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不说话了,他不能连赖和尚那一派也一块〃呼啦〃了。这时冯麻子、金宝才感到人家联合的重要性。他们都开始不说话,看着赵刺猬,赵刺猬这时又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那句老话,其实权夺不夺,我倒是不太在乎。按说咱掌权十几年了,也该让人家夺了。夺了我去住闺女家。问题是你们俩怎么办?一队二队几百口子人怎么办?要一下都成了人家的奴隶,这倒叫我放心不下!〃
赵刺猬这么一说,冯麻子、金宝又有些热血沸腾,捋胳膊卷袖说:
〃老叔,你不能去住闺女家!咱一队二队也几百口子哩,咱也不是吃素的,让他来夺,看他能给咱们夺了?〃
这次〃夜草〃吃完,赵刺猬回家歇息,冯麻子、金宝却没有歇息,第二天就发动群众去了。召开大会,把形势向一队二队的群众讲了,一队二队的群众认清形势,也有些愤怒了,知道赖和尚、李葫芦马上要带着三队四队的人向他们夺权;如果权让人家夺过去,今后就都成了人家的奴隶了。奴隶谁想当,谁不是五尺高的男儿,谁没有一腔热血?大家愤怒地喊:
〃×他奶奶,要动真格的了!〃
〃咱也不是吃素的!〃
〃要夺咱的权,先拼了二斤半!〃
群情激愤,斗志昂扬。有的小伙子散会以后,就回家开始准备铁锹、粪叉和铡刀,防止赖和尚、李葫芦他们来夺权。冯麻子、金宝把这情况向赵刺猬作了汇报,赵刺猬倒是有些感动,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底下的群众斗志还这么昂扬,是令他没想到的。他当时就说:
〃多亏了这些爷儿们,使我心里有了主儿!这次只要权叫人家夺不走,我非给咱们这些爷儿们办几件好事不可!〃
赵刺猬心里真是有了主儿。有了主儿就有了精神。这天夜里他睡着了。自己这边的群众斗志昂扬,他倒要看看赖和尚他们怎么来夺权。但等第二天,他思谋一天,觉得光干等着人家来夺权,也不是办法,自己也得想些积极的主意。想到第二天,他忽然做出一个让冯麻子和金宝吃惊的决定,他让他们通知赖和尚,想和他共同吃一次〃夜草〃。冯麻子、金宝当时十分愤怒,问:
〃老叔,你这是干什么?权还没被人家夺,你心里就发虚了?就要向人家低头了?〃
赵刺猬笑着说:
〃一块吃一次'夜草',就叫低头了?能大能小、能屈能伸是条龙,前后一样长是条虫。过去一块共事,现在虽然分成了两派,找他谈谈有什么妨碍?他要向咱夺权,咱跟他说说利害,如果不动一刀一枪,就能把他说服,双方都不损失,咱的权又保住了,岂不更好?〃
冯麻子、金宝还撅着嘴不理解,他们对赖和尚还有一股不服气的愤怒,但也觉得赵刺猬说得有道理。于是就同意派人给赖和尚下通知。不过冯麻子临走时又说:
〃老叔,你这心思肯定是白费,'夜草'肯定是白吃,赖和尚不会听你的话罢手!〃
赵刺猬说:
〃咱做到仁至义尽。如果他不听劝,仍要夺权,咱们只有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等着人家了!〃
第二天,赖和尚接到了赵刺猬一块吃〃夜草〃的邀请。他对接到这样的邀请,感到有些吃惊,一时还弄不清楚赵刺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过他自己以前就邀请过李葫芦一 块吃〃夜草〃,所以对赵刺猬这种做法也能理解。两兵交战,不耽搁两边的首领共同吃饭。吃饭是首领的事,交战是下边的事。吃饭归吃饭,交战归交战。接到邀请,他开了一个〃偏向虎山行战斗队〃、〃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两方面头目的联席会议,向大家通报情况,征求意见。说是征求意见,其实在征求之前,他已拿出一个意见,无非现在说出来让大家知道。赖和尚好赖当过十几年大队干部,有领导经验,自两派一合并,他就知道头目由两个就成了四个;头目一多,就不能像过去一样商量事情,征求意 见,因为人越多越尿不到一个壶里,应该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副手越多,你越不能依靠,越得自己做主拿意见。这次他拿的对付赵刺猬邀请的意见是:见。他想见赵刺猬,倒不是想与他谈什么,他只是出于好奇心,想弄一弄赵刺猬这小子正在想些什么。他们眼看就要夺他的权了,大喇叭整天广播着,他害怕不害怕?赖和尚一说要见,李葫芦、卫东、卫彪说他肚子疼,没有参加),就不好说不见。于是就定下来见。只是对会面的地点,李葫芦有些看法。因为会面地点原来是赵刺猬定的,定的是吴寡妇家,而吴寡妇家是赵刺猬的根据地;你提出邀请,又由你定会面地点,不妥;既然你提邀请,会面地 点就应该由我们定,应该定在牛寡妇或是吕寡妇家,这样才公平。其实李葫芦倒不是真对会面地点有什么看法,在哪个寡妇家都无所谓,只是联合之后第一次参加赖和尚的会议,总得说些什么;一句话不说,只知道仰着脸听赖和尚讲话,岂不被人看不起?不过赖和尚听了李葫芦的话,却觉得说得很有道理。他提邀请,就不能提会面地点;如果要见面,就得改会面地点,就得你来,我们不能去,就得在我们寡妇家。联合会开后,赖和尚便让卫东派人将这个意见通达给赵刺猬。赵刺猬接到通达,对会面地点倒不太计较,只要赖和尚同意见面,地点在哪里他无所谓,于是就同意会面地点改在牛寡妇家。不过在会面的前一天,他让冯麻子给牛寡妇家送去一条牛腿,两只鸡,四瓶白干,二十多个咸鸭蛋。赖和尚知道赵刺猬送东西,也只是一笑。
这天夜里,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赵刺猬、赖和尚又重新第一次在一起吃〃夜草〃。由于这次会见的意义重大,引起了全村人的注意。牛寡妇也提了精神,将这次〃夜草〃做得很丰盛。有炖牛肉、有炖鸡,还有一盘烩蛤蟆;旁边有八瓶白干。两人在一起吃过十几年〃夜草〃,对双方的饮食习惯都很熟悉。赖和尚是吃饭之前先喝酒,赵刺猬是吃上 一点饭垫底然后再喝。两人仍像过去一样,谁也不让谁,各自吃喝各自的,这倒有一种亲切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候。过去两个人都是吃到一半停下去说事,说完事再接着吃,所以这次他们也吃到一半停下,准备说事。只是过去两人都是在吴寡妇家吃,现在第一次共同在牛寡妇家吃,牛寡妇不熟悉两个人在一起的习惯,见两人停下筷子不吃了,在一旁殷勤地劝:
〃吃呀,别停筷子,锅里还有一只蛤蟆哩!〃
这让赖和尚觉得有些丢脸,瞪了她一眼:
〃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倒是赵刺猬宽厚地一笑,看牛寡妇出去。他这一笑,有些惹恼赖和尚。牛寡妇出去 以后,他不像往常一样停下筷子专心说事,仍拿起酒杯,慢慢地往肚子里喝。
赵刺猬却完全停止了吃喝,专心地说事。赵刺猬看着赖和尚说:
〃和尚,'文化大革命'搞了两年多了吧?〃
赖和尚喝得脸通红,答:
〃可不。〃
赵刺猬说:
〃咱俩也两年多没在一起吃'夜草'了吧?〃
赖和尚说:
〃可不!〃
赵刺猬说:
〃自打土改到现在,咱哥俩也搁十几年伙计了吧?〃
赖和尚说:
〃可不!〃
赵刺猬向前探探身子说:
〃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向你说句话,十几年中,我要有哪些地方对不住兄弟,还望兄弟高抬贵手,原谅我一次!〃
这时赖和尚身子往旁边铺上一歪,倒在那里,嘴里嘟嘟嚷嚷地说:
〃不行了,今天喝醉了,一瓶酒下去,把人就打翻了,不行了,老了。〃
接着又响起了鼾声。
赖和尚这个举动,令赵刺猬十分愤怒。两人在一起共事多年,他知道赖和尚的酒量。他这肯定是装醉。自己放下架子低声求他,他连句话都不吐就装醉,一方面证明他多么看不起自己,另一方面表明他不肯〃高抬贵手〃,原谅自己。这让赵赖猬心中的怒火一股股往上蹿。妈的,自己低头求他,也无非是一种高姿态,他倒拿根针当棒槌,摆上了 架子。看样子他是要与自己战斗到底,中途罢休是不可能的。自己的实力不比他差,早知道这样,谁低头求他,与他一块吃〃夜草〃!当年不是老子拉你出来搞土改,你现在也无非是个穷小子,也不装醉摆威风了。不过他觉得今天和他一块吃〃夜草〃,探一下他的口气也好,知道他要战斗到底,自己也有个思想准备。那咱们就战斗到底吧!想到这里,赵刺猬又生出一股豪情,等待战斗开始。所以他不再说话,就看着赖和尚装醉。
赖和尚还真是装醉。他来和赵刺猬一块吃〃夜草〃,本来就不想和他商量什么事,只是想探探赵刺猬的口气,看他搞什么阴谋诡计。都已经成了阶级敌人,还有什么可以商 量的?他想知道的,也无非是赵刺猬要商量什么。当他听到赵刺猬商量的目的,也无非是要他〃高抬贵手〃〃原谅他〃,心里不禁一阵惊喜。原来是这个。这说明自己联合的策略成功了,赵刺猬有些心虚。而对方一心虚,他这边夺权就胜利了一半。就好象两个人打架,一个心虚,一个不要命,不要命的肯定打得过心虚的。但赖和尚决不准备〃原谅〃赵刺猬。两人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十几年了,已经成了阶级矛盾,无法更改、无法〃原谅〃了。什么〃原谅〃?现在你听他说得好听,他要你〃原谅〃,是因为现在你得势; 你真要〃原谅〃他,等到他得了势,他决不会再〃原谅〃你。牵涉到谁上台谁下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别听那些废话。赖和尚好歹也当了十几年干部,这点斗争经验还是有的。但他又不好正面回答人家〃原谅〃还是〃不原谅〃,像战场上交兵一样,兵打得你死我活,血肉模糊,但当官的见面,还得握手讲些礼貌。所以他既不回答〃原谅〃,也不回答〃不原谅〃,倒在铺上就醉了过去。
赵刺猬看着赖和尚在那里装醉,知道再说什么都是白废,与其在这里求人,不如回去加紧练兵,等着人家攻击。因为政治斗争就是这个,知道对方已经下了决心,你就不 要再犹豫了。战场上没有通过求饶求得和平的,除非你当人家的俘虏。具体到村里,除非你现在把公章捧出来,双手递给赖和尚,赖和尚才能原谅你。一想到这个场面,赵刺猬就觉得赖和尚太无赖太不自量,头上一股股火苗往上蹿。既然你要执迷不悟,我也只好奉陪到底,看这权、公章是好夺的?想到这里,他不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剩下的一半也不吃了,站起身走了。
赵刺猬一走,赖和尚一骨碌从铺上爬起来,又接着喝酒吃肉,又说又唱,还高声喊叫,让牛寡妇上蛤蟆。
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赵刺猬和赖和尚和谈破裂。和谈既然破裂,大家都开始互相 谩骂对方不仁义,接着开始磨刀擦枪准备战斗,准备夺权和反夺权。赵刺猬的副队长冯麻子、二组组长金宝埋怨赵刺猬说:
〃早就劝老叔不要找赖和尚谈,你非要去谈,看,受了人家一顿侮辱不是!与其去受人家侮辱,还不如在家磨两口大铡刀哩!〃
赵刺猬叹口气拍了一下巴掌说:
〃怪老叔脑子胡涂,从今往后,再不说和人家谈,你们都回去磨铡吧,等着人家来夺权!人家剁了咱的脑袋,咱就把权交给人家;要是剁不下咱的脑袋,咱还掌权,就把他的脑袋给剁下来!〃
冯麻子和金宝这才高兴起来,欢天喜地回去动员大家磨铡。
赖和尚这边,也向李葫芦、卫东、卫彪宣布了当天的情况。大家都觉得赖和尚装醉侮辱了赵刺猬一番很开心。赖和尚说:
〃既然拒绝了人家的'原谅',咱就得争口气,回去动员大家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夺权!别大话吹了半天,到时候权夺不回来,可就丢大人了!〃
李葫芦、卫东、卫彪下去,也动员两个组织的群众磨刀擦枪,随时准备夺权。群众也很高兴,磨刀的磨刀,擦枪的擦枪,准备夺权。村里出现前所未有的兴奋气氛。
李葫芦的大喇叭,口号喊得更响了。
××××××××××××××××××××××××××××××××
夺权开始了。
夺权提前了。
夺权在七月中旬。
本来赖和尚没想这么早夺权。虽然县上、公社、周围别的村,已经有许多夺权的,但赖和尚跟李葫芦、卫东、卫彪定下的夺权日子是八月一日。〃偏向虎山行〃和〃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两个组织的群众也是这么准备的。赖和尚认为八月一日是毛主席搞秋收起义的日子,搞事情容易成功,倒不在乎早两天晚两天。但先因为村里一只鸡蛋,后因为村里一只猪,在七月中旬,夺权竟出乎意料地提前了。
鸡蛋事件是由两派队员张石头张砖头引起的。张石头张砖头是兄弟俩,现在都三十多岁。哥俩小时候一块长大,感情很好,一块到地里割草偷毛豆,一块下河里摸泥鳅; 和外边孩子打架,哥俩说上一块上,说下一块下,弄得满街的孩子都怕他哥俩。但兄弟俩长大娶媳妇之后,之间开始产生隔阂。一开始娶媳妇,大家在一块过,之间没有什么。但后来大媳妇二媳妇闹矛盾,弄得两个兄弟也有了隔阂。石头说砖头太自私,砖头说哥哥没个当哥哥的样子。两个媳妇都说:
〃这个鸡巴家,还过它干什么!〃
于是哥俩分了家。但分家之后仍在一个院子住,为了孩子、鸡、鸭、鹅、猪、狗,也断不了闹矛盾。有一天,张石头张砖头的父亲张拳头死了,为给张拳头做棺材,两家往一块凑棺材板,两个媳妇埋怨凑得不公,互相吐了一阵唾沫。丧事办完,两家分丧筵 上撤下来的杂菜,两个媳妇又吵起了架,最后石头砖头也卷入进去,石头将砖头砸掉一颗门牙,砖头朝石头裤裆里踢了一脚。等到〃文化大革命〃起来,村里开始分派,兄弟两个就参加了不同的派别。本来两个都在一队,都该参加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但砖头媳妇见石头参加了赵刺猬,便不准砖头参加赵刺猬,非要参加赖和尚,说:
〃咱跟他有仇,门牙都让他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