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严,叛国之臣的名下竟然能不受牵连查办,还能持剑游走于民间,无论从哪条看都是说不过去的。
许年最烦与人谈及此事,此刻不想多语,只管一剑刺去。秦海青一个闪身从剑影中穿过,劈面一掌击向许年肩头,许年不料她的身形竟比三天前快捷了许多,收剑向秦海青臂上削去,秦海青却是一转身,闪电一般掠过许年身边,已脱出了三面是墙的包围圈。许年心中暗暗吃惊:这女子的功力怎会一下子提高许多?显见她身法脚步比前日灵活不知多少,一时间倒是不知道她的底细了。秦海青心中却是颇为得意:许年果然把自己当了三日前的那个对手,防备疏忽了些,出其不意唬得他一唬,心理上已占上风,倒好问话了。
许年只在那里奇怪,却不知道这其中是有些机巧的。原来三日前秦大小姐见冯知府时穿的是双京城小姐们穿的时样高底鞋,鞋跟内暗藏一木块,穿起来脚趾竖定,鞋样缩小,外表看去,脚更小巧。可穿这种木底的高底鞋脚小是小了,走起路来却又响又费力,且易打滑,若秦大小姐知道那天晚上要打架的话,是断断不会为了漂亮穿这累人的东西的。那日秦海青在铺了青石板的冯府院子中踮着脚打斗,保持平衡已是不易,功力自是大打折扣,今日秦海青就是来找事的,故而早已换上了一身劲装,脚上蹬的是双专为走路使唤的绫子绣花平底鞋,还怕本事不涨?许年当然不知道这中间的小九九,一时倒也不敢轻易出手了。秦海青要的就是他的犹豫,见面就打杀,怎么问事儿呢?只听她轻轻咳嗽一声,和气道:“许公公,小女子从不和宫里来的人结仇,不如你我都放了戒心,好好谈一谈罢?”
许年沉下脸去,“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秦海青微微一笑,从头上拔下束髻的簪子,抛了过来。许年运功于左手去接,那簪子却不见得有什么速度,划了个弧线落在许年手上,明摆着秦海青是没有做什么手脚的。“您也该见过冯大人的遗体,有没有觉得我这簪子与那碧玉钗有些不同呢?”
许年将簪子托在掌中看,只见是一镶金的银雀簪子,想想致冯年瑜于死地的碧玉钗,果然有些不同。秦海青道:“中原女子钗环多用金银,这个且不说,只那镂空的钗身就已着实少见。那钗形分明是一玉凤,却也不是中土的样式。”许年似有所悟,将簪子掷还过去,问道:“你的意思是?”秦海青接了簪,复又插回头上,一边道:“许公公眼光应放开些,需知我这里是完全的中原货色。”许年冷笑道:“这个也只是你说而已,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秦海青道:“以公公的细致,这三日来不可能不打听我的来历,就算冯吉说不清楚,公公多少也能猜出些。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苦苦相逼?如果明知不对还要硬往我身上扯,我倒要怀疑公公是何用意了,想想公公与这案子是否有关联。”
许年冷笑一声:“你这话中有话,听你的意思,好象指我做的这案子一样。”秦海青道:“公公言重了,只是这三日来小女子往朋友处查了些当年的事情,对许公公做了个了解,对公公有些猜想而已。”许年道:“什么猜想?有话直说就是。”秦海青拱了拱手:“我若猜错了,公公莫怪。”此时只听得樵楼上打过二更鼓,一巡夜人嘟哝着什么从巷口走过,二人便都收了声。深巷中月光不见,秦海青与许年静立在当场,似乎能听见对方平稳的呼吸。
从表面看来,两个人都不甚紧张。
巡夜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秦海青又等了一下,方才开了口。“我这人是直性子,也不懂什么规矩,不如开门见山的说话。若我没猜错,许公公怕是南宫来的罢。”许年眉尖一挑:“你怎么就认定我是宫中出来的呢?”“若非宫中来的,何必趟这趟混水?”秦海青道,“今日下午我已绑了一冯府家人问过,许公公不过是三天前的下午才到的这里,据说是师爷以前做事的衙门里来的朋友。我说的没错吧?”许年点点头:“那又如何?”秦海青笑道:“听上去不错,但却是谎话。许公公是太上皇南宫的侍卫才是,去年有旧臣私下谒见先皇时,许公公分明环护左右。”许年脸色险沉得可以,秦海青心知已占了上风,装做没看到,不动声色地接着分析:“许公公手上的剑极为少见,这些年来也就是当年随喜宁出征的小侍卫有用过,那小侍卫姓李,单名不巧也是一个‘年’字。听说那李年虽说是喜宁的名下,倒颇有些骨气,拒不随喜宁降蒙人,故而回京后因其忠勇并未受到牵连,只是音讯杳然,想是长伴太上皇于南宫了。且让我们做个猜想,将那个‘李’字换成‘许’字怎样?”需知秦海青的话十分挤人,英宗回朝后,权势已被驾空,名为太上皇帝,实际只不过是摆设而已,明白人一眼可以看出当朝的皇上是不想让他干政的。秦海青的话表面上听不过是揭许年的底,仔细想想,暗中所指却是十分明僚:许年既是南宫来的,就不能不看做太上皇帝派出的心腹,私下里与当朝的臣子的家人来往,若说不出个道理,不免有“太上皇帝扰政”的嫌疑。
许年心中着实有些懊丧,三日前对决时已知这秦海青必将为自己带来麻烦,却总有些侥幸,因自己这趟出来十分隐密,加之这些年来与外界几乎没有来往,自信无人认识,不料不出三日,却被这貌不惊人的小女子将出处访了个透彻,果然这太后亲点的四品捕头不是简单人物。
许年鼻子里哼了一声,沉声道:“你说完了,那且听我讲吧。”秦海青微微颌首:“请。”许年将收剑回鞘,不慌不忙地开了腔:“若我听说的没错,秦姑娘也是从宫中来的。”秦海青点头:“是的。”许年道:“我想问一句,秦姑娘是太后钦点的,却不知是哪个太后呢?”秦海青听了这话,楞了一楞。原来英、景二帝不是同母所生,英宗之母孙太后一个点头,不光许了景帝的即位,也因此把自己的太后位置让给了景帝之母吴太后,如今也只是个虚名的太皇太后。明朝的太后,势力可不比皇上的小,许年这一句,分明问的是秦海青属于哪一边儿的了。秦海青万没料到许年不遮不掩,直统统地便将此话问了出来,心道:此人倒也干脆,上来就拉帮结派。反诘道:“哪个太后钦点的又有什么关系?”许年傲然道:“如是太皇太后点的,当明白该知道的事就知道,不该知道的就别问。若是太后点的,南宫不管当朝的事儿,你等也不应管南宫的事儿,这原是规矩,你也无权利过问。”秦海青道:“我问过什么南宫的事了吗?”许年被她这明白的赖皮一问噎了一噎,的确,秦海青从头至尾谈的只是许年的来历,没有一句明白问南宫的话。许年心下着恼:“好刁钻的丫头。”只听秦海青仍眯眯笑着说道:“至于我是哪个太后钦点的倒不好回答。我是太皇太后召进宫的,得了皇太后的许可点了个捕头名,然后又得了太皇太后的肯定,如今常在两边行走,您说我算是哪边点的呢?”许年一楞:“哪有这等事?”秦海青道:“怎么没有,我只办后宫的刑案不管政事,怎么就不能两边行走?”
许年道:“姑且算你是只管宫中刑案的,那末怎么会到这里涉入杀人事件?”秦海青:“这话问得好,想必许公公想明白了:我既是宫中来查案,又怎么会来杀人呢!”许年冷笑道:“这可难说,查案者枉私灭口者多的是。”秦海青道:“我与冯年瑜尚未开扣交谈,如何灭他的口?何况不怕得罪您说,许公公也不是来这里玩儿的,依您的推断方式,我也可问公公既是宫中的护卫,为何到这里涉入杀人案,莫非是有什么牵连,到这儿来杀人灭口的吗?”许年一竖眉:“好生无礼!”秦海青冷眼瞥过,平静地答道:“公公省省吧,我今儿也不是想打听您来曹州的目的,只是想告诉您明白,这事儿不是我干的。我看您这糊里糊涂的模样,也不象是清楚内情的角儿。既然我们都想知道这事的真相,就别对着挖墙角,倒叫真凶隔着墙听着乐。您查您的,我查我的,井水不犯河水,可好?”说罢,转身就走。
许年抬脚要追,忽的犹豫了一下。秦海青停了脚步,回头一笑:“公公看来是同意我的话了。顺便提一句,那碧玉钗好象是北边来的东西,冯知府没准是和北边来的人结了仇。”话说完,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走了。
七
一壶酒,酒没动过。
一地月光,月色如洗。
许年松散地坐在椅子上,椅背斜靠着走廊的墙壁,剑入了鞘,放在身边的地上,两只脚高高地抬起,交叠着搁在走廊的栏杆上。从外面回来后,他已这样坐了很久。夜深了,没人打搅的客房外一片清净。
和南宫一样,清净。
许年闭上眼睛,向后仰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夏夜的清凉呢?已经想不起来了。很久没有这样独处了,不必跟着谁,不必总想着那个人的生死,担心着谁会来……
有什么东西跳上了栏杆,很轻很轻。许年没有睁开眼睛,他知道那是只不甘寂寞的夏虫,它会走的。
夏虫没走,胆大包天地跳上了许年的脚背。
许年睁开了眼睛,忽然间他想起了多年前喜宁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的杀气太重,蛐蛐都不会挨近你。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许年还没有叫现在的名字,一身都是冲劲。如果喜宁能活到现在,他还会这么说吗?
夏虫还在脚背上悠闲地梳着触角,它并没有感觉到身处的地方有什么危险。许年动了动,将它抖落下去,顺手提起了椅边的酒壶,倒了一小杯。
第一杯酒划着弧线洒在地上,从喜宁死去时开始,这杯照例是留给他的。不管喜宁对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做了什么,对当年的李年倒底不错,或者说,真的是象父亲般的心疼自己,即使是在自己背叛了他以后。
第二杯可以喝了,酒味淡淡的,并不烈,却有些后劲,而且愈回味愈发浓郁。这酒很象那个姓秦的丫头。许年想:看着不起眼,骨子里难缠得很。
倒也不是不相信秦海青的话,在南宫时知道两位太后之间的纠葛,也知道因大明两个皇帝的位置问题,太后们私底下多少互捏着点辫子,不免还是要借着些人、事缓和一下关系,这个姓秦的女子,一多半便是太后们相互妥协的中间人。仔细想想不难猜出缘由:太皇太后被迁往离宫后,已少管后宫的事,她既会插手皇太后管的事儿召秦海青进宫查王贵妃亲眷的案子,多半这事儿对她两人都有些厉害关系。这种不小心两头得罪的事情没人愿做,这秦海青小小年纪就能做得圆满已显见得不一般。想来她必是十分会做人的,哄得两边都开心,反正宫中这种烂事不会就此绝了根,若交得别人做只怕不会再象这般顺畅,太后们又不愿轻易伤了两头的和气,于是顺水推舟一起点了她的名头,把她做了个两头的老好人了。
这些事儿许年不太清楚,虽说住在南宫,多是随在太上皇帝身边,太皇太后的事情自有人管,不与他相关。这些年来许年已经对争夺的事儿厌了,若不是因为太上皇的意思,他压根儿就不想出来。
许年啜了口酒,心想着这次出来是不是有些背运?转了这些日子,并没有访得半点有用的消息。那一日巡盐御史钱世录死讯传至南宫时,大家并没有觉得什么异常,太上皇已心如止水,早已不关心这些事情,甚至还奇怪为什么都察院的徐大人会告诉他这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徐大人是在暗自谒见太上皇时说的这事,太上皇因很久没有人来了,与他很投机地聊了一阵,徐大人很随便地提了起来,虽然没有深说,不过忽然的提起总有些突兀的感觉,太上皇总也觉得不对,于是命了宫人出去打听,谁知这一打听却打听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向清正的钱御史何以会命丧烟花之地?而天香楼的花魁玉版为何在钱御史猝死她处后逃走?若是从风月处去想,本也可作些文章,只是从徐大人前后的话来看,事情不那么简单。“钱卿只怕是去联络朕皇弟在江南的臣子。”太上皇如是说,也正因为了这句话,许年被太上皇唤出了宫。伴君多年,许年当然知道太上皇担心的是什么:皇上对太上皇使的一些小动作实在是明显,虽说那只是小动作,但如果有一天皇上玩腻了,会不会来点大手笔也难说得很。于是,许年出了宫,君荣臣荣,君损臣亡,他懂这个理,所以,很干脆的接了太上皇的托。
一颗露珠从廊外树叶上滚落下来,摔在地上碎没了。“人的生命也是这样脆弱。”许年想。好容易知道钱世录死前曾找过冯年瑜,原想到这里来探些口风,没曾想下午才到,冯年瑜晚上便死了。如此看来,太上皇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这事儿不对,忒复杂。冷不丁的又冒出个秦海青,一句“若不是宫里来的,何必趟这趟混水”搅得许年心烦,听这话,倒好象猜出了什么。“北边来的仇家?”许年嘴里低低地嘀咕了一句,秦海青最后说的那句有几分是可信的呢?她与自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冯吉也不能相信。
许年放下酒杯站了起来,兴趣已经索然,他伸了个懒腰,感觉有些困乏,于是去拾剑,准备进房中睡觉。正在这时候,他听见有几只夏虫不叫了。
是墙那边的夏虫,短短一时间,突然住了声,许年这时手刚触到剑鞘,便也屏住气弯着腰不动。从远而近,从近而远,夏虫的叫声接连停下来又复鸣。忽然间,许年一把抓起地上的宝剑,几步迈到墙边,手一搭壁,翻过墙去。
往里穿过花园,走过下人的房间,再过几间是冯家的正寝,正是冯年瑜停灵之地。许年手捏长衫下摆,一路掠过不带风声,不多时已循夏虫停鸣之声追至灵堂之外。果然,灵堂窗外立着一个人,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