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出了套居的门,径直下楼朝白家屯货的隔间走去。
今天白日赶路时候虽然袭岩将萧羽寒的马鞍又稍垫软了些,一路上都是疾驰过来,看似没有大碍,可萧羽寒握缰绳的手还是纂得指节泛白——终究是已经磨伤了,或许还不曾破皮,但若是水疱不及早收干,伤及皮肉乃至见血不过是三两日之内的事情。
更何况垫马鞍根本无用,鞍驾愈行松软双腿便愈要使力,没有将状况弄得更坏已是万幸。
只不过是他不方便直接与袭岩说这些罢了。
恰巧他们与白家送货的队伍同驻,傅青便想到或许能讨买到琥珀膏,又刚好明日不能上路,教萧羽寒趁夜上了药膏再修养一天一夜,隔日再上路时大约就不会再受磨伤所扰。
如此思量着,他便往隔间行去。却不想隔间门口坐着的一双都是白家的奴使,一问三不知,直至傅青道出“执事”两字来,才见他们温吞吞自对面单间的客房内请出一名妇人来。
傅青说明来意,妇人便道:“货品银钱我们做不得主,现下账房又在沐浴,你自去上面寻我们家姑娘说吧。”说完,指了方向便转回房间中。
听见“姑娘”一词,傅青只觉得头疼。
原本他只是为了给萧羽寒寻药,以为不过是三五十钱的药膏罢了,与下头的奴使账房交割便能买到,如今居然被他们两句话推到了“姑娘”那里去。若就此丢下买药的念头未免不甘,更何况萧羽寒也算对他有恩,瞧萧羽寒忍痛的样子他便难受;可是若真的去了,碰上个普通些的女子还好,万一遇上的又是一个锦棠,他还真是消受不起。
如此心中矛盾,傅青便在往白家的主子所居套间去的台阶上上下踌躇。磨了足有半刻钟的工夫,只听一道女声自天而降,道是:“那是谁家的男人,在这里走来走去的,吵死人了!”
第八章
这厢傅青正踌躇是不是要上去,却闻一道女声从天而降,想也没想转身便要走。不料才迈开两步,方才为他指路的执事抄了手立在楼梯口,朝楼上的女子道:“他想买盒琥珀膏,方才与我们说了,可这会儿账房还沐浴呢,我们不敢动,就让他上去寻姑娘。”
但听得楼上女子轻哼一声,质问道:“账房不在就不会教他等?你们当姑娘在这里设地摊卖零货呢?跟着飞宇爷的时候也这么没眼色来着?”
受了这几句喝斥,那执事确也没理反驳,于是咕哝两声,又抄着手转回去。
见到如此阵仗,傅青举步欲走——听楼上女子那言语架势,活脱脱又一个笛子,他是无论如何消受不起,还是趁早离远些的好。方踏出两步,只听楼上女子一声招呼,道:“你上来吧,免得教人说姓白的人人一双富贵眼睛,不待见散客。”
傅青连头也不回,直道“不必了不必了”。
却不想楼上女子这一下便怒了起来,嚷道:“你是哪家的爷?居然就撂个后背跟人说话,见不得人不成?”
这一回傅青心知理亏,转了身朝楼上那位一阵致歉,只求别再惹出更大的事情来。
那女子在楼上也只看着他连连鞠躬点头。起先仅是抿嘴笑着看,过了好半晌,才微一偏头将傅青的颜面长相瞧个清楚,一时惊叫道:“怎么是你?”
听闻这句,傅青只当自己是遇见了旧识,便抬头去看。只见一位约莫双十年华的女儿家倚在二楼围栏上,仿似刚刚出浴,一头青丝夹着水气伏贴于肩颈,身着极短的襦衣襦裤,披着一件明蓝绣孔雀的软绸中衣,下头露出一双雪白的大腿。样貌十分陌生,绝非傅青旧识。
见她竟是这副打扮,傅青面上一红,低了头,问道:“您认得我?”
那女子一笑,只说:“既然是你就快些上来,姑娘这会儿也该洗好了,有什么话只跟姑娘说,我先去替你看看。若是你敢跑了,看我不挨房挨屋地找你出来!”说到后来,竟然成了威胁。
她拿定了傅青是不敢跑的,言毕,一转身便回了套间里。
如此一来傅青竟是想要不再求那琥珀膏都不成了,于是略苦着脸拾级而上。
现下他根本没得后悔——那女子分明本来是不认得他的,若是方才他硬着头皮甩手走了大抵也不会有后头这般多的麻烦。如今倒好,教人拿“不挨房挨屋地找”给威胁住了,这会儿商栈又封门,那女子自然有的是闲工夫来找他,他若跑了说不定还要闹出多大的事端来。笛子的苦头他自然不想再尝一回,如今只求这一位家里的“姑娘”是个省事的,不要再弄出什么收拾不得的局面来。
到了套间门口,那女子已在等着,一见他便伸手拉了进去,直到主房才停下,又听那女子恭敬道:“姑娘,我把人带进来了。”
隔着玉石雕花的屏风,听得主房中那位姑娘应了一句,接着一阵软绵绵的脚步声响,便见一道极袅娜的身影自屏风后绕了出来。
同是方出浴的模样,这一位却端庄许多:湿发在肩侧轻绾成髻,一袭素白的蚕丝长袍直裹至脚踝,手里执着一方巾帕只为擦拭发髻下渗出的水珠。
见她出来,傅青一躬身,“白姑娘。”
他虽不认得,但总知道眼前这人是白家在这商栈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一位,大抵是白家当家人的姐妹——忽而有一瞬,他蓦地想起白飞宇与他说过“我家姐姐来了,见你生得这个样子,肯定要不择手段找人把你圈回家”等语,不觉脊背一阵恶寒,越发觉得自己是进了龙潭虎穴一般。
话音未落,却听有人与他耳边叫道:“我们姑娘姓董不姓白!”
尚来不及错愕,又听那董姓女子缓声道:“姓董姓白又有什么关系,这家里又没个人叫董飞宇。”如此说完,再转向傅青,“我是煦宁白家赘女,董伶。”
本朝以女子为尊,成婚多为女子纳男子,偶有男子无姐妹而女子姐妹较多时由女子入赘的例子,这样的女子便称“赘女”,虽是外来人,却是不折不扣的一家之主。
而董伶又有不同:白飞宇上有姐姐,且白飞虹至今尚未婚配,她却堪堪赘进了白家,也难怪白家的几个执事对她如此没眼色。
这些自然与傅青无关。于他而言,这女子是天生就在白家也好,是后来赘入白家也罢,只要不再从他身上寻出更多的麻烦来便是神仙样的好人。是以闻此言他也仅是重新躬身下去,改口称“董姑娘。”
董伶看着他,连着问:“你要琥珀膏?与你同行的那位爷骑马伤了腿?伤得重吗?要不要我教商队里随行的医工去瞧瞧?”
傅青一连应了几个“是”,到最后医工一句,险些又一个“是”便要出口,好不容易在嘴张了一半时收住,慌慌忙忙摇头道:“不必了,多谢姑娘费心。”
董伶这才点了头,又转回屏风后去,不多时,拿了两只雕工极精美的千瓣莲模样的青石盒子出来递与傅青:“这一盒是莲花油,比寻常人家用的琥珀膏要好;这一盒里是清盐,沐浴时候搁些在水里头就行。只要他那伤还没见血,如此双管齐下,保证他这一两天就能好得差不多。”
那盒子不过两寸见方大,入手却觉得极重,傅青接着困难。倒不是为了它重,而是他口袋里根本没有几文钱——琥珀膏是寻常人家常用的东西,一盒份量又少,大多二三十个钱便能买来。可是董伶交给他这两样,单看盒子便知道绝对是他这类平民消受不起的贵重东西,还不知道他囊中那几十个铜板是不是够付这盒子钱,更遑论里头的东西。于是瑟缩问道:“这价钱……”
董伶却一笑,道:“这点东西能值几个钱?你拿回去给他用就是了,若还需要别的尽管再来拿。”
傅青还欲再推辞,却被先前那女子一把掩住了口,还在他耳边道:“姑娘让你拿着你便拿着,推推搡搡的像什么样子,被人瞧见反倒好像我们姑娘小气不肯给你了。”
她既如此说,傅青倒也没了再推辞的道理,于是把两盒东西好生收了,向董伶道谢。
董伶又道:“谢字就免了,只是不知道……”至此,却是欲言又止。顿了半晌,她一摇头,“罢了,如今也晚了,你早点回去罢,这一夜雷雨怕是睡不安生的。”
傅青又再道谢,而后道别转出套间。
他方出来,先前扯他进去的女子也跟了出来,抬手一拉他衣袖,质问道:“居然连我这恩人的名字都不问就要走了?”
傅青哑然。
虽说先前只道她与笛子一般麻烦,却不想董伶并不是第二个锦棠,如今没有再横生波澜,他又平白得了两盒药,她自称一句“恩人”倒也不为过。
于是又拱手躬身询问恩人的名姓。
那女子一字一顿道:“邱亦爽,你可好生记得了,若敢忘了,我自要你好看。”
她如此说,颇有些盛气凌人的模样,傅青最不耐这个,草草点头应了便转身要走。
邱亦爽又一把抓了他的衣袖,问:“你晚上非回去睡么?”
言外之意,竟是要叫傅青留宿在她处。
宛平府女子虽霸道,如此明目张胆的邀幸调情倒十分少见,傅青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僵立半晌,面上惊讶才渐转为怒容,也不顾什么男女尊卑,愤愤“哼”一声便甩手离去。
只余邱亦爽立在围栏边,微笑目送他渐行渐远,转上另一边的台阶身影便消失在围栏木柱之后。
“动这么大的气,好像你跑得了似的。”
回到萧羽寒处,拿了这两件东西出来,傅青仅与他们说是跟白家讨来的,绝口不提董伶与邱亦爽欲言又止、话中有话的模样。
萧羽寒也不多问,只道:“给你东西的姑娘姓董?”
他既有此一问,傅青便权当两人是旧时相识,心下也再不奇怪那女子对萧羽寒的百般关心,只想,士族家里出来的男男女女即使有再诡妙的反应也不该觉得奇怪才是。
于是洗漱收整完毕,便在隆隆雷声中胡乱睡了。
这一整夜,雷声雨声都不曾停过,自然睡也绝对睡不得特别安稳。如此,直到袭岩第二日的早上来唤他起床,傅青都不觉得自己有哪怕一时半刻是睡踏实了的。
这厢他睡意正浓,袭岩却来粗手粗脚扰他清梦,迷蒙中几乎是想也没想便挥开袭岩推他的手,口中念道:“我再睡一会儿……”
见他如此,袭岩怒火攻心,一把揪了他的领子由床榻之上拎起来拖到地下,喝道:“还睡!看看你昨天干的好事!”
被他这么一拖一喝,傅青已经清醒了七八分。这两日同行下来,傅青也明白袭岩并非动辄大呼小叫乱发脾气又或是小题大做的人,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不免稍有不安,于是揉了揉眼,只问:“怎么了?”
此时袭岩又气又急又慌,咬牙半晌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将手指着外面套间的坐厅,教傅青自己去看。
既如此,傅青举步便往外走,心里只想着“昨天干的好事”这一句。粗一思量,大抵他昨天做了的事情也只有讨来的那些东西,难不成是那药有问题?思及此,竟然也有些慌乱起来,罔顾身边锦家的仆佣低声提醒他“穿好了衣裳再出去”,就这般穿着一身襦衣大步流星进了坐厅。
方进门,还没来得及抬眼看看萧羽寒究竟如何了,便听厅中一道女声响起,道是:“这就是你见客的打扮不成?”
声音虽不熟,但毕竟是昨晚才听过的,傅青面上一僵,旋即窘红了脸,匆匆躬身低头,口中称“董姑娘”。
董伶只坐在一旁喝茶,略一点头并不应声。反倒是出言揶揄傅青的邱亦爽一阵风似的到了他身边,笑嘻嘻打量他半晌,道:“幸亏夏日不冷,你穿这身倒也好看。”
傅青低头不语,又听她在耳边抱怨道:“你只认得姑娘,就不认得我。”
一时间傅青仍有些僵,想不出话来回她,于是抿抿唇,草草向她一点头算是补了礼。
那厢萧羽寒坐在正位上,见他这副模样出来只是略一挑眉,现下又见邱亦爽饶有兴致拿傅青打趣,微微一笑,仍旧端坐品茶。口中茶尚未咽下,便见袭岩带着两人进了坐厅来。
袭岩面上仍略有慌乱之色,他身后两人看上去更是惶恐不安,匆匆走到萧羽寒身侧站定,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萧羽寒将手中茶盅搁在椅边案上,抬手招来袭岩,教他先带傅青进去将衣服换妥。
不等袭岩应声,却见邱亦爽弯弯眼睛笑着将傅青拖了过来,口中央求道:“这位爷,让我带他去穿衣裳吧。”说着就要拉傅青往寝房里面去。傅青自然不肯跟着,但四下又无人可求援,更别提董伶萧羽寒还在椅中坐着他要如何甩了邱亦爽的手,百般无奈之下竟然扒住离他最近的袭岩。
被邱亦爽拖着,三人一串就要往寝房里面去。
袭岩甩手欲挣,却见萧羽寒此时已然长身而起,引了董伶要往另一方正房里面去。略张口,他还没想出该如何措辞拦截,便听见萧羽寒叮嘱道:“你们先去打点,不必顾着我这里了。”
此话一出,袭岩慌乱无措又不得出言忤逆,已经是欲哭无泪。而先前与他同来的两人更是眼角已见了泪光,双膝不稳眼看便要跪下。
傅青将这等情状看在眼内,拉扯间压低了声音问袭岩道:“究竟是怎么了?”
袭岩转头,面色铁青,“还不都是你惹来的祸!”
这一句教傅青更是云里雾里——原本他是担心昨天拿来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可是方才看着萧羽寒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好,袭岩却仍旧一口咬定他闯了祸,现下他是完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弄错了什么了。
“你倒是说清楚我闯了什么祸了……”先前锦棠给他莫名其妙背上一口黑锅,是他自己未曾将话说明白,怨不得别人;如今袭岩若是再不明不白派给他一项罪过,只怕他就不是怄气那般简单了。
只是话尚未说完,便遭萧羽寒打断。
“他几时闯了什么祸?”如此说着,他轻笑,“你还当我能出了什么差错不成?”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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