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找到亲生父母的一天,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弃婴,所以压根就没去想那不负责任的生身爹娘,在他看来,养育深恩远比给他生命的未知父母更让他眷恋。可如今似乎超出了自己的一贯认知……一方面他渴望这就是自己的身世,另一方面却又恐惧着,他不敢去想知道亲生母亲是谁的同时又惊闻她的噩耗,这种感觉很不好。
昏昏沉沉中他睡了过去,却是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一会儿是一个看不清面目却极温柔的女人笑着喊他“玉堂”,一会儿是师父拿着剑一招一式地教他练武,一会儿又是猫儿抱着鱼鱼流泪,说自己都不知道亲娘是谁……忽然“咣”的一声,一座大山扑面而来。
他一下子醒了过来。
蒋平从他身上慢悠悠爬下来,摸着小胡子看身后的卢芳:“看,我说吧,非得这招鬼压床才能压醒他。”
白玉堂坐在床沿,还在想刚才的梦。梦中猫儿的眼泪似乎流进了他心里,此时整颗心酸涩难当。自己这还好,猫儿却更可怜,他的生身父母只怕今生难寻。
“怎么不说话,不会压傻了吧?”蒋平看着他直愣愣的眼神,心里毛毛的。
拍开面前乱挥的手,白玉堂整理好心情,问道:“两位何事?”
卢芳递过来一个酒坛:“这是干娘酿的女儿红,你尝尝。有空去看看她……”
“得得得,这事先缓缓,干娘已经去信金华了,等有了回信再说吧。”蒋平拉住白玉堂,“走走,先去张家茶楼坐坐,顺便说说救人的事。干娘在家我不敢说,怕她担心,还是出来说得好。”
三人一块来至张家茶楼,仍是那个茶博士迎了上来,看到昨日打得不可开交的人竟成了好友,暗叹世界神奇,人与人的缘分果真奇妙。
蒋平将白玉堂的发现说了一遍,末了一脸邪恶地瞅着卢芳:“大哥那边进展如何?”
卢芳干咳一声,掩饰地举起茶杯:“啊,没什么进展……那啥,茶果真不错……那个闵姑娘倒是好生令人钦佩……”
蒋平可不干了,敲着桌子嚷嚷道:“得了吧,你去了那么久,都干什么了!”
“卢兄有什么难言之隐吗?”白玉堂难得细心一回。
“这……”卢芳为人端方持重,有些话确实不太好说,那边厢蒋平又不断催促,他想这也不是自己做下的事,大方说出来,也不丢人。这么一想,便老老实实交代了。
“东跨院守卫倒是多了些,东北角上有个独立的小院,约有数十间房,我瞅着其中一间装饰很是华丽,就悄悄潜了进去,才刚进去,一人便在众人拥簇下进来了。我在梁上躲好,偷偷看去,这人也就四十多岁,病怏怏的,白面无须,穿的花里胡哨,头束金冠,下人都很敬畏,叫他侯爷,心猜这人定是赵钰无疑。不多时,下人又推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过来,众人都退了下去,赵钰就搂了那人成就好事……直到快五更时,他才离去,我也方能脱身……”
“什么好事?”白玉堂疑惑,在他的念头里还真没有男男那一档子事。
卢芳脸都红了,气得:“净跟老四不学好!”
蒋平笑得前仰后合:“原来听了一夜墙根啊。”他要是不知道白玉堂这是缺少常识,一定会像大哥一样误以为这是在打趣自己。
一番混闹,在白玉堂的满头雾水和蒋平信誓旦旦保证要带他去见识一番下结束。
“还有一事,这个赵钰是宦臣之身。”
蒋平惊讶不已:“怎么会!”扭头看白玉堂,却见他举着茶杯盯着窗外出神。
“在看什么?”探头一看,对过卿卿馆的姑娘们,正依着栏杆挥着手帕向他们这间不停地抛媚眼。蒋平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瞅瞅身边白衣胜雪、华美无双的少年,哼,这些只知道皮相的肤浅女人。
“别看了,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什么?”白玉堂楞楞道。
“你要是过去,姑娘们怕倒贴都愿意。”
“我只是看见一人,有些像故人的身形。”
蒋平一脸“我不信,你别掩饰了”的神情。
白玉堂郁闷,才刚那人的身形真的很像展昭,难道是自己思念他的缘故?想来他们也有快三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臭老头有没有欺负他。
三人又商量一番,一致认为东院还需再探一次,才能定下周全计划,仍以不打草惊蛇为上策。
离开时,三人与门口一群说笑玩闹的姑娘打了个照面,白玉堂留神一看,那日唱曲的姑娘也在其中,抱着琵琶经过他身侧时还回眸一笑,明明容貌音色从未闻见,偏偏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想了半天,毫无头绪,只好放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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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三人老地方老时间见,这次白玉堂竟身着飘飘白衣,款款而至。
“纵使不换夜行衣,好歹也穿上昨晚那身灰衣服啊。”蒋平瞪大眼。
“切。”白玉堂不屑,“就那群歪瓜裂枣,我还不放在眼里。”
不曾想,此次大大失算了。
白玉堂和卢芳刚从墙头上跃下,脚下忽然一空,地面上露出一个大坑,坑底是磨得尖利的竹签。千钧一发之际,白玉堂甩出手中画影,长剑连鞘穿透墙壁,回身拉卢芳时,却见他反应也相当迅捷,脚在坑壁上稍一着力,便蹿天而起,当真不负钻天之名。
两人死里逃生,面面相觑,在守卫赶来以前,携手而退。
卢芳等人蹲在钟鼓楼顶,细看赵府动静。
经刚才一事,赵府里人声鼎沸,众守卫严守各自所在,只有少数人向出事点赶去。只是这些守卫走路的方式极其怪异,明明面前是一条毫无障碍的通道,他们却偏偏左拐右晃,亭廊里还有一人挥着小旗,打出各种旗语。
“奇门遁甲之术!”蒋平惊讶万分,赵府内还有这等高人。
“怎么忽然之间有了防备?”卢芳也是大惑不解。
白玉堂看着两人:“两位可懂这破解之法?”
三人齐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
“对了,”蒋平一拍脑袋,“二哥有彻地之能,咱们只需等他来了,挖地道过去便行。”
“二哥?莫不是江湖上人称彻地鼠的韩彰韩二哥。”
“正是他。过几日是干娘生辰,我和大哥先来,二哥和三哥到浦东盐场贩盐,处理好岛上事物后就来了,估计还得四五日。”
卢芳道:“有些不妥,女子的所在我们知晓,可这男子……”
“咱们本意是一块救出,以免他们发现,再做防备。可如今的形势看来,他们似乎知道有人要来救人,这形势已是大大不妙。既然已经打草惊蛇,能救出多少是多少吧。”
“我也觉得不妥,”白玉堂反对道:“难道你们不怕此举激怒于他,那样岂不是对剩下的人很不利。再者,单女子便有七十多人,这么多人想一举救出而不动干戈,肯定是不行的。而且对待逃跑之人便剁手跺脚,只怕再残忍些他们也能做得出来。”
三人沉默,这事还真不是一两个人能办到的。
三人又观察了一番,并无良策,只得悻悻而退。
此时回客栈已是无路,白玉堂只得跟着卢蒋二人从江宁酒坊后院悄悄潜回。刚翻墙跳进后院,灯火忽然齐亮,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江宁婆婆率着一干伙计候在院里。
“可让我逮住现形了!”
蒋平浑身一激灵,忙把白玉堂推上前:“干娘,别说得我们跟做贼似的,我和大哥可是为了您好,这不,特意把老五给您带来了。他是过客,万一走了,你到哪儿哭去啊。”
江宁婆婆打眼看来,少年一身锦绡素衫,白色缎带在脑后束起,雪白长剑上明珠莹亮,整个人较之白日所见面容气度更加出色。不由越看越爱,也顾不上生气了,上前执了他的手,往屋里带:“来来来,让娘好好看看,白日里走那么急……给你带的酒喝了吗……我给你炒几个拿手小菜……”
蒋平抹抹头上虚汗,长舒一口气:“干娘越发彪悍啦,还好有五弟。好了好了,都别杵在这儿了,回去睡吧。”
几人进屋落座,江宁婆婆特意开了两坛五十年的女儿红,一坛子下肚卢蒋二人都有些熏熏然。
蒋平趴在桌子上乜斜着眼,看白玉堂白玉似的面上神色如常,不由叹道:“老五啊老五,没想到你年龄不大,酒量倒是好得很呐。”说着还打了个酒嗝。
“我没喝过酒。”白玉堂这是第一次喝酒,颜渊从不饮酒,也不许他饮,故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婆婆慈爱地问。
“我看它呈微黄色,透明澄澈,有一股浓郁的馥香,饮来醇厚甘鲜,回味无穷。”
“切,你要不是酒鬼,我把小时候的抹肚穿外边,绕着江宁府跑一圈!”蒋平大着舌头嚷嚷。
江宁婆婆一巴掌把他拍到桌子下面:“知道什么!他随我,喂他奶时我可没少让他喝酒。”
卢芳汗颜,这么养孩子,能活大真不容易。
两坛酒喝完时,白玉堂也有些上头了,躺进婆婆特意铺好的软床上,浑身舒坦。一边蹬靴,一边想着等师父来信了再说,这几日不管结果如何,就当一切都是真的吧……有娘的感觉真好……
这一睡直到午时他才悠悠醒来,起身一看,桌凳上是他身上脱下来已经浆洗干净的衣衫,木盆旁手巾、刷牙、龙乳盐膏摆放整齐,洗脸水也似乎刚打好,还冒着热气。
刚洗漱好,江宁婆婆端着一个瓷碗推门而入:“起来了,来,喝碗醒酒汤,省得头疼。”
“谢谢。”白玉堂倒是头一点也不疼,但还是接过了,边喝边想,汤好像太热了,熏得人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有点酸。
江宁婆婆接了碗,却不动,直直看着他:“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娘。”她潜意识下已经认定白衣少年必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儿。不单是名字、生辰、胎记这些外在的东西能够佐证,更重要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亲切和怜惜。
白玉堂看着她期盼的眼神,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有一种偷来的幸福的错觉。如果最后自己不是她儿子,她是不是要承受更大的失望。
眼见他一语不发,江宁婆婆不由黯淡了眼神,压下心头的酸涩,掩饰地低下头:“啊,看我心急的,等回信到了再说……”说着急急转身,走到门口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白玉堂闪身上前,赶忙扶住:“娘,您小心……”
两人都愣住了。
江宁婆婆摸摸他的脸,笑道:“好……好孩子……我去看看饭好了吗……”
呆呆站在门口,白玉堂的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
“呦呦,五弟,大中午杵这儿思春呢。”
不用看,必是蒋平。
“谁是你五弟!”
“别不承认啊,我可是听见你连娘都叫了!”
“还不一定呢。”白玉堂甩甩袖子,进屋提起画影。
“我倒觉得八九不离十,跑不出这个真底去。不是我说,干娘连你屁股上的胎记都知道,还能错认了人?”蒋平挥挥那不应节气的羽扇,“你要出门?”
“回客栈一趟。”
“我也去。”蒋平舔舔嘴唇,“那家的炒鸡是一绝。”
“娘做了饭,你还到外边去吃。”说完觉得不对。
蒋平不负所望地吆喝起来:“看看,这儿子当得真顺溜,都管起你哥吃饭了。”
一剑拍在他头上,转身走人。
两人刚转过街角,便见一群人围在客栈门口吵闹不止。仔细一看,闵子谦坐在当地,身前护着几个官差,对面一帮人领头的正是被白玉堂教训过的赵安。
赵安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叉着腰骂骂咧咧:“告诉你们,识相的快些让开,这老头偷了老子的钱袋,回去告诉你们大人,我们侯爷说了,这事不用他管,我们自会处理。”
一个衙差摇摇头:“我们大人也说了,闵子谦是一个案件的重要人证,任何人都不能动他分毫,你请回吧。他如果真偷了你的钱袋,你自可以到衙门告状,不能蛮横抢人。”
赵安眼见威胁不行,便要动手。
白玉堂冷笑,正要上前,蒋平一把揪住,隐到街角,小眼睛里都是兴奋。
“我有个绝妙的主意。”
“?”
“要救人,我们得和官府联手。这个新来的知府,看样子有几分硬气。除此之外,还需你帮个大忙。”
白玉堂忽觉背脊发凉:“帮什么忙?”
“等二哥、三哥到了,再告诉你。你现在先别出去,只暗地里助那些衙役一臂之力就行。还用飞蝗石。”
果不其然,看见飞蝗石,赵安立即吓得屁滚尿流,带着一干草包手下溜走了。
闵子谦看着走近的少年,有些不安,他知道江湖中人一向不喜欢官府办案。但自从知道女儿消息后,他便寝食难安,几番犹豫还是报了案。他本来对官府也没抱太大希望,赵府势力鼎天,根本无人敢惹。只是这新知府一到,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地办了几件案子,连赵府请去接风的酒宴都辞了,无疑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少年目不斜视、闲庭散步般从他身边走过,轻轻一句话惊得他魂不守舍——
“我得去会会这个知府。”
第九章 白玉堂的身世
说干就干,当晚,白某人一身白衣,飘飘然逛进了府衙的后院。
府衙里摆设奢华,假山怪石嶙嶙,看着还有些眼熟,一琢磨,和赵府的似乎同一材质。看来前任知府与这赵侯爷当真“关系匪浅”。
亭廊回转的深处有一间颇巍峨气势的厢房,已是子夜十分,仍有一灯如豆。
白玉堂避过巡逻衙役,倒挂在廊下,透过窗缝往里看。
正厅挂着一幅五言律诗:“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狐兔愁。史册有遗训,无贻来者羞。”并无落款。长桌之后坐着一个看不出年岁的中年人,此人满面漆黑,额头正中却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于灯下正捋须凭几看书。
只此一眼,白玉堂立即生出三国时关公过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