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嗤笑一声,说道:“仲卿,你觉得以陛下的个性,有可能这样老实地待在行宫中不出吗?”
“娘娘是说?”卫青从那笑容中感觉到了分明的冷意,卫子夫是一个太会掩饰自己的女人,永远温和的她其实也有着阴暗的一面,只有卫青等少数亲密之人才能从那细微的小动作中感受到。
“芯儿嫁给了襄儿,平阳侯和我们卫氏联姻,据儿的太子之位更加稳固了。昭阳殿那人包括她的家族都开始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了。他既要江山,又要美人,所以要开始安慰他的美人了。”卫子夫将最后的一点饲料全部撒出,冷冷地说道,“他根本就不在雍,当然也不能离开行宫了。杨得意那奴才,光是制造他们还在行宫的假象就费了不少心力呢。”
“娘娘!”卫青听到这话,不由得心中一跳,自从昭阳殿那人回宫之后,他每次入宫都会发现他的姐姐,曾经的平阳侯府那个甜美的歌女已经变了,变得雍容,变得华贵,却也变得不再熟悉了。
“算了。”卫子夫注意到卫青的表情,转过头去,说道,“我还计较那些做什么呢。只要据儿能够顺利继位,我就该心满意足了。”
还记得那一次的午夜梦回,看到他正半支着身子看着自己,神情之中竟然丝毫没有平日的柔情,反倒带着一股子杀意,一股让她彻底心寒的杀意。看到她醒来,他竟然也不掩饰,只伸手摸着她的脸,说道:“子夫,你真的会是最合适的吗?”
“最合适的?”
“朕最合适的皇后,一个乖巧守礼的皇后,一个知情识趣,永远不会添麻烦的皇后。”
从此这句话,成为一个魔咒,禁锢了她的心和她的情,太懂得揣摩人心,所以能够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他想要的又是什么样的人。看着他和陈皇后反目,看着他亲手废黜自己的最爱,她本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她做不了他的最爱,却能成为他的最合适,千百年后,能够和他的血统融为一体的人,终究是她。
可是如今,却连着最后的期望,都显得有些渺茫了……
“姐姐……你还有我啊,还有我们一家人啊。”卫青不由得走上前,搭住她的肩膀,安慰道。这是卫子夫入宫后,他就再也不曾做出的亲昵行为。
“青儿……”卫子夫感觉眼眶一阵干涩,她微微低下头,靠在他肩膀上,“芯儿怨我,而我也不知道强迫她嫁给平阳侯,到底是对是错……”
“……无论如何,姐姐做的都是为了我们卫家,芯儿,她会了解的。”卫青拍了拍她的背,说道。
卫子夫将头深深埋在卫青的怀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真的长大了,我记得不久以前才看到你哭着从郑大人家跑回来呢。”
卫青仰头望了望天际飞翔的大雁,心中亦是一阵怅然,从生父家跑回平阳侯府是哪一年的事情呢?那一年,他才十岁,当他在卫家的小床上醒来,照顾自己的就是眼前这个美丽的三姐,是她温柔地为自己敷药,哄他吃饭。正是那种温柔,让他决定从此放弃郑姓,改姓卫,因为只有这个三姐,只有卫家人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至亲,值得他为之付出生命的至亲。
甘泉宫。
夜色如水,月华如玉。陈娇看了看天色,向云阳宫走去。她的神色显得很是憔悴。走到云阳宫内,就听到孩子哭闹不休的声音。陈娇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果然看到女儿正坐在地上,嘤嘤哭着。刘葭一看到陈娇,立刻扑到她的怀中,说道:“娘,你终于回来了。”
陈娇暗叹了口气,抱起她,说道:“乖。”然后对一边的飘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离开。
“天黑了,葭儿怕。”刘葭一边抽泣,一边说道。
“葭儿不怕。不是还有很多人陪着葭儿吗?娘也回来了。”陈娇边说着,边将女儿抱到床榻上,陪着她躺下,为她盖上被子。
“我怕。”刘葭没有别的话语,只是这样说道。
陈娇看她满脸泪痕的样子,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疼。从这孩子出生到现在,得到的都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又何曾受过这么大的惊吓呢?便好言好语地安慰道:“没事的,娘不是来了吗?”
距离那场梦一般的刺杀已经三天了,陈娇始终有些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个强势的刘彻竟然就这么倒下了,而且至今没有醒来过。过去的这六年里,从她和他重逢以来,纵然她不愿意承认,但是这个男人始终像大树一般将她所能到达的地方全部用他的树阴遮盖住,这固然是一种禁锢却也是一种保护,今天忽然间失去了他所给予的遮风挡雨的树阴,竟然忽然觉得不能适应,忽然明白自己终究还是开始依赖这个男人了。
“娘……”女儿怯怯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将她的心神从那遥远的彼岸扯了回来,她低下头对她露出笑容,说道:“怎么了?葭儿。”
“爹,他会没事的吧?”刘葭红着眼眶问道,怯生生的,就像小兔子一般。
“会没事的。你要相信义侍医的医术啊。你不是看他救过很多人吗?”陈娇低下头安慰道,“可是,葭儿要记住,一定要乖乖地待在云阳宫不可以出去。不可以让人发现你其实没有生病哦。”
“嗯。”刘葭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葭儿会很乖,葭儿不要太子当皇帝,葭儿要父皇回来……”
陈娇看女儿的眼角带着泪光,陷入了沉思中。伸手为女儿拭去眼泪,陈娇悄悄离开床榻,对着一直守在门外的飘儿招了招手,说道:“你进来吧,好好照顾公主。”
“是,娘娘。”飘儿应道,随即有些担忧地问道,“娘娘,您不休息一会儿吗?你从昨天……”
“我没事。”陈娇摇了摇头,说道。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啊,高度的紧张之下,身体一点也不觉得疲劳,累的只有精神。
快速穿过那些回廊,走向竹宫,那个祭祀太一神的宫殿。雍地和甘泉宫距离非常近,那一日,进入行宫之后,行宫之中,自然有许多的侍医待命,但是考虑到保密等众多因素,她还是选择了淳于义,并且,假如生病的人是随行的广玉公主的话,召女侍医入宫也是比较正常的。
至于,移驾甘泉宫,则又是另一回事了。虽然当时的刘彻并不宜移动,但是对于陈娇来说,甘泉宫显然是个比行宫更安全的地方。当刘彻留在行宫的时候,他不能一直留在宫中,因为还有许多祭祀活动等待着他,之前在他自己的安排下,很多类似的活动已经被避过,若一直这样下去,难免让人起疑。但是来到甘泉宫就不同了。
甘泉宫,在此时的正确称谓应该是甘泉上林苑。它由众多的宫室组成,事实上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宫殿群,有汉以来一直拥有陪都的地位,汉武帝每年都会来此住上一段时间,类似后来清代帝王每年都去木兰围场围猎。最重要的是,在甘泉宫中,有一个竹宫乃是祭祀太一神的,刘彻以祭祀太一神为名进了甘泉宫之后,即使不再出现在外面,也不会有人起疑。再加上,陈娇被废之前,曾经有长达七八年的时间是在甘泉宫中居住的,虽然离开的时候诸多心腹都已经被斩首,但是,相对于雍地的行宫,她对甘泉宫的控制能力显然要更甚一筹。
“娘娘,你怎么回来了?”竹宫之中灯火通明,郭释之守在其中,边上是煎药的淳于义和杨得意。
陈娇走到刘彻躺着的床榻边上,跪坐下来,握住他露在外边的手,看着他紧闭的眼睛,还有下巴上因为没有打理而显得有些乱的胡子,不由得一阵难受,强行将即将涌出眼泪吞回去,开口说道:“释之,你出去唤聂胜大人过来。”
“是。”郭释之点了点头离开。
“义侍医,陛下的情况怎么样?”陈娇一边理着刘彻的乱发,一面问道。
“陛下的心脉为金刃所伤,三魂去了七魄,所以现如今一直昏迷不醒。虽然兵刃已经拔除,又加了不少止痛药。但是……”淳于义犹豫了一下。
“但是什么?”
“陛下的情况,臣亦不敢为娘娘保证些什么……一切,要看陛下自己。”淳于义略有些不忍地说道。
陈娇觉得自己心中的某根弦仿佛因为这一句话绷断了,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刺痛向心房袭来。刘彻,刘彻,你竟然也会如此脆弱。你不是那个有为于二十四朝的千古一帝吗?你不是那个杀伐果决的汉武帝吗?我一直以为,即使有一天我先离开了,你依然能够在你的未央宫中号令天下的。难道竟然是我错了不成?
想起他合眼前的那个眼神,那个带着无限担忧的眼神,陈娇觉得自己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他究竟还是不是那个汉武帝呢?那个汉武帝会带着她出游吗?那个汉武帝会给予她这么多年的独宠吗?那个汉武帝……会这么轻易地将皇帝信玺交到她手中吗?那个会为了大汉天下立子杀母的汉武帝,怎么会将可以任命三公大臣的皇帝信玺交到她手中呢?
也许,错的是自己也不一定。那个汉武帝,没有遇到余明,那个汉武帝不会躲在猗兰殿的密道中哭泣,那个汉武帝……也没有遇到过自己。仅仅为了那史书之上的几行字而一直将他拒于心房之外,无视他这么些年来试图和好的努力的自己,也许比眼前昏睡的这个人更加残酷吧。
儿时拉着自己的手的彘儿,地道里红着眼眶的彻儿,茂陵邑那个故作镇定的王通,上林苑中,温柔陪伴自己的刘彻,这些年来一心做葭儿的好父亲的刘彻,那一晚安静地听着《大话西游》的刘彻,刺客来时将自己揽在身后的刘彻……一幕一幕都在此时浮现在脑海之中,最终穿透层层泪光,落在眼中的还有眼前这个憔悴得不成样子的刘彻……
原来不知不觉间,陈娇也和他有了这么多、这么多共同的回忆吗?不仅是阿娇和彻儿的回忆啊。
“刘彻,你不会有事的。这是你自己说的。”陈娇举起他的手,轻轻落下一吻,“不要以为我会哭,我会活得好好的,等你醒来。这一次,我保证会比从前更有勇气。”
“……娘娘,你没事吧。”淳于义见她先是久久不说话,然后又小声喃喃了些什么,有些担忧地说道。
“义侍医,”淳于义感觉到这个背对着自己的那个女子,仿佛在一瞬间有了改变,虽然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本宫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陛下醒来,你要什么药材,什么条件,可以尽量开口。”
“……是。”淳于义一时被镇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答应道。
“娘娘,聂大人来了。”郭释之走到殿内说道。
陈娇站起身,说道:“请聂大人到偏殿去吧。”
……
陈娇观察着眼前的聂胜,这个年约四十上下的男子,从十多年前起,受到刘彻重用,他负责监察百官以及对匈奴的情报工作,虽然没有官位在身,却是大汉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之一。他的职位其实已经相当于明朝的东厂头子了,只是,刘彻一向是个理智的帝王,从来没有让聂胜的权力逾越应有的范围,所以,聂胜始终都是个忠诚的影子。
在此同时,聂胜也在观察着陈娇,这个出身高贵的女子,这个被废之后宠幸依旧的女子,这个让皇帝陛下决定微服出游的女子。在陛下受伤,她的地位岌岌可危的时候,她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去效忠,去投靠呢?
“聂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我想,你应该很了解,本宫现在的处境吧?”陈娇很直接地说道。
聂胜一言不发地听着。
“所以,本宫也不和你绕什么圈子。只问你一句,你能不能帮我将陛下受伤的事情全部瞒下?而尽你所能可以隐瞒多久?”陈娇一步一步走近聂胜,看到他不发一言,不由得笑了,“聂大人,马何罗可以不跟本宫走,杨得意可以不跟本宫走,但是你却已经没有了挑挑拣拣的资格了。还是及早和我合作的好。”
“娘娘不必吓唬我。若我现在直接离开甘泉宫,去长安报信,也是能得到卫皇后的赏识的。”聂胜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可是,你却再也不会是那个监察百官的天子影子了,更遑论陛下是伤在你所带的人手中,就算卫氏许诺了些什么,在实现那之前,也得先将你扁上一扁吧?聂大人,不要忘记,你的一切都来自于陛下。而人是很现实的,一旦你失去可以交换的东西,要将你一踩到底,是很容易,而且很名正言顺的。”
“最重要的是,你不要忘记,你曾经和我的娘亲,馆陶大长公主做过一笔交易。”
聂胜猛地抬起头,望着陈娇,却见她安之若素抬头望着自己,眼神清澈,说道:“当初,我的娘亲是怎么抓到卫青的?当初,我的娘亲为什么可以数度对卫子夫下手?这,都要多谢你啊,聂大人。”
聂胜顿时觉得背部一阵汗涔涔,这些十多年前的旧事,他并非不记得。当年,他还只是刘彻身边的一个小郎官,在馆陶大长公主的威逼下,开始了那次交易。一则是因为当时馆陶公主权势滔天,一则是因为他也看得出,刘彻对阿娇的感情远胜于对卫子夫。因为曾经得罪过卫家,即使事情做得再隐秘也怕有被人揭发的那一天,所以在陈娇被废时,他是最希望刘彻回心转意的那一拨人之一。
陈娇看到他这个反应,微微一笑,说道:“看来,聂大人已经全想起来了。”
聂胜凝视了陈娇一阵,发觉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那个样子,不再是那个在母亲和丈夫的保护下不知世事的女孩了。那个略带些天真的阿娇皇后,今日竟然能够这么坦荡地和自己谈交易。或许,她的确可以和长安那头的人对抗……而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缓缓地低下身子,沉声说道:“娘娘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胜莫敢不从。”
陈娇俯视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她知道只要聂胜肯合作,那么她就度过了最初的难关了。
“聂大人,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长安,堂邑侯府。
这是一个宁静的午后,太阳高挂在天上,为大地送来徐徐暖意。侯府之中,最为华丽的那个院子里传来阵阵歌舞声。
“公主还喜欢这歌舞吗?”董偃为刘嫖捶着肩,柔声问道,这场歌舞是他费心安排的。
刘嫖点了点头,说道:“偃儿做事一贯仔细。”她的眼睛又瞥到了左手边第一个位置的男子,问道:“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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