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造反团成立起来,来投奔的只有三十多人。不过大旗一树起来,团长、副团长齐全,也就成了一支队伍。别的战斗队组织人演戏、跳舞、学〃毛选〃,他们也组织人演戏、跳舞、学〃毛选〃。别的战斗队头目半夜分别到吴寡妇和牛寡妇家吃〃夜草〃,他们也选了一个吕寡妇,下四个生产队起些粮食、油和肉,运到吕寡妇家,到了半夜也吃〃夜草〃。现在村里成了三国鼎立的形势。一到半夜,三个寡妇家分别飘出油香、面香和肉香,香满一街。
李葫芦一成立〃造反团〃,令赵刺猬和赖和尚心里很不高兴。赖和尚赵刺猬心想:老子革命十几年,成立个战斗队还可以,你过去一个卖油的,怎么能成立〃造反团〃呢?可是李葫芦背语录背出了名,公社造反组织批准李葫芦成立〃造反团〃,赵刺猬赖和尚也没办法。只是当半夜赵刺猬、赖和尚分别在吴寡妇、牛寡妇吃〃夜草〃时,想到在吕寡妇家有一个卖油的也在吃〃夜草〃,他们心里就不舒坦。一次赵刺猬赖和尚在街里碰面,两个人又说话了。赵刺猬点着赖和尚说:
〃上次是因为我,这次可是因为你,又逼出一个'造反团',看这村里以后怎么收拾!〃
赖和尚回到家,把自己的副队长卫东叫过来,也骂了一通,说:
〃都是因为你,为了一个小×,逼走了卫彪,让村里多了一个'造反团'。不是卫彪叛变,单凭一个李葫芦,哪有胆子成立'造反团'?〃
卫东听了批评,却不以为然。正因为逼走了卫彪,这些天他才可以天天与路喜儿一块学〃毛选〃。天天一起学〃毛选〃,神情才可以专一。一次演完老头老太太学〃毛选〃,已近半夜。他和路喜儿卸了装,便邀请路喜儿一块跟他到牛寡妇家里去吃〃夜草〃。路喜儿晃着辩子说:
〃'夜草'是你们干部吃的,我哪里敢去?〃
卫东体贴地说:
〃你不要怕,我给你偷一个肉饼,明天送给你!〃
当天夜里卫东便在〃夜草〃上偷了一块肉饼,第二天偷偷给了路喜儿。看着路喜儿倚在麦秸垛上,扭扭捏捏吃了,卫东兴奋地用两只大手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当天夜里做梦,就梦见他跟路喜儿在一起,路喜儿变成个肉饼。现在见赖和尚埋怨他,他有些委屈,当初他和卫彪打架,可是赖和尚批准的。但他不敢埋怨赖和尚,只是说:
〃成立就成立呗,不就二三十个人,还能弄到哪里去!〃
赖和尚朝卫东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叫你论人多人少哩!毛主席一开始人就少,不是打败了蒋介石?村里叫你弄复 杂了。过去就一个赵刺猬,现在又多了个李葫芦,这以后村里怎么收拾?〃
卫东捂着脸上的唾沫,不敢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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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牲口的黄瓜嘴倒了大霉。黄瓜嘴姓吕,叫金玉。由于嘴长得像雷公,小时候大家就叫他黄瓜嘴。自合作化以来,黄瓜嘴一直在村里喂牲口。解放前民国时代,村里人有贩牲口的习惯,黄瓜嘴他爷和他爹,都是牲口贩子。常到张家口、内蒙古一带贩毛驴。到了黄瓜嘴这一辈,没有毛驴可贩,才喂了牲口。在黄瓜嘴家几辈人里,他爷爷聪明,贩毛驴带回一个蒙古姑娘,后来成了黄瓜嘴的奶奶(现在已作古);他爹愚笨,贩牲口常查不过数目;到了黄瓜嘴又聪明,三岁就知道把别人家的凳子往自己家搬。黄瓜嘴小时候村里办过一个月公学(许布袋做村长的时候),黄瓜嘴跟别的孩子在那里上过一个月。别的孩子什么都没学会,他却学会了〃九九归一〃,端着算盘在街里打。解放以后,他娶妻生子;到了合作化,他喂上牲口。刚实行合作化时,大家的牲口拉在一块,谁也不愿意喂它们,说夜里得起来添草,耽误瞌睡,黄瓜嘴却愿意喂,不怕夜里起来。为这村里支书赵刺猬还发给他一个〃模范民兵〃的奖状。后来证明,在村里喂牲口是最轻的活计,整天在屋里呆着,不要下地,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白天牲口、人都下地干活,黄瓜嘴就端着一个水烟袋在牛屋院里转,后来渐渐养得胖了。奇怪的是到了六○年,黄瓜嘴却不知怎么除了喂牲口,又当上了大食堂的会计。牲口的料可以偷吃,大食堂的红薯片可以偷吃,这年村里饿死许多人,黄瓜嘴家的人一个没有饿死。只是在一次偷豆面的时候,被主持食堂的赖和尚抓住了,赖和尚便让民兵把黄瓜嘴吊到梁上用皮带打。到了半夜,民兵睡着了,黄瓜嘴解下绳索跑了。当天夜里带着一家人到山西逃荒去了。到了山西,倒是在那里饿死一个小女儿。一直到六三年他才又带着全家回来。虽然在山西饿死了一个小女儿,但他在那里却学会一门手艺:做木工。回来后一开始到地里干活,但他利用晚上做了一个可以折叠的小饭桌给赵刺猬送去,几个月之后又喂上了牲口。〃文化大革命〃开始,黄瓜嘴仍喂牲口。村里成立了战斗队,黄瓜嘴就参加了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本来黄瓜嘴家在四队,三队四队是赖和尚的地盘,赖和尚成立〃偏向虎山行〃以后,他应该参加〃偏向虎山行〃才是,可他记着六○年赖和尚把他吊在梁上打,逼他到山西逃荒,在山西饿死一个小女儿的事,所以他不参加赖和尚的〃偏向虎山行〃,仍留在〃锷未残〃。如果是个一般人,不管他参加〃锷未残〃还是参加〃偏向虎山行〃,赵刺猬和赖和尚都不会在意,但黄瓜嘴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参加〃锷未残〃,对赵刺猬帮助很大。他会木工,可以做语录牌贴墙报;他虽然只上过一个月学,识多来却又学会用木匠尺子比着描美术字。赵刺猬很高兴,觉得黄瓜嘴不错,有时半夜吃〃夜草〃,还让人到牲口院把黄瓜嘴叫来。赖和尚却对黄瓜嘴恨得牙根疼,骂道:
〃他身为四队的人却当了叛徒,六○年他偷豆面那会儿我怎么没把他打死?〃
后来村里又成立了李葫芦的〃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副团长卫彪也是四队人,他见黄瓜嘴是个人才,自己团势力又小,便与李葫芦商量,想拉黄瓜嘴参加自己的〃造反团〃。李葫芦当然同意。所以一天夜里卫彪就到黄瓜嘴家里去,对黄瓜嘴说:
〃老黄,今天来不为别事,想动员你参加我们的'造反团'!你不是恨赖和尚吗?我们这个团就是专门对着赖和尚的!参加我们吧,赵刺猬是土鳖一个,成不了大气候,跟着他有什么意思?〃
黄瓜嘴当时正在做一个长条板凳,一边继续在木料上打墨线,一边回答:
〃成了成不了气候,不是一时半会能看清楚的。你们团当然也不错,我也想参加,只是这边赵刺猬对我不错,天天拉我吃'夜草',我要马上翻脸不认人,不是太不够朋友了?再说你们团不是有葫芦当团长吗?有他就行了,他过去卖油,头脑清楚着哩。前年我欠他四两油钱,大年三十来找我要帐,像地主逼债一样!他厉害,我不敢跟他在一起!〃
说完继续打墨线。结果不欢而散。卫彪回来向李葫芦汇报,李葫芦也很生气,说:
〃他现在威风了,他不就是喂个牲口吗?他欠我油钱,我不找他要就对了?看他说话的口气,离了他,咱们团就搞不成了?谁一出戏不能唱到天黑,咱们走着瞧吧!〃
虽然说〃走着瞧〃,但现在人家是〃锷未残〃的红人,〃锷未残〃势力又最大,李葫芦、卫彪一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时村里开忆苦思甜大会。因为是忆苦思甜大会,全村虽然分成了三派,但这个会得在一块开。由于大家要在一起开会,所以三派的头头得先在一起碰个面。碰面是在牛寡妇家,由三派分摊东西,大家在一起吃一次〃夜草〃,一边吃一边商量。这是自〃文化大革命〃开始,村里三头目第一次正式碰面。当天的〃夜草〃是烙饼卷鸡蛋。但烙饼快吃完,大家还没有商量事。没有商量事不是因为大家派别、观点不同,而是大家相互看不起。特别是赵刺猬和赖和尚看到过去的卖油郎李葫芦也果真成了人物,开始和自己平起平坐吃烙饼,商量事情,心里很不舒服。虽然不舒服,但人家现在是一派的头目,又不能不和他坐在一起商量,心里就更加不舒服。另外,赵刺猬还有些看不起赖和尚,觉得如今天下大乱,派系林立,全是赖和尚最初跳槽引起的;赖和尚也看不起赵刺猬,看他脑袋像个斗,两只小眼睛像老鼠一样,就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自己跟他搭十几年伙计真是晦气,总有一天得把他干下去,自己取而代之。李葫芦到底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样子有些拘谨,烙饼吃得很慢,吃完烙饼喝鸡蛋汤,也尽量不让出声。但他看到两人对自己看不起,心里也有些愤怒:妈拉个×,你们不就比我大几岁,多当了几年干部吗?管得着这样看不起人!别看老子现在人少,将来谁胜谁负还难说哩。最后烙饼吃完,鸡蛋汤喝完,才开始商量事情。其实事情商量起来很简单,定下开会的日期,让村里的地主富农都陪斗,然后一派出一个诉苦的,再让村里当过伙夫的老蔡做一筐糠窝窝,会议就结束了。不过日期、陪斗、诉苦人分配、谁做糠窝窝,都是赵刺猬和赖和尚你一言我一语定下的,最后才征求李葫芦的意见:
〃葫芦你看怎么样?〃
李葫芦又起了愤怒,但他压住愤怒说:
〃就这样吧。〃
于是大家解散。
到了七月初七,全村开忆苦思甜大会。大会开始之前,先唱〃天上布满星〃,是〃偏向虎山行战斗队〃的〃可教育子女〃路喜儿打的拍子。然后诉苦,批斗地主,最后吃糠窝窝。诉苦时候,赵刺猬这边出的是黄瓜嘴,赖和尚那边出的是朱老婆子,李葫芦那边出的人是李葫芦他爹李守成。这时黄瓜嘴出了风头。那天三头目开完会,赵刺猬就找到黄瓜嘴,让他诉苦。黄瓜嘴说:
〃做语录牌描大字你找我,诉苦找我就不一定合适。旧社会俺爹俺爷贩牲口,和地主接触不多!〃
赵刺猬说:
〃什么多不多,谁也没整天在地主家住着。你嘴会说,还是你吧。换个人,虽然有苦,却倒不出来,等于没苦。三派各出一人,被人家诉苦比下去,岂不丢了大人!〃
黄瓜嘴只好接下任务。临到开会,赵刺猬又征求黄瓜嘴意见,问他诉苦喜欢在前头还是后头,黄瓜嘴说:
〃咱搁到后头吧,先看人家怎么说。人家说完咱再说,才能说得比别人好;搁在前头,还不知人家怎么说,怎么能比得过别人?〃
赵刺猬连连点头:
〃对对对,你到底有头脑。冲这,你就说得过他们!〃
由于赵刺猬是会议主持人,这样,赵刺猬就把黄瓜嘴放到后面。赖和尚、李葫芦见赵刺猬把自己诉苦的人放到前边,心里还有些高兴。但一到开诉,才知道上了当。第一个诉苦的是朱老婆子。老婆子倒是苦大仇深。他丈夫是大年三十被地主李文闹逼租子上吊死的。但老婆子有苦说不出,到了台上就哭,一看到台下那么多人,又有些发毛。哭着哭着,忘了诉丈夫的苦,诉起了自己的苦,说六○年自己怎么差点被饿死。把大家吓得脸都白了。赖和尚赶忙让卫东上台把她拉了下来。接着诉苦的是李守成。李守成旧社会经历的事情也比较多,但他说话容易走板,穷人的苦讲得少,地主如何威风,李文闹、孙殿元、孙毛旦如何欺负村里的妇女讲得多。讲着讲着,看到下边听众都爱听,又有些得意,最后竟讲起李文闹如何搞赵刺猬他妈,台下发出哄笑声,气得赵刺猬想上台打他。李葫芦、卫彪在台下也是干着急。最后上台诉苦的是黄瓜嘴。黄瓜嘴上台以后,和朱老婆子、李守成不同,既不哭,也不闹,而是先规规矩矩向台下鞠了一躬。这一招很新鲜,立即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然后他开始诉苦。诉苦也慢声细气,讲他爹他爷爷怎么受地主欺负。按说他爹他爷爷当年主要是贩牲口,和本村地主接触不多。但他避轻就重,讲天下乌鸦一般黑,出外贩牲口也受外边地主欺负。一次他爷爷投宿到塞外一家地主家,当天夜里地主家丢失一口铡刀,这家地主硬说铡刀是他爷爷偷的,罚他爷爷在他家干了十天活;一次他爹到内蒙去贩毛驴,内蒙的地主也特坏,看他爹老实,付过款查驴,少给查了两头,他爹十天十夜赶毛驴回到家,才发现少了两头驴,一趟驴白贩了。为此他爹差点投了井……讲完外边的地主,他又回到本村的地主,虽然他家受本村地主欺负不多,但别的人家当年受李家、孙家、许家、路家欺负不少,于是就讲天下穷人一条心,讲别人家怎么受这几家地主的欺负。有妻离子散的,有家破人亡的。别看这么替别人诉苦,效果比光诉自己的苦还好。因为许多受苦者的后代都在台下坐着,他一诉,台下想起自己的先人受苦,倒是比他先哭了。这样诉过几家,台下一片唏嘘声。气氛非常好。这时赵刺猬就站起来举手臂喊口号: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大家都在台下跟他喊。
诉苦会结束了。黄瓜嘴出了风头。赖和尚、李葫芦都非常沮丧,赵刺猬却十分得意。当天夜里,赵刺猬又把黄瓜嘴叫到吴寡妇家吃〃夜草〃。这天吃炖小鸡,喝白干酒。赵刺猬不住地往黄瓜嘴跟前夹鸡,劝他喝酒,说:
〃老黄,我说让你诉苦,你还不诉,看今天怎么样?一场苦诉下来,大家都另眼看你,快比得上李葫芦背语录了!他赖和尚、李葫芦还别得意,咱们再弄几次这样的事,保管让他们不战自败!他们还想跟咱们较量呢,也不问一问,他们才过过几次沟坎?论这 上头,我吃的盐比他们吃的粮还多!李葫芦年轻不懂事,会背几条语录,就成了精;赖和尚忘恩负义,当初不是我拉他当干部,他现在不照样杵牛屁股?〃
黄瓜嘴喝了些酒,头一发晕,也有些得意,但又故作谦虚说:
〃今天诉苦会效果也不是太好,关键是俺爹俺爷爷过去在咱村受地主的苦不多。如果受的苦像朱老太婆和李守成,咱再诉诉试试!〃
赵刺猬忙说:
〃那是,那是。〃
经过这场事,黄瓜嘴在村里威信提高不小。大家突然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