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现在快过年了!我手头倒腾不开,你欠我那十斗芝麻,该还了吧!〃
李文武见路小秃又来提那十斗芝麻,又好恼又好气,说:
〃小秃,不是上次分地不算了吗?上次分地不算了,我也不用从你地里迁祖坟了,怎么还欠你十斗芝麻?〃
路小秃说:
〃上次分地是不算了。可你欠我芝麻,是在算的时候。人不死账不赖,不能因为改朝换代,就不说芝麻!〃
李文武见他这样无赖,说:
〃小秃,我是挨斗争的人,你也是要挨斗争的人,都是共产党要打倒的对象,咱们都是一路人,你何必这样逼我呢?〃
路小秃说:
〃老李,咱把话说清楚,我跟你可不是一路人,你是恶霸地主,我当年就反对地主,还是抗日英雄;现在老范不懂革命,才暂时与我路小秃发生误会。斗争你是对的,斗争我是错的,我跟你一路干什么!〃
李文武摊着手说:
〃就算我欠你芝麻,今年芝麻欠收,我到哪里去给你找十斗芝麻呢?〃
路小秃说:
〃没有芝麻,给别的也行!〃
正在这时,李家少奶奶走进来,到李文武耳边悄悄说几句话。李文武马上神色大变,要随少奶奶出去。路小秃上前拉住他:
〃老李,咱们先把咱们的事情说清楚,你给了我芝麻,你再忙你的!〃
李文武说:
〃我现在家里有急事,咱们改天再说!〃
路小秃拉住他不放:
〃快过年了,我手里倒腾不开!〃
李文武哀叹:
〃我怎么碰上了你!人一倒霉,蚂蚱、猴子也欺负你!〃
路小秃马上火了:
〃你可别骂我!〃
李文武摇头哀叹:
〃我不骂你,我不骂你,床上有我一件狐皮大衣,是我老头冬天出门穿的,你拿去吧!〃
路小秃马上到床上去拿那件狐皮大衣。里外翻看一番,见有八成新,就裹巴裹要了。临出门又抄起李文武一顶皮帽子:
〃一件大衣怎么值十斗芝麻?这顶帽子也算上吧!〃
路小秃一走,李文武又哽咽着想哭。这时少奶奶又催他。他就停止哽咽,跟少奶奶到后院去了。
路小秃得了狐皮大衣和皮帽子,他将皮帽子自己戴了,将狐皮大衣拿到集上卖了, 用卖大衣的钱置办了一些年货。还买了一把五百头的火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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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大喜。藏在地窖里的李小武的老婆周玉枝生了。生了一个男孩,〃哇哇〃地在地窖里哭。这个地窖在后院正房的方桌底下。李文武站在方桌旁,听少奶奶说生了个孙子,忙趴到地上磕了个头:
〃苍天有眼,乱世年头,让我有了个孙子。就是我老头有个三灾两难,也算有个后辈人了!〃
接着又有些伤感。伤感之后,又有些犯愁。儿媳生了孩子坐月子,就不比以前一个人。大人小孩再藏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就不大合适。但儿媳是李小武的老婆,李小武是个在逃的中央军,如挪到地面上,让人家知道,又得吃不了兜着走。对老头倒没什么,顶多再挨一次斗,但对儿媳孙子恐怕很不利。是留在地下还是挪到地面,让李文武想了一天。晚上侄子李清洋过来,向李文武汇报这几天埋东西的情况。这几天李清洋带着兄弟李冰洋,正在趁夜里往马圈里埋东西,害怕贫农团有朝一日来抄家。李清洋汇报完,李文武说:
〃一般东西就不要埋了,衣裳、粮食,埋也埋不及,拣些金贵的东西埋埋就成了!〃
李清洋点头。
商量完埋东西,李文武与他商量儿媳和小孙子的事。李文武说:
〃东西能埋在地下,活人不能老埋在地下,你看怎么办呢?〃
谁知李清洋也想不出个主意,倒袖着手说:
〃依我说,当初小武哥就不该将她送过来!〃
李文武说:
〃要生养的人了,怎么能留在大荒洼子里!〃
李清洋说:
〃那他怎么不把她送到娘家?咱家现在这个样子,他又不是不知道!〃
李文武叹息:
〃她娘家是安阳的,离这二百多,他现在是个中央军,让他怎么送!〃
李清洋的老婆李家少奶奶在一边旁听,这时插嘴说:
〃叔,依我说,咱们等两天再看。〃
李文武说:
〃等两天看什么?〃
少奶奶说:
〃等两天看看孩子哭不哭。如果孩子不爱哭,我看就将他们娘俩挪到上边来,后院僻静,让他们躲在里间,吃、尿都在屋里,只要孩子不哭,人不知鬼不觉,想也不会有人知道;如果孩子爱哭呢,就往上边挪不得,孩子一哭,人家知道了不是闹着玩的,那是他们的命,只好呆在窖子里了!〃
李文武觉得少奶奶说得倒有些道理,于是点点头,停两天看。
看了两天,孩子不爱哭。除了饿了找奶头时哭,其它时间不哭,仰着脸睡。李文武便将他们母子搬到了地上。实验了一天,及时喂奶,躺在床上一天没哭。后院僻静,人不知鬼不觉。李文武松了一口气,心里宽慰许多。当天晚上,李文武过来看儿媳和孙子。儿媳周玉枝,上次是半夜进门,进门以后就下了地窖,李文武没有看清楚她,现在在灯下看清楚了,除了下巴短些,模样还周正;只是过去的烫发,现在已成了一团鸡窝;在窖下呆了半个月,脸有些白皙,虽然是城里人,还很懂规矩,见李文武进来,就喊了一句〃爹〃。李文武说:
〃躺着吧,躺着吧,你身子虚。〃
接着就过来看孙子。孙子正睡着,脸很小,小脸上的皮皱着,张着嘴呼吸。一呼吸,小脸的皮就跟着牵动。李文武又解开孩子的包裹,看了看他的小鸡鸡。谁知一看小鸡鸡,孩子醒了,蹬着小腿要哭。儿媳周玉枝赶忙将他抱起,将奶头塞到他嘴里。衔到奶 头,就不哭了。李文武松了一口气,说:
〃个头不小!〃
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金佛爷,放到桌子上说: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了,这还是你老奶出嫁时带过来的,临死时留给了我,现在世道不济,我也不知哪天活哪天死呢,就留给孩子吧!〃
周玉枝见李文武将这么贵重的传家之物给她,忙说:
〃爹,你留着吧,他还小,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担当不起!〃
李文武说:
〃别说担起担不起,就当是留给他的纪念吧!〃
周玉枝说:
〃那我就代他谢谢爷爷吧!〃
李文武见媳妇说话懂事,心里又喜欢起来,说
〃现在家里不济,你过来就受委屈。你身子虚,躺着不要动,想吃什么,告诉家里,尽现在的条件给你做!〃
周玉枝说:
〃吃什么我不讲究,只是在窖里躺了半个月,憋闷得很,爹,叫人给我拿本书吧!〃
李文武见儿媳像当年儿子上学一样爱看书,又很喜欢,说:
〃好,我明天让人给你送来一本《论语》。〃
第二天一早,李家少奶奶就送过来一本《论语》。但周玉枝要看的不是《论语》。周玉枝虽然是安阳的女中学生,但学习并不好,《论语》她不喜欢,她想看的是武侠小说。所以《论语》给儿子当了枕头。停了两天,李文武又让人送来一本《孟子》,周玉 枝也不爱读,又放到了枕头下。
这样平安过了十来天,媳妇无事,孙子一天天长。李文武觉得事情安排得很秘密,这才放下心来。孩子一天一个样,李文武常趁夜里去看孙子。这是他提心吊胆日子里的一点安慰。但他没有想到,他这个秘密已经被工作员老范知道了。向老范汇报秘密的,是李家的马夫牛大个。牛大个在李家扛长工多年,上上下下,和李家关系处得不错。本来他是做田里的活,自马夫老贾因为一件褂子跟李家闹别扭走后,他就接替老贾喂马。关系处得不错,本来他是不会汇报的,但半月之前,他被赵刺猬发展成贫农团的秘密团 员。这使他在李家的作用秘密地变了,但李文武不知道这事,以为牛大个还是以前的牛大个。本来赵刺猬是不同意把牛大个发展成他的团员的。但发展牛大个是老范的主意。上次斗争李文武失败,老范一方面让赵刺猬进一步发动群众,另一方面就是让赵刺猬发展牛大个。赵刺猬说:
〃我不要他,我不发展他,他是地主的狗腿!〃
老范给他解释了要团结大多数的道理,说:
〃他是地主的长工,不是狗腿,发展他对贫农团有好处。要说狗腿,我在东北也给地主喂过马,你看我像狗腿吗?〃
赵刺猬忙说:
〃你不像狗腿,你不像狗腿!〃
于是就去发展牛大个。谁知赵刺猬去发展他,牛大个还不愿意参加,说:
〃咱就会喂个牲口,参加那干什么!〃
赵刺猬回来就向老范汇报了,说:
〃看看,看看,让他参加,他倒不愿意参加。我说他是地主的狗腿,你还不信!〃
老范说:
〃你把他悄悄叫来,我跟他谈!〃
赵刺猬就把牛大个叫到了村公所。老范说:
〃牛大个,听说让你参加贫农团你不参加?〃
牛大个撅着嘴说:
〃我不跟赵刺猬在一块混!〃
老范说:
〃赵刺猬不是以前的赵刺猬,他是贫农团团长!〃
牛大个说:
〃咱就会喂个牲口,咱不参加!〃
老范正色说:
〃牛大个,李文武马上就要被打倒了,你还不脱离他!将来他被人民镇压了,你怎么办?没想想自己的退路吗?〃
牛大个脸一白一红的。红了半天,问:
〃我要参加,让我干什么?〃
老范说:
〃你在李文武家里呆着,他家的日常情况,你总会知道,以后有什么可疑的事情,赶快向贫农团报告!〃
牛大个又迟疑了,脸又红了,说:
〃在一起混了那么多年,这多不仗义!〃
老范说:
〃是不仗义,可谁叫他是地主呢!他是地主,你是雇农,他一直在剥削你,这仗义吗?〃
牛大个说: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不参加,先得让我想两天。〃
老范说:
〃你可以想两天!〃
牛大个想了两天,又找老范,终于决定参加。但他参加有个条件,他的参加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只能算个秘密的。
老范说:
〃可以不让别人知道,可以是个秘密的,这样对你开展工作也有利。〃
牛大个自秘密参加了贫农团,在李家呆得就神色不正常。但李文武等人一直忙活着孙子和埋东西,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这样半个月过去,老范又找他谈话,问他李家有什么情况,他就把李家秘密生了个孙子和正在秘密埋东西两件事,吞吞吐吐向老范说了。老范听到这两个消息,大吃一惊,也十分愤怒。原来地主阶级还这么猖狂,还在居家 过日子,还在秘密往家运孕妇,还在秘密在家生孩子,还想把他们这个阶级传宗接代保存下去;他们并没有因为斗争过他们一次就甘心失败,他们还在秘密地往地下埋东西,他们还梦想有朝一日变天。老范当时就把自己的帽子摔到了桌子上。接着把衣裳前襟的扣子解开,敞着胸膛,让人把赵刺猬、赖和尚找来,把牛大个提供的情报通报给他们,说:
〃地主阶级不死心,我们怎么办?〃
赵刺猬、赖和尚一听这消息也很气,说:
〃他敢生孩子,他敢秘密埋东西,枪崩了他个狗日的!〃
老范说:
〃看来我们以前对他们太心慈手软了,一方面要打倒他,一方面还让他们在深宅大院住着,还让他们舒坦地过日子,这就给他们提供了机会,让他们有机会生孩子,埋东西!〃
赵刺猬、赖和尚拍着手说:
〃对,对,工作员说得太对了,咱们心慈手软,咱们早就应该把他们扫地出门,让他们也过过咱们的苦日子!〃
老范用拳头砸着桌子说:
〃对,应该马上把他们扫地出门,原来的工作安排,是等分了地,再分他们的家产,现在看,还是得先扫地出门!〃
赖和尚说:
〃我这就去集合红缨枪!〃
老范止住赖和尚:
〃那倒不用这么着急。还是等开了下一次斗争会,把他们打倒了,再扫地出门,不然现在就扫地出门,群众会不理解。只有先揭出他们的罪恶,找到他们的血债,激起群众对地主的愤怒,才能把地主扫地出门,群众才会拍手称快!〃
赵刺猬、赖和尚觉得老范说得有道理,这时他们才真的开始佩服老范。赵刺猬说:
〃还是工作员眼眶子大,看得长远,不像我们这蚂蚱眼!〃
老范摆摆手:
〃我眼眶子也大不了哪里去,只是在东北搞过一次土改,积累了这么点经验!〃
赖和尚说:
〃只是等开过斗争会再撵人,太便宜了他们!〃
老范说:
〃所以我们要抓紧工作,深入发动群众,争取早一点把他们的罪恶集中起来,早一点开他的斗争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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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斗争地主李文武的大会,又在村公所前的土台子上召开了。斗争会召开之前,工作员老范召集贫农团的人,又进行了周密的布置。通过这些天发动群众,回忆地主罪恶,大家都回忆得差不多了;回忆出来以后,又通过筛选,拣有血债的集中起来,进行排队;排好队,拣几个典型的、能激起民愤的事例,准备让事例的主人到大会上发言。典型的血债有这么几条:一、赵刺猬母亲被李文闹强奸致死事件。虽然老贫农李守成曾提出赵刺猬母亲当时是同意的,是通奸;但工作员老范认为这个事情还要具体分析, 就是通奸,肯定也是屈于地主恶霸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不然怎么最后上吊自杀了?还是思想不通,被李家强奸致死。老范还建议赵刺猬发言时,不要说他母亲以前和李家怎么样,只说上吊那天的事,李文闹怎么逼人,赵的母亲怎么上吊;上吊以后李家不闻不问,似乎像死了一条狗一样的态度;及母亲被李家逼死后赵家生活如何艰难,一家老小围着棺木哭……二、宋家老婆婆眼睛哭瞎事件。宋家老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