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报名表上只填了一个大学,以她的成绩,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的,几乎是赌博了。白玉看见的时候,建议她稳妥一点,常露韵低声说:“老师,这是高考前,我想着给自己保底的大学,如果连这个也上不了,别的学校上了也没意思。”
白玉好像仍然想再劝劝她:“去不了你怎么办呢?”
常露韵咬咬嘴唇,说了俩字:“复读。”
白玉叹了口气:“复读是有风险的,我见过很多人,复读一年还不如头一年考得好,你可想好了——再说将来不是还能考研呢么?你上了大学再好好学习,其实也是一样的……”
常露韵笑了笑:“谢谢老师,我想好了。大学四年呢,在一个我不喜欢的地方浪费四年青春,我觉得不值得,要是一年能搏出四年,我还觉得我赚了呢。”
白玉不再吱声——她只是个老师,在三年的时间,负责尽心尽力地教导他们,以后的路,还要他们自己选择,自己走,只是在她交了报名表以后,提了一句:“你要是……回咱们学校复读,跟我说一声,我找人给你插到我带的应届班里,不要学费。”
常露韵又笑了笑,除了一句“谢谢老师”,就再没有别的话了。
她没和白玉说,也没和柳蓉说,自己都打算好了,如果复读,她是绝对不会回到一中的,在一中已经待了三年,让她回来,她觉着自己丢不起这个人,从高考那一天迈进考场开始,从她拿到一中的毕业证书开始——她就已经不是这个学校的人了,没法再若无其事地融入到下一届中间,生活学习。
她是坚韧,并不是没心没肺。
常露韵偷偷托父母联系了一个本市附近的县一中开办的复读班,据说是全寄宿式的,管得很严,听说那里的孩子一年四季只允许穿校服,上课间操以前所有人都拿着个单词本背书,连聊天的都没有。
听说那里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有规定头发不能过耳——前后都是,以前大家私下里开玩笑,认为那种学校培养出来的人都是只会死读书的傻子,考上大学将来也没什么素质。
可常露韵就是决定去那所谓的“人间地狱”,带着一种不知道在和谁赌气的心态,她想没考好,是自己的错,要自己承担后果——“死读书的傻子”考得分数都比自己高。
梁雪报了一个稳妥的学校,估计应该问题不大,就紧锣密鼓地去打工赚钱了,柳蓉本来闲在家里,后来自己也觉着自己不像话,干脆跟爸妈交代一声,叫梁雪帮忙说了一声,也凑热闹似的跟梁雪去打工了。
梁雪为了钱,一个暑假做三份工,柳蓉完全是体验生活来的,只跟着她在一个小饭馆里帮忙做服务员。
第一天上岗的时候,她穿着服务员的小马甲,心里还挺激动,还没开始干活,就开始美滋滋的琢磨开,拿了这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资以后要怎么用,要给爸爸买什么,给妈妈买什么,剩下的钱怎么吃喝玩乐了。
可真到做起来了,她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天下来,柳蓉觉得自己腿都跑细了,到最忙的时候,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姑娘,XX桌”“服务员,我们这边早点了,怎么还不快点?”“服务员麻烦你快一点好不好,我们这里赶时间的!”
“服务员……”
“服务员……”〖Zei8。Com电子书下载:。 〗
她觉得很辛苦,一遍又一遍地往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跑,不过毕竟是第一天做,还是很努力的,晚饭的时候,听见一个临走付款的顾客表扬:“咦?你们这里的新服务员素质不错嘛,我看她一直都乐呵呵的。”
就为了这么一句好话,柳蓉非常欢乐,然后欢乐地像死狗一样地回了家。
她在家里正经是个酱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货,前一阵时间有一天晚上突然打雷下雨,把她闹醒了,起来关了个窗户,第二天遭到了她爸妈的一致表扬,认为自家小孩养到这么大,总算会关窗户了,实在是很了不起。
这个独生子女的年代,有的时候,小孩养在身边,理论上想着不能娇惯他,不能让他养成什么坏毛病呀,可实际操作起来问题却是大大的。
就他一个小孩,不让着他怎么办呢?一家子大人,谁会跟唯一的这么一个孩子较真呢?于是就这么着,想不娇惯,也是娇惯了。
跟饭店老板的协议是,做满一个月,周末也要工作,一个月三十天,按天结算,一天给二十。柳蓉就揣着二十元大钞回家了,半路上路过梁肃的店,进去买了一杯奶茶,花了四块钱,她一直是白吃白喝,这回却坚持要自己付钱——这是自己赚的钱呀!买什么都觉得不是普通味道。
梁肃满足了这位“女大款”的特殊要求,笑眯眯地看着她趾高气扬地叼着吸管回家了,心想着小丫头又烧包了,好好的小公主不当,跑出来受罪玩。
钱啊……钱是那么好赚的么?
柳蓉一路上大大小小买了一堆小吃,把二十块钱给花了个干净,然后欢天喜地地回家通知她妈不用做饭了,晚上可以改吃她的工资买回来的路边摊。她爸妈觉得非常无语,又不好意思不配合,只得勉为其难跟着一起吃——不容易,养到这么大,总算看见回头钱了。
柳蓉啃着羊肉串,满嘴是油的表示,明天开始,赚来的钱要攒起来,然后请他们全家出去吃一顿。
第二天,柳蓉依然精神饱满,第三天……
十天以后,柳蓉就蔫了,她开始觉得那些没事找事的顾客特别难伺候,开始像其他的服务员姐姐一样,被人一催就摆上一张晚娘脸——老娘一天才拿二十块钱,就为了这二十块钱给你满面堆笑?
做梦去吧。
第十八天的时候,柳蓉没能拿到工钱,因为她端菜的时候,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打碎了一个盘子和一盘菜,老板决定要扣她一天的工钱抵。
夏天衣服薄,柳蓉结结实实地摔那么一下,膝盖上的裤子直接摔出个窟窿,就不用说多疼了,一只手被泼洒出来的热菜烫得通红,等菜的年轻女人就尖叫起来,好像被烫的人是她一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店里的服务员会不会走路,摔了我的菜,谁负责?”
老板赶紧出面道歉,女人依然不依不饶:“我赶时间的好不好,你以为谁都像你们这里一样悠闲,我还要工作的好不好?”
最后柳蓉跟在老板身后,看着他对女人点头哈腰道歉了半天,最后说这顿饭免单,对方才终于不清不愿地表示不追究了,老板就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恶狠狠地说:“你小心点能死啊!”
柳蓉眼圈就红了,她从小没受过委屈,也没受过什么大挫折,老师家长哪个这么跟她说过话。
旁边一桌上正好是一家三口,当妈的往这边瞟了一眼,用筷子敲了敲正在挑食的儿子的头,指着柳蓉说:“叫你不好好学习,你看,不好好学习,将来变成个笨蛋,也得干这个。”
柳蓉想大声反驳回去,说你才是笨蛋呢,老娘刚接到的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就你儿子那副二十一三体综合症的德行,一辈子都不知道名牌大学长什么样!
可一转脸,看见那一家三口的样子,心想,名校能怎么样呢?
梁雪听见动静,赶紧擦干净手跑过来,搂过她的肩膀小声安慰,一边又给老板赔笑道歉。
柳蓉看着她,心里就更难受了,她忽然想,是啊,名校了不起,可还不是仗着有父母掏钱付学费,供你去念书?
这一转脸,眼眶里晃的眼泪就掉下来。
成绩好,人人羡慕,老师同学都捧着,说你聪明伶俐,品学兼优——时间长了,自己也有种优越感,觉得自己将来是精英人士,和劳苦大众不一样……但能有什么不一样呢?还不是仗着你投了个好胎,你有父母供着?
柳蓉最后还是做满了一个月,拿到了其他五百八十块的工资。
她第一次在这个社会里冒出头来,就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然后学会了一个道理——自己什么都不是,离开家,离开学校,没人把你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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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新的启程
胡蝶终于从外地比赛回来,据说拿了奖,具体拿了什么奖,一群外行人听了也听不明白,反正很厉害就是了。她山呼海啸地带着一大堆礼物挨个拜访朋友们,在柳蓉要去学校报道的前一天,跑到了她家。
柳蓉家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她妈都想给她带着,行礼码了整整一屋子,柳蓉妈还拿着清单在那冥思苦想:“哎?学校宿舍一个假期没人住了,肯定很多尘土,柳蓉,你拿塑料袋装一块抹布带走。”
柳蓉和她老爸同时挖了挖耳朵,柳蓉爸慢吞吞地说:“什么?好几千里地,你还要背一块抹布?”
“抹布怎么了?肯定要用的,其他的能买到,这个买都买不到,一定要带的,快去装!”
柳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正在噼里啪啦地回短信,挨个告别。
胡蝶就是在这时候来的,这姑娘从来疯疯癫癫的,只是到了别人家里,还能装出一点矜持文静的模样,脸上画了淡妆,拎着礼物,等柳蓉妈一开门,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特有礼貌地说:“阿姨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柳蓉的初中同学,刚从外地回来,听说她要走了,来看看。”
柳蓉妈愣了一下,也没想起来,就打了个哈哈,装作“好久不见”的样子,赶紧把柳蓉叫出来,又看了胡蝶一眼,心里想人家的小姑娘是喂什么长的,怎么那么好看呢?
胡蝶身上穿了一条淡色的无袖连衣裙,头发烫过,用一条发带系起来,往那一站,那叫一个袅袅婷婷、摇曳生姿,柳蓉叫了一声:“哎呀胡蝶小美女你这是进化成究极体了,我们家真是蓬荜生辉……妈你打我干什么?”
柳蓉妈点评说:“你怎么废话那么多,还不让人家赶紧进来。”
胡蝶的小仙女气质,在到了柳蓉房间,关上门以后,就一扫而空,四仰八叉地往她的床上一扑,嗷嗷直叫:“哎哟我的妈,累死老娘了,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边比赛一边加训,我跟你说哦,刚开始面对电视台那镜头,我小腿都直转筋——其实大家都转筋,不过唱歌的转一转也没事,可我是跳舞的呀,一上来就差点五体投地,幸好急中生智,摆了个单膝跪下的亮相,不然丢人丢大了。”
柳蓉给她倒了一杯水,胡蝶摆手拒接,这孩子从小就是个话痨,长到现在,症状好像更严重了:“我说姐姐,好不容易来你家一趟,你就给我喝白开水,合适么?什么?茶?我不喝茶,我要喝果汁,越甜越好。”
柳蓉心说不是怕你影响体形么,乖乖地去冰箱里拎了个果汁桶出来,要给小姑奶奶满上,可才倒了一半,胡蝶又说:“哎哎哎,行了行了,我也就是解解馋,就这,一杯下去中午我就不敢吃饭了。”
她捏了捏柳蓉的胳膊,颇为羡慕地说:“你也不锻炼,也不忌口,怎么就不长肉呢?”
柳蓉安慰她说:“不长是不长,不过该长的地方也不长就不好了。”
胡蝶就上下打量她一番,实诚地说:“也是哈。”
柳蓉:“……”
胡蝶唠唠叨叨地说了好多比赛中途的事,什么潜规则啊,什么互相踩啊,什么同室操戈互相对骂啦,非常精彩,整个一出现代版的金枝欲孽,柳蓉津津有味地当评书听着,在胡蝶要求蓄水的时候颠颠地给她倒上。
柳蓉妈第一次敲门进来,给两个人削了一盘水果,看见胡蝶在滔滔不绝地说说说,一个小时以后,又进来,询问胡蝶要不要留下来吃饭,看见胡蝶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说说说,于是柳蓉妈心有戚戚然关门出去,想着,这姑娘是多能说啊,她脑袋不疼么?
两个小时以后,胡蝶同志的演说终于告一段落,开始从她那小包里往外翻东西,神秘兮兮地说:“我专门带了礼物给你,梁雪和常露韵她们也有——哎,常露韵怎么不在家?她妈说她住校去了,考上哪了,这么早就开学?”
“常露韵去一个县中复读了,打算再考一年。”柳蓉有点纳闷,“你外面带了那么多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怎么还有?别瞎花钱。”
胡蝶摆摆手说:“那是给你们家带的,这个是专门给你们几个人带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化妆盒,柳蓉一看,居然还是名牌,兰蔻的一整套,这在她心里还是“妈妈这样的大人才能用”的高级货,眨巴眨巴眼睛,指了指自己:“你给我的?”
胡蝶放在她桌子上:“不给你给谁的,上大学了嘛,该打扮打扮了。”
柳蓉抓抓头发:“我不会呀……哎?你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你们那比赛有那么高的奖金吗,给自己留点。”
胡蝶说:“不是呀,这个是我男朋友去香港出差,我叫他帮我带的,算给你们践行啦,都考上大学了,将来说出去,我胡蝶的姐们儿都他妈是知识分子,闹的呢!”
柳蓉从她的话里提炼出了两个信息:第一,胡蝶有男朋友了,貌似非常有钱。第二,需要“出差”,就是已经工作了,所以胡蝶的男朋友是个大叔……
她直觉这件事好像不大对,可又不能像老师家长似的那样居高临下地盘查一番户口,只能装作八卦地问:“咦,你有男朋友啦?”
胡蝶美滋滋地说:“比赛的时候碰见的一个大哥哥,赞助商那边的人,跟你说,可帅可帅了,给你看他照片。”她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显摆自己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翻出自己的钱包,指着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塞到柳蓉眼睛底下,唯恐她看不清楚。
“帅吧?”
照片上的男人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和小鸟依人地抱着他胳膊的胡蝶比起来,看上去十分高大,干净的白衬衫和西裤,一副精英人士的气场。
“……”柳蓉沉默了一会,违心地说,“哦,还不错的……就是……他多大年纪了?”
平心而论,这男人长得算是中等还能偏上一点点的,客气客气,也能说得上是“帅”了,可柳蓉的思维还没从“中学生行为规范”里跳出来,总觉得这样的男人,走在路上碰见了是要叫叔叔的,是“社会上的人”,是“大人”。
“三十二。”胡蝶笑靥如花地把钱包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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