的林震南见礼。林母牵着林平之的小手,也步下了车。
王元霸许久不见女儿,一时间欣喜万分,拍着林震南夫妇的肩膀只连声说好,又将林平之抱起来揉了又揉,亲了又亲。
此时旁边一人笑道:“王老英雄今日真是大喜过望,都忘了为在下引介引介了。”
王元霸一拍脑袋:“你瞧我,欢喜得都忘了礼数。”
他将林平之放下了地,便要郑重地与林震南夫妇介绍。
林平之仰起头好奇地打量那人,却感到曲非烟扑了过来,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娇小的身躯竟然在瑟瑟发抖。
“非非?”他低声询问,想抬起小猫的脸来看个究竟。
曲非烟并不答话,只是使劲地将脑袋埋在他胸前,虽是极力克制,身上的毛仍然是炸了开来,随着她抖动的身子不停地微微颤着。
纵使再迟钝,林平之也明白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活泼可爱的非非,居然也会如此地愤怒,脆弱,以及……恐惧。
正文 忘失惧与忧
在这世界之上,什么让人最为害怕?
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答案。有人最怕失去爱情,有人最怕失去权位,有些人最难以忍受名节有损。
对于还来不及感受爱情、权利、声名的曲非烟来说,她的答案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最令人恐惧的东西,是死亡。不过与其他温暖而又平凡的人不同的是,死亡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是确实存在的经历与感觉。
死亡,就是冰冷的剑锋直撄温热的心脏之时,全身流动的那种窒息。
当你体验过那种窒息之后,握着那把冰冷的剑的人,自然也会令你恐惧。
“这位年轻有为的后生,便是嵩山派的费彬费大侠。”王元霸满面红光,一面介绍着,一面还铛郎郎地转着掌中的两颗金胆,甚是精神矍铄。
王元霸人称“金刀无敌”,也算是洛阳小有名望的人物,为着迎接女儿女婿北上来探亲,自然是提早许多日便收拾院落,大肆采买,是以城中不少人知道,福威镖局掌柜的夫妇是不日便要来的。嵩山派与洛阳离得不远,经常派弟子前来办理事务,与王元霸也略有来往。这一日费彬受嵩山派掌门左冷禅之遣来洛阳办事,便顺便上王家拜会,却正好赶上王元霸带着王伯奋与王仲强两个儿子,满心欢喜地等着要迎接女儿一家。至于他为什么能赶得如此之巧,个中原因便只有嵩山派内部之人才知晓了。
“我们嵩山派仰慕贤伉俪已久,便斗胆请前辈引见,今后还望贵镖局多多照拂。”
费彬是左冷禅的四师弟,嵩山十三太保中响当当的人物,此时虽只有二十八、九岁,却靠着一套大嵩阳手闯出了些声望。他言辞间极为客气,嵩山派又是五岳剑派这样的大派,林震南受了奉承,心中极为得意,当下又与费彬客套了几句。
林平之仰起头看着那个唇上蓄起两抹短髭的男子热情地与自己的父母寒暄,慢慢地抱紧了怀中的小猫。而曲非烟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扒着他的胳膊,只觉费彬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好似一坨冰块滑落在她的脊背之上,直感到浑身发寒。
“你也闻出来了?我也觉得他身上的味儿就像是一个坏人。人有时可不如咱们感觉灵。”
一道爽朗的声音响起,曲非烟吓了一跳,抬头看周围,众人却如都充耳不闻一般,便连林平之都没什么反应。她悄悄探出头往下一看,一只油光水滑的虎斑大猫正蹲在林平之脚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我叫虎子。”
林平之循着怀中小猫的动作低头,听到虎子喵喵的叫声,脸上有些不解之色。曲非烟明白过来,猫说的话,自然是只有自己才听得懂了。
“我是非非。”犹豫了片刻,她轻轻地答道。
“来这儿了你就是客人,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好啦,附近的猫都是我小弟。”虎子得意地扬了扬尾巴,却被王元霸一把揪起:“虎子,有客呢,就知道瞎跑。”
“爹,平儿可是真像你,他也养了只猫,只是没虎子这么威风。”林母笑着挽了父亲的胳膊。
王元霸“哦”了一声,感兴趣地俯下身来,林平之乖巧地把曲非烟的小脸冲向外面,脆生生地道:“她叫非非。”
费彬极为乖觉,见他们一家人话起家常来,寒暄过后便拱手告辞,道是过上几日再上门拜访。此时车队上的物品也卸得差不多了,王元霸便领着女儿一家子有说有笑地进了家门。
王家热热闹闹地办着家宴,曲非烟与虎子一块儿坐在一个专设的小位子上,心里头却一直想着费彬的出现,再加上一路晕车,并没有什么胃口。
“怎么了,这么鲜的鱼都不吃?没听说过咱们猫还会水土不服的。”虎子舔舔嘴角,推过来一条小鱼。
“不是……”曲非烟拿爪子挑起鱼尾,想了想,道,“下午那个味道闻起来很坏的人,其实我之前见他做过不少坏事的,他可经常来咱们家?”
林平之坐得远远的,见非非与另一只猫咪头碰头地叨叨咕咕,自己却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正席之上,虽然同桌还坐着王家骏、王家驹几个表兄弟,毕竟不相熟,顿时觉得这饭吃得有些没滋没味的。见儿子没甚么精神地拿筷子戳着米饭,林母估摸着他是累了,便唤了奶娘早早带着去歇息。这正中了林平之下怀,便抱了曲非烟一块儿走,见她还回头与虎子眉目传情地打眼色,一路上心里老大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