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布袋叹口气:
〃一个月不出,来了几拨,中央军来收过一次粮款,八路军来收过一次粮款,土匪还来要过一次东西,现在又轮到了你们!〃
孙毛旦说:
〃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其它军队来收粮,都是非法的!〃
许布袋说:
〃这个鸡巴村长是没法当了,一急,我也到大荒洼入土匪去!〃
孙毛旦摇着手说:
〃别入土匪,别入土匪,要想出来混事,也跟我到城里当警备队得了!〃
许布袋说:
〃我才不当警备队,当了警备队还得借枪使!〃
孙毛旦脸又红了,撅着嘴说:
〃就借了一回枪,你可说个没完了!〃
这时许布袋的女儿许锅妮走了进来。许锅妮已经十七岁。许布袋虽然长得黑乎乎的,一头黄发,女儿却像锅小巧,长得十分漂亮,一根大黑辫子拖到屁股蛋子上。前些年 许锅妮一直在上学,先在村里上私塾,后来跟干哥孙屎根到开封一高读过两年。后来日本人来了,学校转移,她没跟着转移,就回家里来了。许锅妮小的时候,与孙毛旦有些不大对头。出生几个月,别人抱她可以,孙毛旦一抱她就哭,气得孙毛旦拍着巴掌说:
〃你小小年纪,倒跟我是仇人啦!〃
后来长到四五岁,她总是从她家撵孙毛旦,不让他在她家吃饭,弄得孙毛旦挺尴尬,孙毛旦说:
〃早知这样,我给你爹做媒干什么!〃
等许锅妮长到五六岁,懂事了,才不撵孙毛旦。这时孙毛旦倒抓住她辫子拔萝卜, 拔得她直哭。见一次面拔一次,弄得她怕见孙毛旦。孙毛旦说:
〃这就对了,小时候我怕你,现在让你怕我!〃
许布袋锅小巧见他们两个在那里逗,也不管他们。
许锅妮长大以后,与孙毛旦关系很好。孙毛旦在村里当个副村长,整天没事干,也就是溜猫斗狗打兔子;玩的时候,都带着许锅妮。后来该上学了,锅小巧不让她上学,让她在家学纺棉花,许布袋那时迷上了牌不管事,也是孙毛旦决定让她上的私塾。孙毛旦对锅小巧说:
〃纺什么花,我就讨厌纺花!不要纺花了,让她上学!〃
锅小巧过去是孙殿元的小老婆,知道孙毛旦手抄马鞭的厉害,孙毛旦决定让上学, 许锅妮就上了学。后来许锅妮到开封上一高,孙毛旦让她从开封捎过一次烟土,她也给捎了。许锅妮一高转移回了家,孙毛旦已经跟塌鼻子勾上,到县城当了警备队小队长。许锅妮虽然知道那叫〃汉奸〃,但他是跟自己玩惯了的叔叔,也就恨不起来,见面还打闹。只是许锅妮在一高时跟干哥孙屎根也很好,现在孙屎根当了八路军,与孙毛旦成了两支队伍,这让许锅妮心里有些别扭。但别扭归别扭,她见了谁仍跟谁玩。现在进屋看到孙毛旦,瞪着眼睛说:
〃毛旦叔,你还在这喝酒呢,你的东洋车,早让几个孩子给玩零散了!〃
孙毛旦一听东洋车让人玩了,顾不上再喝酒,忙起身骂道:
〃这帮小崽子,看我不宰了他们,车子玩坏了,待会儿我怎么回去!〃
背上盒子就跑了出去。可等他来到正院,根本没人玩东洋车,东洋车在墙根稳稳当当放着呢。孙毛旦松了一口气,知道是许锅妮骗他,骂了一句:
〃这丫头片子!〃
也不再回西厢院去喝酒,回到了东院自己家。家里老婆不在,到河边捶布去了。倒是他的堂嫂、已故村长孙殿元的大老婆孙荆氏在院子里站着,在那里看蚂蚁上树。孙荆氏年轻时是个刁钻泼辣的人,锅小巧给孙殿元当小老婆时,曾多次被她拧过屁股。但自 从孙殿元被人勒死以后,孙李两家又杀来杀去,特别是她唯一的儿子孙屎根长大,又当了八路军,到战场上去厮杀以后,她突然吃斋念佛了。也许是上了年纪,现在看上去,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竟一点看不出她年轻时是个泼妇。要饭的来要饭,别的人家都是掰给一嘴馍,她总是给一个囫囵个的。至于孙毛旦,孙荆氏看不起他。当年男人不是与他勾连在一起,充人物头当那个村长,也不至于被杀。男人被杀后,他又把男人的小老婆嫁给了许布袋,这更乱了套,成了腌臜菜家。现在又当了警备队,跟人家日本人跑来跑去,这不是〃汉奸〃是什么!倒是她跟孙毛旦的老婆,还能说得来。孙毛旦的老婆是 个过日子的女人,除了嘴上不饶人,心眼还不错。所以孙荆氏常到这院来串门,有人就跟人说话,没人就看蚂蚁上树。因为看不起孙毛旦,见孙毛旦进来,她也没理他,仍旧看蚂蚁。倒是孙毛旦看见孙荆氏,忙上前说:
〃嫂子在这呢!〃
又问:
〃最近屎根有信来吗?听说他当连长了!〃
一说儿子当连长,孙荆氏有些高兴,但说:
〃连长不连长,你们不是冤家对头吗?〃
这让孙毛旦抓住了话头,拍着巴掌说:
〃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屎根不懂事,要当兵什么兵不能当,偏要当个八路军,跟一群泥腿子混到一起!八路军是干什么的?整天尽想着吃大户。咱们家就是大户,他当了八路军,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当初孙屎根当八路军,孙荆氏也不赞成,但现在听孙毛旦批评孙屎根,孙荆氏又有些不高兴,说:
〃光吃大户了,听说还打日本哩!〃
孙毛旦脸又红了,但也愤怒了,拍着盒子枪说:
〃日本日本,你们这个也说日本,那个也说日本,好象跟了日本就跟偷了汉子一样!日本是那么好打的?看人家那枪,那炮,日本一来,中央军和八路军不也跟兔子一样跑得没影子?早晚,中国是人家日本人的天下!跟了日本不光荣,将来都成了日本的臣民,看你们还说什么!我听塌鼻子说,清朝也是外邦人,慈禧太后也不是汉人,咱爹咱爷爷不也山呼万岁?关键看最后谁坐了天下!等着吧,等日本坐了天下,我封了大官,才叫你们沾光呢!〃
这时孙荆氏倒笑了:
〃你在日本,屎根在八路军,不管谁赢了,咱家都有大官,不是更好!〃
孙毛旦说:
〃别提八路军,就是日本赢不了,也轮不到八路军,集合一帮泥腿子,能干些什么?那也是人家中央军的天下!要不我说当初屎根走岔了道,你不跟日本,也别跟八路军呀,你跟中央军,也比跟八路军好一些。这他就没人家李家李小武有见识了!人家也是连长,中央军的,听说有一次回来,骑着白马,戴着白手套,后头还有护兵。屎根来能骑马吗?屁股后边跟几个高梁花子!〃
说到这里,他又咂了一下嘴说:
〃不过我倒佩服屎根,八路军生活恁苦,他倒挺得住!〃
说到这里,孙毛旦的老婆捶布回来了。孙毛旦老婆见孙毛旦回来后不先回家,先跑到许布袋家吃喝,心上有些不高兴,撅着嘴不理他。孙荆氏见人家老婆回来,就告辞回家。孙毛旦老婆留她吃饭,她吃素,不留,拿着一树枝蚂蚁回去了。孙毛旦和老婆进了屋,孙毛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个金戒指递给老婆,老婆才转过脸色来。说了一阵子话,孙毛旦又哄老婆,说哪天来接她进城去玩,把老婆哄高兴了,太阳也快落山了,孙毛旦才推上东洋车回县城。推上东洋车又问老婆:
〃小冯呢?那个喂马的小冯呢?这次回来怎么没见他?〃
小冯就是已故马夫老冯的儿子。民国初年老冯在县里被正法后,他也顶替爹到孙家来打工,长大后仍旧是喂马。
老婆说:
〃他不在家了,跑出去当兵了!〃
孙毛旦说:
〃跑出去当兵了?我怎么不知道?跑到哪里当兵了?〃
老婆说:
〃上次屎根回来,跟他咕咕哝哝谈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跟屎根当兵去了!〃
孙毛旦骂道:
〃他妈的,他倒会抓壮丁。家里一个当八路军还不够,又拉走一个马夫!〃
骂完,也没太放在心上,又推车来到西院,告诉许布袋阴历十五那天领日本人来拉白面和猪,然后骑上东洋车,一路打着铃,出村回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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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头遍,伙夫小得起来喂马。
小得是和小冯一块到孙家来的。两人一开始是喂猪放羊,长大成人后,小冯开始学喂马,小得开始学做饭。两人又像两人的爹一样,开始在一起搭伙计。白天各人干各人的活,夜里到下院睡一个房子。小冯性格野,小得性格肉;小冯夜里躺上床上说,整天喂个马不是个事,多咱咱也出去闯荡闯荡;小得却觉得自己做饭就不错,伙上做饭,有 什么好东西,自己不可以尝一尝?果然,后来小冯在家里呆不住,跑出去跟少东家孙屎根当兵去了。
记得那天孙屎根来家,还带着一个八路军战士。小冯一开始是与那个战士往一块凑,上去摸人家的枪。那个战士看上去也是庄稼老粗出身,满手的硬茧,会干庄稼活。先是扫院子,后是起马圈里的粪,还帮小冯喂马。小冯与他谈了半天,晚上少东家孙屎根又把他叫去,在上房唧唧哝哝谈了半夜。等他回来睡觉,他一拳将睡熟的小得打醒了,说:
〃小得,从明天起,我就不喂马了!〃
小得说:
〃你不喂马,喂什么?〃
小冯说:
〃我跟少东家说好了,明天跟他去当兵!〃
小得吓了一跳,上去拉住他:
〃你胆子可真大,要去当后,你娘知道吗?〃
小冯说:
〃我娘知道不知道,反正也不是让她去当兵!〃
小冯又问小得去不去,小得说:
〃你想去你去吧,我是不去。当兵就得打仗,不是闹着玩的!〃
小冯当时笑了,用拳头凿了一下他的头:
〃你胆子还没兔子大!你呀,我看也就是做一辈子饭了。〃
第二天,小冯就跟少东家走了。
小冯走了以后,孙家又找来一个老头子来喂马。老头子来了,也与小得睡一个房子。老头子年纪大了,夜里睡不着,在床上摸摸索索地不停,弄得小得也跟着睡不着。这时小得倒挺怀念小冯的,不知他跟着队伍开到哪里去了。老头子喂马喂了一个月,一天不小心,突然被马咬了腿,被人抬回家养伤,这样就剩下小得一个人。小得白天做饭,夜里还得起来喂马。这时小得又对小冯不满意,他当兵拔腿走了,把两个人的活留给了小得一个人。以前小得没有半夜起床的习惯,现在夜里睡得正香,突然得起来喂马,这让小得感到特别气恼。往往他一边骂马,一边骂小冯。一开始就是埋怨,后来骂习惯了,什么都骂。这天半夜起来,一边给拌料,一边又骂上了。骂:
〃小冯,你个王八羔子!〃
〃小冯,你一当兵好清闲,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可苦了我小得,半夜得起来替你个龟孙喂马……〃
突然身后闪进一个人,将一个硬家伙顶到他腰眼上:
〃不准动,把手举起来!〃
小得吓得心里〃怦怦〃乱跳,知道碰上了土匪,忙将手举了起来,腿接着就哆嗦了。边哆嗦边说:
〃大爷,饶了我吧,我是喂马的,东家住在前院!〃
身后的人说:
〃今天不找东家,就找你!〃
小得急着说:
〃大爷,我啥也没有,要不你把我的褂子脱走吧!〃
身后的人说:
〃我不要褂子,要票子!〃
小得说:
〃大爷,我一个穷喂马的,哪里会有票子?〃
身后的人说:
〃你敢说你没票子?你睡觉床下有个小泥罐,里头藏的是什么?〃
小得知道碰到了本地土匪,不然情况咋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于是垂头丧气地说:
〃大爷既然知道了,我领你去拿,里头也就几十块联合票!〃
身后人揪住他脖领子说:
〃不忙,还有个事得说清楚,刚才你嘴里骂什么?〃
小得说:
〃大爷,我刚才可不是骂你老人家,我是骂一个叫小冯的家伙!〃
这时身后那个人劈头给了他一巴掌,接着〃哧哧〃笑了,说:
〃小得,你个王八蛋,你看看我是谁?〃
小得扭头一看,身后拿枪的,正是小冯。小得松了一口气,浑身都软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冯原来是你,可把我吓坏了!〃
接着打量小冯。小冯变样了,穿著一身粗布军装,扎着皮带,手里提着一根独橛枪。小冯说:
〃好小子,敢背后骂我!〃
小得说:
〃好你个小冯,还说呢,你这一当兵,家里什么活都落到我身上,我不骂你骂谁?〃
两人说说笑笑,搂着膀子,又回到两人以前睡觉的下房,点上灯,小冯递给小得一支烟卷。小得说:
〃就是混得不赖,都抽上烟卷了!〃
两人就着油灯吸着烟,小得问:
〃怎么,你不当兵了,你偷着跑回来了?〃
小冯不满地瞪他一眼:
〃什么叫偷着跑回来了?我这是有任务。明天少东家要回来,我这是打前站来了,也顺便回来看看俺娘!〃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小冯就回家看他娘去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少东家孙屎根,骑着一匹马,带着几个八路军战士回来了。
孙屎根一米七八的个头,穿著军装,扎着皮带,腰里别着盒子,很英俊的样子。其实孙屎根所在的部队,不是八路军的正规军,只是这个县的县大队。大队里的战士,都是刚从各村募来的民兵,虽然换了军装,有的走路还是种庄稼的步子,根本不像个兵。 本来开封一高转移,八路军去募军官时,是把孙屎根派到正规军去的;一年多以后,这里要开辟根据地,说他对这一块地方熟,就又派他回来到县大队当了个中队长,和连长是平级的。但县大队对外仍称自己是正规军。孙屎根每次回来,也都借头牲口骑着,带着几个在县大队呆得时间长一些的战士。本来孙屎根在开封一高转移时,并不想加入八路军,他想入中央军。中央军军容整齐,官有个官的样子,兵有个兵的样子,像个正规部队;只是因为仇人的儿子李小武入了中央军,他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才入了八路军。到八路军呆了两个月,孙屎根开始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入八路。生活艰苦不说,整天还 尽讲发动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