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碧玉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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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落·碧玉钗-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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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来。常妈妈笑中含着泪花:“女人对男人含情的目光总是最清楚的,我看得出您看冯夫人的眼神里是怎样的感情,您看不到她身边的我。可是,就算是假的,在临死前您能这样对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她转过身背对冯吉坐着,“冯先生,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冯吉觉得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声音。    

  “奴家乡下有个说法,尸首不全的人阎王爷不收,求先生给留个全尸,您若答应,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常妈妈说,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点害怕的意思,倒好象在谈别人的事。    

  面对着常妈妈安安静静坐着的背影,冯吉屈下一条腿,半跪下来:“我答应你……”    

  常妈妈默默地抬起手,将衣领向下拉了拉,一边将满头漆黑的长发捋到面前,将雪白的脖项露给了冯吉。    

  冯吉拔出刀,站了起来,他高高地举起刀砍了下去……    

  血飞溅了出来,冯吉呆立在那里,他感到有滚烫的液体在自己脸上流动,除了血以外,好象,还有一点点是眼泪……    

  冯吉在快速的奔掠中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常妈妈的背影。    

  这个妇人,也算是得到了解脱……    

  后面追来的两个人功力不在冯吉之下,要摆脱他们是不太可能的事,而冯吉也并不在意,那就和他们谈一谈吧。    

  冯吉慢下了脚步,前面是曹州府的主街,早市刚刚开张不久,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将门板下了,迎接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冯吉收了功,慢慢随着人群向前走去,许年和秦海青从后面跟了上来,很快走到了他的身后。    

  “冯吉,冯府的人可都传你已经死了,你这样大模大样的在街上走,不怕惹得一身嫌疑?”秦海青不无嘲讽地问。冯吉嘴角浮起一丝不屑的笑意,“什么嫌疑?是我做的又怎么样?难道我还会回那里吗?”许年没有吭声,贴近冯吉身边,手指已按在冯吉的大穴上。冯吉没有闪避,抬头看看前面,见曹州府的佛光寺已在面前,自顾自向那边走去。    

  “你想去哪里?”秦海青伸手拦住。“佛光寺,没有陷井。你们也可以来,如果想和我谈一谈的话。”冯吉回答。秦海青犹豫了一下,放下手臂,三个人一前一后进了佛光寺。    

  佛光寺内香烟缭绕,和尚们仍在做着他们的早课,冯吉走了一圈,并不拜佛,悠晃着转到殿后的碑林院,在丛丛石碑间漫步。    

  “你不拜佛吗?”秦海青问。    

  “佛?我拜它做什么?世上有佛吗?”冯吉微微一笑道。    

  “也是,对于你来说,大概只有修罗没有佛吧。”秦海青冷冷地说道,“心里没佛也就不怕杀人之后面对佛祖了。”    

  “我不杀,自然会有其他人替我杀,只要冯家一天不绝种,刺杀就不会停止。”冯吉稍稍弯下腰看着面前的一块石碑,神态自若地说道。    

  “这种拖泥带水的风格倒不象你们惯常的做法。”秦海青道,“既然这么费周折从西边把冯家的仇人找来,目的不就是为了做得象是个复仇的案子吗?如今弄得个没完没了,是不是有点失算呢?”    

  “失算?当然,你们两个很坏事。不过,”冯吉直起身来回头望着秦海青和许年道:“本来就没打算留下活口。”    

  “为什么?要灭门完全可以一次干完,像现在这样行事,倒和真正的报私仇没什么两样,难道不是蒙珠尔嘎,而是你的主人和冯家有私仇吗?”秦海青问。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官与官之间结私仇又有什么奇怪?”    

  秦海青望着冯吉,忽然笑了起来:“我该相信你什么呢?好象你说得太多了,也太坦白了一些。”    

  “你们两边的事谁好谁坏与我有什么关系?谁想知道什么我就谈什么。”冯吉漠然地说。    

  “难道你哪一边的人都不是吗?”    

  “我只是卒子。”    

  秦海青抬头去看一只从头顶飞过的黑鸟,“卒子?……那末,我和卒子能谈什么呢?”    

  冯吉走了两步,去看下一个碑文,像是对秦海青和许年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们两个来不就是为了钱御史找冯年瑜的事吗?聪明一点的话,到这个地步也该知道收手了。”    

  “这种话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秦海青道。    

  “是吗?那以后还会有人对你这么说。”冯吉道。    

  “你不介意哪边会赢,我介意。为什么不告诉我一点什么呢?”秦海青问。    

  冯吉向许年偏了偏脑袋,“你和他不同,什么都知道。”他转过脸去对着许年:“我警告过你,可你不听。她是个在官场的尔虞我诈中打滚的人,你不过是个不管世事的侍卫,何苦来?”    

  许年只是动了动嘴唇:“说吧,我想知道。”    

  冯吉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淮阴这个老头子虽然在上面失宠多年,但也不是谁的帐都买,能让他俯首贴耳听话的人只有一个。”冯吉指了指秦海青,对许年摇了摇头:“她在以卵击石,和最大的那位斗。”    

  许年心里格登一下,如果是这样说的话,京里大概只有两个人算得上影响最大,一位是兵部尚书于谦,一位是大将军石亨,这两人在当年土木堡之变后的北京保卫战中同仇敌忾,为保住大明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然而后来,两人关系不断恶化,现在已是明争暗斗的对手。这两人权倾朝野,任谁都不是好惹的。    

  虽然隐居南宫多年,许年也听到一些关于这两个人的事。于谦近年来身体不好,似乎影响力大不如前,倒是石亨,很有些气度不凡的来头。只是,最近两年,似乎总有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在石将军身边发生,隐隐也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斥讼,虽然没有查实,但当朝皇帝多少已有些疑心,在器重方面也有些不如从前。    

  会让除了以外皇上不隶属于任何人的锦衣卫听话的,大概只会是大将军石亨。    

  “而且她对的不止一个人。”冯吉不动声色地补充道。    

  当然,石将军身边不是他一个人。    

  秦海青却冷冷一笑:“亏你做了这么久的师爷,连最起码的规矩也忘了吗?‘后宫不得干政’,这老祖宗的教训我记着呢。您老也真是抬举我了,可惜我没胆子做这杀头的事,也就敢查查后宫是不是丢了个粉盒,少没少个使唤下人。”    

  “老祖宗的教训放在那里,爱听的人听,听了做不做又是一回事。”冯吉哼了一声道,“如果不是皇上起心派钱御史搜罗臣子的证据好整人,姓钱的何以丧命?他死在天香楼,你找的是他最后见的天香楼花魁,难道这中间就没有联系?”    

  秦海青眉尖挑了挑,肃然道:“冯师爷,看样子,钱御史和你家老爷那天密谈时,你该在窗外才是。事到如今,咱们也别探究别的东西,你既然知道这是皇上要的,为什么不说出来你听到了什么呢?”    

  冯吉却不屑地笑了起来:“皇上要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皇上的人,自己去找吧,不过要记住冯年瑜的下场。”    

  秦海青呆了呆,“这样啊?”她沉下脸来,“说来说去都是些个废话,我也懒得听了,你杀了人,我们算帐吧。”    

  许年突然走上前来,伸臂挡在秦海青面前。    

  “我要和他谈谈。”许年说。    

  “谈吧,我可以等。”    

  “私下谈谈。”许年面无表情地说,秦海青没有答腔。    

  “谈完了你再抓。”许年补充道,“秦姑娘,我和他是朋友。”    

  秦海青看看许年,然后瞥了一眼冯吉,收了已经出鞘的剑,转身走开,走了两步,她回过头来问道:“冯吉,你什么时候知道冯瑶环不是女子的?”“蒙珠尔嘎后悔的时候。”“这么说以前就有怀疑?”秦海青问。“放心,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冯吉回答。    

  秦海青走了,冯吉与许年对视着,两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杀我,杀那个下人,是为了保护那个疯女人?”许年开口问。冯吉望着许年,眼光里闪烁着复杂的表情。“是不是?”许年提高了声音追问。冯吉扭过头去不看他。    

  “以前就认识她吗?”许年停了停,复又放低了声音问道。    

  “不认识。”冯吉回答。    

  “喜欢她?”    

  “……”    

  “嫂子呢?我记得你有妻子的!”    

  “死了。”冯吉幽幽地回答。    

  许年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你想知道什么?”冯吉反问,“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要知道你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许年缓缓说,“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转变得如此彻底。”    

  冯吉听了这话,脸上浮起了一丝怆然的笑意。“许年,你回过边关吗?”他问,一边缓缓地在碑间走动起来。许年跟着他,也慢慢地走动着。“没有,怎么?”“如果你回去一趟,就会在荒野里看到很多尸骨,有的已经在那里很多年,骨架子都不全了。”    

  许年心里颤了一下,因为连年的战事,西北尸骨无数,虽然朝廷也曾多次组织力量收敛,但仍有不少战死的大明官兵的仍是暴尸荒野,鸟食草侵,到今天已是碎骨片片。    

  “冯吉,还想那个干什么?我们不是已经活下来了吗?”许年黯然说。冯吉抬头望着远方的某一个地方,“我在土木堡做了俘虏。”他说。许年苦笑一声:“我也被俘虏过,这并不奇怪。”“我是战俘。”冯吉平静地接口说道。许年一楞:“什么?”“我是战俘。”冯吉重复了一遍。    

  同样是俘虏,做为皇帝的俘虏和做士兵的俘虏当然是不一样的,何况是做为杀已无数的敌方军官被俘,可以想见冯吉的境遇了。“受伤被俘的?”许年问,有什么东西在咬着他的心。冯吉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他们没有杀我,把我放回大明。”“为什么?”“因为我杀人的时候和他们一样。”    

  许年明白了,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把当年的冯吉当作英雄。    

  “很好啊。”许年松了口气。    

  “是吗?但我成了奸细,因为没有人可以这样毫发无损地回来。”冯吉阴郁地说。    

  “是不是奸细,问问战场上的人就知道。”    

  “他们都死了,或者像你一样,没有回来。”冯吉低沉地叹了口气,“于是我只好逃跑,逃回家乡去。”    

  碑林的边上有处石桌石凳,是佛光寺给香客们准备的。冯吉在石凳上坐下,许年便也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我记得你曾说过很想回家。”许年顺着冯吉的话说。冯吉似乎沉醉在回忆里,他是不是很多年都没有和人这样说过话了?许年不知道。    

  “那是因为含烟在等我。”冯吉轻轻地说。    

  “嫂子?”    

  许年看见冯吉脸上流出柔和的神情:“我好象没有跟你说过她的事?”    

  “没有。”许年回答,他觉得好象已经触到冯吉心深处的什么地方了。    

  “我十二岁那年给知府的儿子当书僮,认识了府上的小姐含烟,十八岁那年想娶她,知府说如果含烟敢嫁给我就断绝关系,含烟真的就这么做了,跟我回乡下养我的父母。”冯吉向天长叹了一声,接着说,“我当然不想种一辈子的地,这样也对不起含烟。没有钱不能从文,那么就从武,我去戍边是为了成就事业,可是,没想到一戍就是十七年。”    

  冯吉盯着许年的眼睛:“你知道对新婚两年的含烟来说,守活寡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吗?”许吉微微摇了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了解女人。”    

  “其实我也不了解。”冯吉突然凄凉地笑了起来,“那时我想着出去成点事业给她爹看看,掰开她拉着我的手就走了,根本没有想过她的感觉是什么,以后也再也没有机会知道。”    

  “戍边十七年,你一次也没有回去过?”许年问。    

  “当然回去过,在第五年终于可以回家了。”冯吉望着远方,眼神中有种深深的痛苦,“在村口上,我看见含烟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叫她,她不理。后来我娘告诉我,她已经等我等疯了,就算我回来站在她面前,她还是会接着等,根本就像看不见我一样。”    

  许年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她是个好妻子。”冯吉喃喃地说,“我走后第三年家乡遭了旱灾,饿死了很多人。含烟的爹早就调迁别处,没有人可以投靠,她就跟着我父母吃树皮、吃草根。后来我爹死了,没钱葬,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去街上乞讨!那时娘病着,没有和她一起去,谁也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反正那以后她就有些不对劲。葬了我爹以后,含烟就开始在村口等我,那时娘才发现她已经疯了……”冯吉的嘴角开始颤抖起来。    

  “逃回家乡后,见到嫂子了吗?”许年轻声问。    

  “村里很多人家都有战死的孩子,整个村子都在哭。娘得不到我的消息,她也哭,在我逃回去的头天下午哭死了。”冯吉的声音虚弱无力,“没了她就没人照看含烟,第二天早上,含烟一个人又到村口去,结果在路上掉进了井里……”    

  “那你怎么办?”许年想问这句话,但有什么噎在嗓子眼,让他问不出来。    

  冯吉却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我没有看到含烟下葬,因为淮阴居士派人抓到了我,告诉我如果我为他做事可以免罪活下来。他要我做的事就是监视冯年瑜,因为姓冯的知道太多京里的东西,放这样一个人到地方上去,没有人看着不行。”冯吉怪怪地一笑,“我没打算活下来,戍边十七年,除了死亡、耻辱和家破人亡,什么也没有得到。可我看见含烟又活过来了,所以我改了主意,因为必须留下来照顾她。”    

  “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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