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不久,他逐渐感到食物从来没有这么好吃过。从小窗口送进来的食物,并不是山珍海味,但是好吃得要命。他的味觉已经恢复正常了。
最初他什么也不干,唯一的乐趣就是吃东西。只要送食物的小窗口一响,他赶快就跑到窗口边等着。
前奏的炮声(3)
一个男人,一天一次走进房间里来换便桶。这时,另一个长相很凶的汉子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人承文都不认识。
看守后来换了一个人。这个人很和气。他很年轻,和承文的年纪差不多。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我叫辰吉。”问他是受谁委托来的。他笑着说: “这个我不能回答。”
“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这个我没有问过。”
“跟你的老爷说,快点放我!”
“我不知道谁是老爷。”
“是连维材!”
“他是谁呀?”
“呸!别装蒜了!”
辰吉虽然挨了骂,仍然温和地笑着。
只有吃饭的乐趣,单人房间的生活仍然是寂寞的。承文确实不喜欢学习,但为了排遣寂寞,也从满是书籍的书架上取下几册,随便地翻阅起来。
在这以后不久,他从早到晚打开有趣的、带插图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贪婪地阅读起来。除了吃饭和阅读通俗小说来安慰他的生活外,想象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也是一种乐趣。
还可以唱歌。简直像要把这单人房间的墙壁震裂似的,他大声地高唱淫猥的歌曲,这也叫他感到无比的痛快。有一天,他正在发狂似的唱着极其下流的歌曲。没有到吃饭的时间,送食物的小窗却打开了。
“谁?”躺在床上唱歌的承文跳了起来,跑到窗口前。
窗口露出一张白皙的脸。“是我呀。”
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彩兰。彩兰曾经在连家寄养过。连家没有女孩子,承文过去把彩兰当作亲妹妹看待。彩兰十一岁时离开厦门,至今已整整六年。
她已变成了十七岁的漂亮姑娘。承文盯着她的脸说道:“你不是彩兰吗!”
“是呀,承文哥。不过,你很好啊!”
“好久不见了,你长大啦!……”
“哥,你知道你是怎么关进这里的吗?”
“知道。”
“知道谁把你关进来的吗?”
“现在知道了。是我老头子。”
“你的鸦片戒了,你该感谢你爸爸。”
“不,并不……最初我生他的气,事到如今,也想开了。不过,我不想感谢他。”
“如果能从这儿出去,还抽鸦片吗?”
“不知道。我现在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
“我到这里来,就是跟你说这个。”
“是吗?什么时候?”
“你爸爸最初说十年。”
“十年!?……”承文倒抽了一口冷气。
“今后只要是抽鸦片就要判死刑。和死刑相比,十年不是强得多吗?而且你爸爸还特别给你减去了两年。”
“那么……这么说,是八年?”
“是,是八年。你挺住吧!”白皙的面孔突然从窗口外消失了。接着送饭的窗户咔嚓一声关上了。——那是上锁的声音。
“八年!……”承文陷进虚脱的状态,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上。
八年——漫长的岁月啊!承文今年二十二岁,他要在这里一直关到三十岁。他一直以为,最多不过一年就可以获得自由。他第一次懂得了父亲的厉害。
无聊的、漫长的、可怕的八年的岁月啊!——这和断鸦片的情况一样,想象这八年的痛苦,比实际的痛苦还要可怕。
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他那震动墙壁的淫猥的歌曲了。
3
清国与英国虽然缺少疏通,但毕竟通过公行这条狭窄的渠道,在进行悄悄的对话。只是没有赋予官方的形式,不能与高级官员广泛地对话。
连维材与温翰之间几乎没有对话的必要。就连旁人听来像哑巴禅似的谈话,他们也嫌话太多了。
“公行的命运已是风前之烛啦!”连维材这么说,而温翰的答话却这么说:“尽快把上海的分店充实充实吧!”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前奏的炮声(4)
在这种对话的中间,省略了一般人要费千言万语才能说清楚的内容。
连维材从上海来到苏州,见了儿子哲文。哲文希望在苏州再多待一些时候,学习绘画。连维材同意了儿子的要求。他说:“你既然这么想学绘画,那就朝这条路子走下去。只是不能半途而废,不要单纯从兴趣出发。我希望你勤奋学习。如果你有这样的决心,我可以同意你。”
清琴与哲文之间的对话没有对上碴。她的新任务是通过哲文,搜集连维材身边的情报。可是,哲文甚至没有介绍她去见来到苏州的父亲。
哲文的借口是:“我现在还在学习期间。”如果哲文回到厦门,清琴当然会跟他同行,这样就可以接近连维材。可是哲文要留在苏州学画。他得到了父亲的同意,感到很高兴。而清琴却大失所望。
在广州,公行总商伍绍荣一直在同金顺记的温章进行极其认真的对话。这两个人本来是属于互相对立的营垒,但奇怪的是他们彼此之间却很投机。
“恐怕再没有别人像您这样精通外国的情况了。我想请教一下时局,您觉得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伍绍荣说。
“糟糕的是清国和外国都不了解对方。”温章回答说,“互相不了解,当然就会发生一些麻烦的问题。我们应当更多地了解外国的情况。老是说什么夷人是‘犬羊之性’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另外,把外国人关在十三行街里也是错误的,我说这话也许很失礼,现在包围外国人的,是你们这些分厘必争的买卖人,精明圆滑的买办、通事,和从他们那儿索取贿赂的贪官污吏。我们国家的老百姓,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纯朴的。而能够接触外国人的,只限于极少数特殊的人。连我国的文化遗产,外国人也看不到。这样,他们当然不会了解中国人是值得尊重的国民。我的话说得太远了。我认为撤掉彼此之间的墙壁,这是最为重要的。”
“我同意您的看法。”伍绍荣频频点头说,“外国人也必须停止向中国输入鸦片,这样才能得到中国人的尊敬。”
道光皇帝向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东海关监督发出驱逐鸦片母船的命令,上谕到广州是八月三日。第二天——八月四日,广东首脑通过公行要求义律撤走鸦片母船。八月十七日、九月十八日和十九日又接连转达了同样的要求。可是,鸦片母船仍然悠然自在地停泊在伶仃洋上,毫无退走的样子。
要求第五次送到义律的手边是九月二十九日。这次要求不是经过公行,而是通过广州知府和副将。义律微微一笑。 以前马他仑撇开公行,收到了“拒绝的公文”,这次虽然未能与总督直接公文往来,但知府、副将这些相当高级的官员竟成了命令的传达者。这种情况继续积累下去,垫脚石就会愈来愈高。
“这是我力不能及的事。”义律厚着脸皮回答说。
清朝不承认外夷的“官”。义律也是被当作一般的民间人士看待。既然是民间人士,哪有权利对鸦片商人发号施令呢?——义律面带奸笑地说道:“如果正式承认我是外国官员,可以跟总督对等地直接交涉,我也许还可以想点办法。”
“狗日的!”清国方面的负责人恨得咬牙切齿。
“骂吧!这些猪仔官!”因为可以进行一点小小的报复,义律也暗暗高兴。
在弛禁的浪潮之后,马上就来了个大反复,从中央跳出一个“严禁论”。外商们很轻蔑清朝总是这么朝令夕改。他们说:“不管下什么命令,反正是实行不了。目前只是粉饰粉饰门面,照顾一下舆论。”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前奏的炮声(5)
外商依然把鸦片母船停在海上,大做鸦片买卖。
4
“伶仃洋两岸没有炮台。即使建造炮台,东边是铜鼓洋,西边的磨刀洋,两边的洋面都很广阔,炮弹恐怕打不到。根据目前的状况,水师的兵船没有力量驱逐他们。”听了水师提督关天培这样的说明,两广总督邓廷桢感到束手无策。
既然义律说这是他职权范围以外的事,那就通过公行,要求居留广州的外商协助撤走鸦片母船。但对方也不予理睬,说什么“鸦片母船与我等无关”。
细读当时广东当局的奏文,可以看出他们确实是煞费了苦心。他们上奏说:“因为有私买者,所以鸦片母船不撤走,因此现在正在严禁私买。”接着枚举严禁所取得的成绩。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竟举出大贪污犯——中军的副将韩肇庆的名字,说他破获了七件违反鸦片法的案件,洋洋得意地给他报了功。
副将韩肇庆是个大胖子,满身肥肉,根本不像一个军人。在弛禁论高涨的时候,他一度垂头丧气,多亏又盛行严禁论,最近他才开心起来。
“穆枢相虽然没有给我复信,但看来是接受了我的要求,为我掀起了严禁论的高潮。”韩肇庆心里这么想,赶忙给北京送去了礼品。
穆彰阿收到这些礼品时,哭笑不得,骂了一声“蠢材”!
韩肇庆在家中的一间房间里,只穿着短裤,躺在凉爽的竹席上。他的一个妾在旁边给他用大扇子扇风。他除了大老婆之外,还有六个妾,都住在这个家里。
他把手伸进妾的裙子里面,抚摸着女人汗渍渍的大腿。
这时,女佣人在门帘子外面喊道:“鲍鹏先生来了。”
韩肇庆仍在摸妾的大腿,没有答话。
事情发生在好久以前,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说鲍鹏的家里藏有鸦片。他派人把颠地商会的鲍鹏叫来讯问。
“绝对不会有这种事!”鲍鹏矢口否认。
“不管有没有,先到你家去看看。”
两人到鲍家一看,果然发现一只木箱。这木箱仅从外表看不知里面装着什么。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装的是鸦片。
“你看这!”韩肇庆说。
“我决不会插手鸦片买卖。这一点您也会了解的。这一定是谁为了陷害我而干的。”鲍鹏脸色煞白,这么辩解说。
韩肇庆想了想。——这话也有道理。鲍鹏这种人不会干这样的蠢事。他知道鲍鹏在干什么,是用更高明的办法在赚钱。
一问鲍家的佣人,说这是当天一位姓陈的先生让一个苦力送来的礼物。
“看来还是嫁祸于他。”韩肇庆心里虽然这么想,还是严厉地说道:“可是现在有人告了密,你家里又发现了鸦片。从我的立场来说,总不能置之不管吧!”
“这事还请您……”鲍鹏拱手哀求道。
“这个问题,难办呀!”
“请你设法妥善地……”
“你我的关系,当然要尽量地妥善解决。不过……”韩肇庆微微一笑。
这样交谈之后,事情就妥善地解决了。鲍鹏给韩肇庆送了一大笔钱,这是自不待言的。
鲍鹏无法忍受这飞来的祸事。他想弄清楚究竟是谁耍了这个阴谋。谊谭和承文都不见了,最初他以为可能是他们中的一个干的。过后不久,他了解到谊谭在澳门。他趁到澳门出差的机会,找到谊谭,对他进行了质问。
被鲍鹏一质问,对方反而反扑过来说:“是你受公行什么人的委托,想让我和承文上大当。过后我想了想,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事实确实是这样。可是,这是谁觉察出来的呢?不可能是谊谭或承文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谊谭闭口不谈是谁说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前奏的炮声(6)
解开谜团的关键是告密信。从信的笔迹追寻下去,说不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因此鲍鹏央求韩肇庆说:“请你把告密信让我看看。”
“这个不能让你看。”
“那么,请你卖给我。”
这话打动了韩肇庆。反正是没有用的一张废纸,既然能换钱,出售也可以。
“你出多少?”韩肇庆装着开玩笑的样子说。
“五两。”鲍鹏说。
“扯淡!绝对不行。”
“那么,十两。”
“不行。二十两。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反正那不等于是一张废纸吗!?”
“给二十两就卖给你。不干就算了。”
“……”
他们的交易没有谈妥。
现在鲍鹏又来了,大概是改变了主意,用二十两银子来买那封告密信。
女佣人在门帘子外面又一次喊道:“老爷,可以把鲍先生请进来吗?”
“好吧。叫他进来!”韩肇庆这么回答说,就势在妾的大腿上狠劲地拧了一把。
“哎哟!”年轻的妾跳起来,大声呼痛。韩肇庆看也不看她一下,爬起来去取告密信。
果然不出所料,鲍鹏带来了二十两银子。
“你看,就是这个!”韩肇庆把告密信递给鲍鹏。
鲍鹏打开一看,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哼哼声。不必费劲去进行笔迹鉴定,一眼就看出了是谁的字迹。“原来是西玲这娘们!……” 5
“能带我去一趟广州吗?”保尔?休兹揉了揉他的蒜头鼻子,说道。他辞了墨慈商会的工作,在澳门开了一家专做水手生意的低级酒吧间。
“去吧。约翰?克罗斯正想见见你哩。”一个水手这么说。
“是呀。”保尔喝了一口啤酒,说,“听说他病了,我很不放心。从在曼彻斯特的时候起,我就一直照料那个孩子。”
“你走了,这店谁管呀?”
“交给谊谭。他来了,我可以离开店了。”
简谊谭从广州跑到澳门来避难。他把转移到这儿的鸦片慢慢地处理掉,手头积攒了一大笔钱。但他毕竟年轻,一闲着没事就闷得发慌。于是经常到保尔的酒吧间来厮混。过了不久,他竟拿出钱来,当上了酒吧间的合股经营人了。
保尔也是一个没有常性的人,在一个地方待不住。听说约翰在广州病倒了,他就想去看看他,同时也可以散散心。
“好吧,你就坐我们的马六甲号去吧。”一个高大的汉子说。他长着满脸的大胡子。胡子上沾着的啤酒沫还没有消失。这汉子身躯高大,不注意的话,还不知道他怀里搂着一个矮小的欧亚混血女人。
“那咱们就换个地方痛饮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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