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盯视之下,她低着头。
老潘说:“不过,我想问一句,你……今天晚上高兴到江边坐坐么?”
郝梅渐渐抬起头,点了一下。
他突然冲动地拥抱住了她,并吻向她的嘴唇,她无声地推拒着,他企图凭男人的力气征服她,她腾出手来,打了他一耳光。
他放开了她,垂下了头,背靠门框,一时间一动不动。
她望着他,开始怜悯他。
他一转身,欲推门而去。
她却又扯住了他。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插上门扯着他,注视着他,倒退着,又将他引到屋里。
他又一次拥抱住了她,她仰起了脸,闭上了眼睛,期待着……
他的嘴唇刚吻向她的嘴唇,灯突然亮了。他们倏地分开,目光同时望向床上的芸芸。
芸芸在床上睡得很熟。
他们的目光接触时,都显得那么窘,那么不知所措。
她走到床边,坐下了,却并不望他,低着头。
老潘说:“和我结婚吧!”
她仿佛没有听见,毫无反应。
老潘又说:“我比你大两岁。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开口说话,我不在乎你现在还没工作。”
郝梅毫无反应。
老潘继续说:“而且,我是那么喜欢芸芸。我觉得,如果能有你这么一个女人一生为伴,如果能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这辈子也就够有福气的了。”
郝梅渐渐抬起了头。
老潘索性说个彻底:“我的亲父母也都去世了,亲哥哥姐姐也都另立门户了,亲弟弟妹妹也都结婚了……就剩下我还是光棍一条,守着两间空房子。下班回到家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果我们结婚了,可以在这儿开一个门,”他在墙上比划着,“或者,在这儿开一个门也挺好。”
郝梅望着他比划。“那样一来,我们住得够宽敞的了!你不必立刻回答我,但我也求你,别立刻拒绝我,别立刻破碎了我的美梦。你考验我一年,或者两年,或者三年,行吗?”
他的口吻是乞求式的。
郝梅终于点了点头。
老潘真诚地说:“如果,在这期间,你又遇上了一个爱你的男人,你觉着他比我好,我绝不会抱怨什么的。我伤过女人的心,我被女人伤心也是应得的报应……”
《年轮 第五章》11(5)
郝梅不由得笑了一下,她从布袋里取出那条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因为刚才的冲动没有得到满足,似乎仍欲对她有所举动。
她指指芸芸,指指窗子,又指指自己心窝。
他恋恋不舍,若有所失地走了。
郝梅起身拉上了窗帘,郝梅替芸芸脱衣,从芸芸兜里翻出了一个小玩具,餐巾纸,和一些碎片——是王小嵩那张照片被芸芸撕了。
她发现芸芸手臂上有新旧牙印——她疑惑不解,本打算推醒女儿问个究竟,又不忍,她搂着女儿睡下了。
半夜郝梅从睡梦中惊醒,她发现女儿瑟缩着身子,满脸是汗,咬着自己的手臂,在竭力忍受某种痛苦。
她吃惊地抱起了女儿。
芸芸吃力地说:“妈妈……腿疼……”说完又要咬自己手臂……
郝梅将女儿的手臂搂住,让女儿咬自己手臂……
过了一会儿,她急忙到了老潘家,焦急地紧拍老潘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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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第五章》12(1)
第二天,在一家医院的观察室外,郝梅和老潘坐在长椅上,他们神色都很不安。
郝梅匆匆在小本儿上写什么,扯下交给老潘;老潘看后,便去打电话。
不一会儿,韩德宝和吴振庆都被电话叫来了,他俩正好在医院楼外相遇,他们相互问着什么匆匆走入楼内。
坐在长椅上的郝梅看见了他们,但却并没有动,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走向自己。
老潘从郝梅的脸上明白了他们是谁,起身迎向他们,并向他们说着什么。
吴振庆一边听,一边不安地望着郝梅。他们匆匆走向郝梅,然后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了下去。
老潘在远离他们的地方站住。掏出烟,发现禁止吸烟的牌子,又将烟从嘴上取了下来——他心不在焉地望着一张宣传画。分明的,他有意让吴振庆、韩德宝有机会单独和郝梅说话。
吴振庆用胳膊肘轻轻碰了郝梅一下,低声说:“别担心,有我和德宝呢。”
韩德宝也说:“是啊,有我们呢。”
郝梅点了一下头。
尽管他们谁也没有瞧谁一眼,但是显然,由于身边有了两位完全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战友,郝梅似乎感到不那么孤立无援了。
观察室的门开了,芸芸被一位护士推了出来。
三人立刻站起来,围向病车。
跟随而出的医生制止了他们:“刚打了安眠针剂和止痛针剂。”看看郝梅,又看看吴振庆和韩德宝,“孩子的母亲,请先在这儿坐着。你们谁是孩子的父亲,请跟我来。”
吴振庆和韩德宝对视了一会儿,吴振庆说:“你留下陪着郝梅,我去。”
他大步相跟而去,老潘也相跟而去,他们都跟在医生后进入诊断室。
医生说:“你们两个不可能都是孩子的父亲吧?”
老潘说:“我们……都不是……”
“那你们都跟我来干什么””
吴振庆说:“医生,请您听我说……孩子,已经没有父亲了。我们都是孩子的亲人……”
医生坐下:“亲人?”研究地打量他们,“我只能和孩子的直系亲属谈孩子的诊断结论,还是叫她妈妈来吧……”
老潘不安地望着吴振庆。
吴振庆说:“医生,我是最能代表她的人。我有权知道!”
医生只好说:“那,好吧……”他写了一份诊断书递给他,那上面写着:成骨肉瘤。
吴振庆问:“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么?”
医生说:“骨癌的另一种说法。”
吴振庆说:“医生,求求您,千万想办法保住孩子的腿!”
医生缓缓地说:“这是在几年以前我才有可能考虑的请求。而现在,我只能如实告诉你们两点——或者,在孩子有数的日子里,尽量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尽量减少生前的痛苦;或者,到北京肿瘤医院去获得专家们更具权威性的会诊,寄最后的希望于我们的诊断是错误的……”
吴振庆和老潘表情骤变,呆若木鸡。
医生接着说:“而后一种希望,只不过有百分之一二。”老潘抓住了医生的一只手,几乎是在用哭声说:“医生,救孩子一命吧,您不能见死不救哇!”
医生抽出手,冷冷地说:“你们似乎都挺爱这个孩子的,可是你们早干什么来着?”
吴振庆说:“几年前,孩子和她的妈妈,还在北大荒,不是没看过,有的诊断成关节炎,有的诊断成骨刺。”
老潘又补充道:“返城后她妈妈也带她看过多次……医生,这孩子自己也太能偷偷忍了!夜里疼醒时,常自己咬自己的胳膊也不叫出声,怕她妈妈听了心疼她……”
吴振庆又加了一句:“她妈妈直到现在仍待业……”
医生说:“是这样……”他开始写什么,一边写一边又说:“的确是个好孩子啊!进观察室的时候,还劝她妈妈不要替她害怕,没见过这么特别的孩子,她好像明白自己的病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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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第五章》12(2)
老潘背转身,孩子似的哭了,吴振庆强忍着泪。
医生将药单写好,交给吴振庆:“我给你开的是进口的止疼药,虽然太贵了,可是见效快,目前限制在高干病房使用,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医生也大动恻隐之心。
吴振庆默默流泪,双唇抖颤说不出一个字。
吴振庆和老潘来到医院的男厕所,他们各自吸烟,各自流泪,之后,吴振庆扔掉烟头,洗脸,洗罢,把手绢递给老潘说:“给你!”
老潘接过吴振庆递给他的手绢,扔掉烟头洗脸。
吴振庆说:“听着,不许让郝梅看出什么来!”
他们回到郝梅身边。郝梅焦急地望着他们,韩德宝替她问:“医生怎么说?”
吴振庆说:“骨刺,但是得动手术。医生建议到北京大医院去,因为离神经和血管太近,要对芸芸负责任。”
老潘也说:“是啊,要对芸芸负责。”
郝梅的担心似乎减少了一些。
吴振庆将一只手搭在郝梅肩上:“准备到北京去吧!越快越好,病是经不得耽误的……这件事我替你做主了,啊?”
他转身对老潘说:“你等着下午接出芸芸,陪她们娘俩回家。”
又转身对韩德宝说:“咱们先走吧,我还另外有话跟你说。”
他们来到医院的大楼后边,吴振庆对韩德宝说:“芸芸的日子很短了……”
韩德宝似乎不明白。
吴振庆说:“是骨癌。医生说,她最多还能活两个星期,只有百分之一二的希望。为了这百分之一二的希望,也必须带她到北京去……”
韩德宝呆住了。
吴振庆已经有了主意:“我负责借钱。穷家富路,得多带些钱,我才放心,你负责替你自己请两个星期假,陪郝梅去。”
韩德宝虽面露难色,沉吟了一下,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吴振庆说:“按理说应该我陪着去……可是,我怕我自己到时候……你……在路上告诉郝梅吧,也得让她有心理准备。”
韩德宝一只手按在吴振庆肩上说:“放心吧。”
吴振庆又说:“如果可能,让芸芸看看天安门……我曾答应过她,有一天,要带她到北京去玩儿,在天安门照张像……”
他说不下去了,韩德宝也满脸是泪了。
吴振庆仰起脸,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为什么有那么多还不完的感情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责任和义务啊!我太累了,我已经累得受不了啦……”
韩德宝情不自禁地拥抱住了他,两个好朋友,将头埋在对方肩上……
吴振庆哭了……
《年轮 第五章》13(1)
晚上,张萌一个人在家里,她双手打开化妆盒——那显然是第一次被打开的东西。
她的手犹豫着,仿佛不知该先使用什么,后使用什么。触了一下粉刷,动一下眉笔,最后拿起了唇膏。
镜中,唇膏涂着唇廓,舌尖轻舔着涂红了的内唇沿。
张萌用描眉笔描着一条眉,先描成眉梢向下,觉得不满意,放下笔,抓起旁边的湿毛巾,擦着。
她又拿起眉笔,重新描,这一次描成了眉梢向上,似乎仍觉得不满意。
眉笔描向另一条眉,描毕,张萌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脸,仿佛要回忆起一个忘却了的朋友。
她站起,走到洗脸间。打开水龙头,双手搓肥皂。
她正要搓脸,盯着洗脸间的镜子,双手停止在脸面前,又犹豫起来。
她想,好像也没什么太古怪的,也许脸敷得白些效果就会好多了?
她冲尽手上的肥皂,关上龙头,擦开了双手。
她又坐在桌前,开始往脸上刷粉,仿佛信心有所增强,她心想修理过地球的人,难道还修理不好自己的一张脸?笑话。
她合上了化妆盒,欣赏着镜中自己的脸,心里说,这不是挺不错的么?关键是,要庄重,要矜持,要在脸上打出广告——请勿犯我。这是比我年轻的女孩子们做不来的样子。这是我的特色,张萌特色。
她站起,走入里间,旋即出来,已穿上了一套西服裙。
她又拿起镜子照,心想,手上应不应该夹着一支烟呢?好几次我吸烟时,男人们偷偷观望过我,我不认为那是他们少见多怪,而肯定是我吸烟的姿态对他们有某种特别的吸引力。
她放下镜子,拉开抽屉,拿出烟,吸着了一支。
她坐下,对着小圆镜,做出各种吸烟的姿态。她又想,今天晚上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吸烟会不会给别人留下什么不佳的印象呢?我行我素,想吸就吸,管别人怎么看我呢!
她一手夹烟,一手拿起烟盒,朝想象中的对方一递——“请吸烟!”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她将烟卡在烟灰缸里,起身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吴振庆,他没穿雨衣,衣服被雨淋湿了。
他的到来太出乎张萌意料,她一时不知所措,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没想到……你……下雨了?”
“下雨了……不过不太大……毛毛雨……允许我进去么?”
“允许,允许……”
吴振庆坐在沙发上,以一种诧异中掺杂着研究意味,也掺杂着男人对女人的观赏的目光望着张萌。像上次一样,张萌仍走到桌子那儿,背抵着桌沿站立着。
吴振庆问:“正打算出门是不是?”
张萌:“不,不,不出门……”
“不出门?”
张萌解释道:“晚上我们单位和别的单位举行联谊活动,不过我并不是非去不可的人物……我的模样特别可笑是不是?”
“可笑?你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呢?不,一点儿也不可笑,你一化妆,显得很有风度,很有气质,至少年轻了三四岁。你是主持人吧?”
张萌说:“老的,大家嫌太老气横秋;年轻的,又嫌太青春浮躁,结果工会的干部们,就一致决定了是我这个双方面都能认可的,不愿意也得愿意。”
吴振庆说:“我来的又不是时候。”
张萌说:“没关系,时间还挺充足,有事?”
吴振庆点点头说:“借钱……我已经到处借了一个下午了。本不想来找你的,路过这儿,身不由己地就来了。”
张萌问:“多少?”
吴振庆:“越多越好。”
张萌问:“做生意?”
吴振庆摇摇头:“你先说有没有吧。”
“有。”张萌说完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拿着一叠钱出来,交给吴振庆,“二百元,我只留下了几十元生活费,不知道……是不是太少了?” “不少不少……”吴振庆接过钱点也不点,揣入兜里,又说,“我不是替自己借,我是替郝梅借。她要带她女儿到北京看病,这一去,十之###,就只有她自己回来了,我替她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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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第五章》13(2)
张萌讶然地看着吴振庆。不待她说什么,他已走了。
他匆匆冒着细雨走出楼门,张萌在窗子里朝下喊:“哎,你等等!”
吴振庆站住,仰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