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浦将脚一钩,一个倒卷帘便盘上了横梁,往下看去,黄大善人正在烛下细细地包裹着他的那堆银钱。李浦偷偷笑了笑:这老儿,今日收了租,定然是得意非常了。李浦也不急,静等那黄大善人将银钱包好。
有那么一刻,李浦的直觉告诉自己有什么危险在附近,于是他转过头,看了看周围,当他的目光落到横梁对面的柱子上时,险些儿没从梁上掉下去。
一个与他一样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孩子跷着腿,支着颐,冲他笑了笑。不是什么漂亮女孩,她的模样走到大街上你很快就会分不清她与其他人。
那女孩用空着的一只手向下指了指,好象是提醒李浦认真去干自己想干的活。李浦心里暗暗吃惊:这女孩哪来的路数,自己如此小心,竟然全没发现她的存在!转念一想,既是梁上相见,八成也是同道中人,只要不坏事,不去管她也罢。他心念一动,手一抬,烛火扑地灭了。待黄大善人从烛油中重新拔出芯子点燃烛火时,桌上已是空空如也,黄大善人楞了半晌,等回过神来后,呼天抢地地号了起来。
李浦跳过两道房梁,凭着干这一行的夜行人敏锐的直觉,他感觉到身后有如过梁之猫般轻盈的身影,稍稍回头,见刚才那梁上的女子如影子般跟了上来。李浦回身拱手道:“这位大姐留步,如果是想分财,恕在下不能从。”那女子也不闪避,大大方方地站出来,带着几份好奇的神色问道:“不分?那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李浦客气地说:“大姐有所不知,这些钱乃是黄大善人所搜括的民脂民膏,在下要分回去。”“原来是个侠士,在下有礼了。”那女子深施一礼,笑道:“如此甚好,你做你的事,我散我的步,你不要在意。”李浦听了,放下心来,抱拳欲退,刚抬脚,却发现那女子竟又无声无息地跟上来。李浦心中颇有些着恼,于是脚下如风,使出家传的“踏云步”,不出一刻,已将那女子甩了开去。待转过几个弯,已将银钱悄无声息地送回了那些破旧的民居。
办完大事的李浦心里觉得十分痛快,抬头望去,一轮金黄色的圆月正悬于头顶。轻风拂过房顶,将李浦衣袂轻轻吹起,李浦一时间竟有了些御风而行,潇洒不羁的感觉,心道做侠客的滋味可真是不错。
李浦遥望圆月,陶醉在做大侠客的舒服感觉中,不觉痴了,正出神之际,忽觉身后有人,一掌拍去,一道黑影向侧一飘。李浦急转身,那人已轻飘飘荡至面前丈余停住,不是刚才那梁上的女子又是谁!
“你这厮好生无礼,我又未碍着你什么,怎么出手就伤人?”那女子面有愠色。李浦听了,心中好生着恼,怒道:“我不惹你,你到倒打一耙!说得好,你若散步,怎么散到黄大善人梁上去了?”那女子楞了一楞,一丝狡黥的笑意从眼中闪过,她收了愠色,含笑答道:“本来是散步的,后来看你无伴,便同你一起去黄家梁上摆个双龙戏珠的阵势。”李浦冷笑道:“现在摆完了,怎么还跟着我不走?”“完了?那多出来的二百文钱还没送出去,你我都在梁上,应该没有数错才对。”那女子嘻嘻笑着问道。她身材苗条颀秀,一身黑衣披洒着金色月光,神清气爽地立于李浦面前,眉宇间颇透着几分俏皮。
李浦心中暗暗吃惊:难道这女子竟一路跟随着自己,而自己竟全无察觉么?想来这女子的功夫要比自己高出许多!再转念想想,又觉得很好笑,因为怀里确实还有二百文钱。按李浦白天记下来的字据,每家的租钱他都按数送回去了,这怀中的二百文乃是多出来的,想必是黄大善人为凑整数好存放,另掏的自己腰包。
李浦想了想,把多的钱掏出来,客客气气地说道:“这二百文是无主的,大姐若喜欢,送给你就是了。”那女子不接钱,背着手微笑道:“别弄错了,我可不是为钱来的,你说说看,如果这钱归你,你将如何处置呢?”李浦反问:“我若私吞了这钱又怎样?不吞又怎样?”那女子依然好脾气地笑答:“若没拿这钱便是侠,若是拿了便是贼。”李浦嘿嘿一笑,手一抬,将这二百文胡乱地扔了出去,“我这样处理了,你看怎样?”那女子眉头微微一皱,“你这家伙!竟然没有想过拿这钱去济贫吗?”李浦转身便走,“我已济了一晚上,怎么做人还不用你教!”走了几步,觉得身后无身响,回头一看,那女子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了踪影,李浦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李浦在城中走了一圈无事可做,眼皮子倒是不停地打架,看看已是下半夜,也该着是要睡觉的时候了。他到这吴县小城不过一天时间,还没来得及找个落脚的地方,这会儿上客栈也不是个事,看上去又得找个不收钱的地方打盹了。李浦拍拍脑袋,忽然想起白天在城里逛时瞥见城边有一处败落的神庙,虽然不是个好去处,总是个有房顶的地方。心下定了,抬脚便朝那边奔去,不一会儿到了神庙,伸头看看,里面什么人也没有,于是走进去,在菩萨面前行了个礼。
“今天打扰菩萨,我和您做个伴吧。”李浦将香案上的灰尘扫了扫,和衣躺了上去。“这样睡岂不委屈了自己?”刚闭上眼睛,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来,正是那黑衣女子打门口走进来。李浦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从案上跳下来。
想这“踏云步”乃是李家传下的看家本事,还没有过被人跟着甩不掉的事!
李浦自觉有些失态,定定神,沉下脸去,“你怎么总是阴魂不散?”他怒道。“我好意要带你去我朋友处,为你找个落脚的地方。你就这么待我吗?”那女子也不恼,笑眯眯地问。“你究竟是谁?”李浦将剑拿到手中。那女子笑道:“我是到这儿来办案的京城捕头,名叫秦海青。”李浦脸一板,“开玩笑也要看看是对谁!”手中剑已如蛇般向那女子咽喉刺去。
父亲在送李浦出门闯江湖时告诉过他,江湖上最不好对付的有两种人:女人和老人,若是被他们缠上了,一定要逃,逃不掉就只有拼命一条路可走,否则就惨了。李浦相信父亲这段语重心长的告诫,因为父亲没有勇气拼命,成了最好的例证――他自从年青时被母亲抓住后,就乖乖退出江湖,做了姥姥家听话的女婿。李浦可不想象父亲这样,他的江湖生涯才开始不久,怎么可以就此栽在女人手中呢?
“呛!”的一响,自称秦海青的黑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把青锋剑,只将手一抬,已把李浦的攻势化开,李浦正待回剑,岂料青锋剑一转,竟贴着自己的剑向手上削来!李浦大惊之下,脚下使劲一蹬,向后跃出丈余,哪知那青锋剑如附在自己剑上,随已向前,眨眼功夫已抵住他的喉间。“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啊?”秦海青忽地收剑回鞘,说道:“我敬你是侠非盗,不与你计较,你倒不领情。”李浦脸色一变,掷剑于地。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输了,不过,输就要输得象条汉子,“要杀要抓,随你处置!”秦海青倒笑起来,“你这人真不知好歹,我已经说过是要给你找个地方休息,你怎么这么不信任人呢?”
秦海青转身向庙门口走,走了几步,回头见李浦仍立于原地不动,狐疑地望着自己,于是她挑了挑眉头,颇带着些嘲讽意味地问道:“怎么,不敢跟来呀?”李浦心一横:“你少来激将法,跟就跟,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抬腿就跟上去。秦海青一阵轻笑,身形向门口掠出,转瞬已在丈余之外。李浦发力跟上,只听耳边呼呼风响,眨眼间二人已掠过好几条街巷。
在一堵高墙前,秦海青停下脚步,“这就是我朋友的家,天晚了,不好打扰别人,我们番强进去吧,进去的时候要小心些。”李浦抬眼看去,只觉得这墙比一般民居高些,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于是他笑道:“小心什么?你以为我过不去?”一拔身子,已到了墙头。秦海青见状,抿嘴一乐,也不吱声,跟了上来。
李浦手一抖,一颗石子落地,李浦侧耳倾听,听出石头是落在实地上,于是放下心来,轻轻跳下墙去。落地的时候,李浦忽觉左脚下一滑,身子便向地上摔去,他忙用右脚支地,不想右脚落处也是滑腻非常,一个不小心,他便重重摔到了地上。“这墙下面有很多青苔,所以说要小心。”秦海青落到他身边,乐呵呵地伸出手来拉他。李浦不用她扶,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衣服,有些哭笑不得:“既然如此,为何你不早说?”“你刚才让我说了吗?”秦海青理直气壮地反问,李浦无言以答。
“这里是哪里?有些眼熟。”李浦环视四周,总觉得这院子白天在街上什么地方看过,而且还多看过两眼,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于是好奇地问秦海青。“县衙。”秦海青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地回答。李浦心中一咯噔一下:“还是被这刁钻的丫头耍了。”他索性不走,怒吼道:“要抓我到县衙,直说便是,为何要用这种法子诳我!”耳边却传来秦海青有些嘲讽的笑声,“谁说要抓你!捕头和县太爷是朋友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这人,胆子也忒小了些!”
二
早晨的阳光从镂空的窗户花格中漏过来,把个宽敞的县太爷府厅房照得亮堂堂的,县令陈太炎坐在桌边,想着怎么开口称呼桌子对面的秦家大小姐。
十二年前,这件小事根本不成为问题,那时他们同在一个学堂,她管自己叫陈大哥,自己管她叫青妹。七年前,自己被贬,皇上破例让他扶父亲灵柩回乡任职,离开京师时,秦海青也还只是个孩子,随秦老捕头到长亭送别时,她叫着“陈大哥”哭个不停。可是,毕竟那些都已是过去的事,昨日见面,叫了几句“海青”总觉得有些别扭,毕竟,现在的秦家大小姐,已不是过去那个普通的小女孩了。昨天下午,秦海青来到县衙,微笑着望着他,告诉陈太炎她是京中派来查戏班一案的捕头时,陈太炎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秦姑娘今天有什么打算吧?”陈太炎考虑半天,终于决定下怎么开口,他端起茶喝了一口,打量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秦海青,客客气气地问道。“我想去七龄童的坟上看看,陈大哥不必操心。”秦海青似乎没有注意他语气的变化,慢悠悠地啜着茶,望着水面上的菊花发楞。
“是吗?那我唤些衙役随你去。”陈太炎苦笑了一下,没有想到,七年之后再相见,她是来调查自己的人。秦海青微微摇头:“不用了,既然是吴县知县被告,我若再用吴县衙中的人,查得再公平,到时京中还是会有人不信,你只需派些人把些必要的杂事处理了就行。”
陈太炎放下茶杯,迟疑半晌,问道:“你信不信得过我?”秦海青抬起眼睛很温和地看着他回答:“做这一行,只看事实说话。陈大哥的为人,七年前我很了解,现在则很难说。我只问陈大哥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陈太炎心里咯登一下,觉得秦海青话里有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莫非,这次的事是因我递上去的那个奏折而起?”秦海青微笑着摇摇头:“你呀,就是改不了管闲事的性子!不过既然敢上折子告朝中命官枉法,就该做好被斩的准备。”陈太炎面色有些阴沉:“你怎么对此事这么清楚?”秦海青道:“我什么也不清楚,只是在猜而已。你那是密折,说的什么我不可能知道,不过你这小小县令的事,竟闹到了皇上那里,肯定不是好事。”她放下茶杯,站起来缓缓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陈大哥,回乡这几年,你有没有怨过什么?”沉默片刻,秦海青突然问道。陈太炎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秦海青指的是什么。
七年前,先皇英宗被大学士王振所鼓动,御驾亲征出关讨伐蒙人也先,不料土木堡一役,全军覆没,英宗亦是被囚于北方。也先趁此大举进犯,朝中无主,便推英宗之弟成王朱祁钰为新帝。也先挟英宗欲进犯京城,朝中官员分为两派,一派恐也先对朝廷对先皇不利,主张退守南方,而以大学士于谦为首的主战派力主迎击,并宣明要杀掉主撤派。父亲陈敖乃是翰林学士,与主撤派中的一些官员交情甚好,不免从中劝阻了几句,这样一来,主战派心中自然有些不满。后来父亲与主战派一起坚守京城,倒底令也先无功而返,本来此事就此了结,不想父亲却招来了杀身之祸。
原本成王身为皇弟,兄未终却登基立为景帝,就已是违背正统继承王位的规矩,父亲与一些很注重正统的朝臣心中已有些失衡,而官场上从来处处波澜,一些主战派原本就与某些朝臣关系紧张,一旦战事平静下来,明里说是铲除王振的同党,实则趁机大排异已,有几个学士很难说是否是王振同党,只是与王振交情不错,也被抄杀全家。父亲陈敖眼中见不得此类事情,金殿奏本力保这几个朝臣,不料却被诬为王振同党,因为生性耿直刚烈,父亲平时也得罪了不少人,此时众人发难,父亲无法辨清,一怒之下,竟在金殿撞柱,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虽说朝中的一些小人此后亦不依不饶,由于于谦等人的作保,陈府一家人得以打回原籍吴县不再追究,陈太炎虽说头一年已中举,也被贬回吴县做了个小小县令。
例来官吏不得在原籍任职,皇上本是眼见父亲之死大受震撼,一时许愿说漏了嘴,但皇上不说自己错了臣子们自己也就不提,说起来,这也算是对他陈家格外开恩了。
陈太炎心中暗叹一声,怨什么呢?在官场上打滚,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问。秦海青轻轻叹了口气,“早上我去伯母那里请安,她言谈之中很是担心你,昨日与嫂子谈话,她亦是多有不安。”秦海青转过脸来望着陈太炎说:“伯母言道,她担心你会走伯父的老路。”陈太炎淡淡一笑,将话题岔开:“听秦姑娘的语气,似已认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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