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世界的片断。而现在他看到了伍绍荣的循规蹈矩、彬彬有礼的世界。他没有慷慨之士的那种明朗豪放,也没有激烈狂暴的精神。但是,看着伍绍荣在安详地喝茶的侧面,西玲感到很美。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美呢?对!这是一种秩序井然的美!是循规蹈矩、心满意足地安居,以求得内心充实的囚徒的美!
西玲是不堪束缚的。这和他的性格恰好相反。但这里确确实实有着美。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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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玲不能自持了。她把自己的脸埋在端坐在椅子上的伍绍荣的膝上。她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手在爱抚自己的头发。
“多么相似啊!”西玲这么想。她觉得跟连维材相似。连维材在狂暴地压倒她的身体之前的那种奇妙的犹豫的感觉,在她的身上苏醒过来。
“不!比他快!”伍绍荣的气息很快就扑到她的耳边,男人的手从她的头发上抚摸到她的下巴上,火热的手掌烫着她的下巴。
西玲抬起头,伍绍荣却把脸转向一边说:“不要看!我现在精疲力竭。我不愿意你看这样的脸!”西玲把手放到对方的面颊上,说:“看着我!我求求您。我要看您疲劳的脸!那也许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脸!”
这时,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两人分开了。
脚步声在房门前停下了。只听仆役说道:“连维材老爷求见。”
伍绍荣走到门边说道:“请他到这里来。”
西玲两手捂着面颊,带着畏怯的眼神说:“他到这儿来?我要离开这儿!”
“请您就待在这儿。”伍绍荣的声音温和,但他的话却有着束缚她的力量。
她呆呆地立在那儿,迎接连维材的到来。她一时陷入了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当连维材进来时,两人的视线虽然碰了一下,但西玲的眼神发呆,视线的接触并没有迸发出火花,只有连维材的视线深深地射进西玲的身体。
伍绍荣一边劝坐,一边问道:“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我今天早晨,看到您套着锁链去了夷馆。”连维材的话每停顿一次都要紧闭一下嘴唇,“听说,是您自己要求这么做的。我想,就这一点,向您进一句忠言。”
“请吧!”
“您为什么要做出那么一副可怜的样子呢?拉您去的,不过是抵不上一根毫毛的小官吏。我希望您能具有一个商人的骄傲。”
“要说商人的骄傲,我觉得我比谁都强烈。”
“那为什么还要套着锁链去呢?”
“那是商人之道。”
“是吗?今后我们国家要养活众多的人口,就必须要发展生产,把货物流通搞好。尤其是同外国的贸易,这在不远的将来将成为救国的大道。我们的时代就要到来。做任何事情都要依赖我们的财力。我们应当挺起胸膛走路。没有犯罪,就不应当让人家套着锁链,拉着走。看到您的样子,我哭了。您到底干了什么呀!?”
“我自己把锁链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刚才说的商人之道。在必须要这么做的时候,商人什么事都要做。”
“受任何的屈辱也……?”
“是的。”
“难道您是说这里面有着骄傲吗?”
“有!有着锁链、首枷都不能磨灭的极大的骄傲。”
“是这样吗?我国最大的贸易家,竟然让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官儿们拖着走!”
“看来您是太拘泥于形式了!”
“……”连维材无话可说了。拘泥于形式,这应当是连维材奉献给伍绍荣的话。 可是,背负着公行这一躯壳的伍绍荣,现在却把这句话抛向自由自在的连维材。
连维材目不转睛地盯着伍绍荣带着傲气的面孔。
西玲还像虚脱了似的站在他们两人的旁边。伍绍荣好像是把她当作自己胜利的一个证物,摆在连维材的面前。他的话之所以强有力,使得连维材感到畏缩,也许是由于把西玲当作了背景。
连维材站起身来,说:“您是我的对手。我曾经听人说过,杰出的武将希望敌将也是出色的人物。我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来说了想要说的话。好吧,再见吧!祝您顽强地奋斗!”
包围(5)
“谢谢!”伍绍荣拱了拱手说,“我准备尽力去做。这几天的事情,我总觉得是把您当作对手。这个敌将看来是太出色了!”
4
在清朝政府派出了钦差大臣这一重要的时期,英国商务总监督义律却待在澳门,他有他的想法。义律是这么想的: 清国的目的是取缔鸦片,它的目光将首先放在河口的鸦片趸船上。因此,钦差大臣的司令部一定会设在澳门。
可是,义律估计错误了。林则徐了解鸦片贸易的巨头们是在广州的夷馆里操纵着鸦片趸船。因此他把矛头对准了广州十三行街。
义律在澳门得到钦差大臣谕帖的抄本,这才意识到战场不在澳门,而是在广州。于是,匆忙溯珠江而上,来广州。出发之前,他命令英国所有船舶齐集香港岛附近,悬挂国旗,准备抵抗清国方面的一切压力。
“你哄着他,他就骄傲自大;你严厉地对待他,他就会往后让。”——义律在与清国的官吏打交道时,深信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义律在给外交大臣巴麦尊的报告中,也充分显露了这种思想。他说: 毫无疑问,强硬的言行将会抑制地方当局的粗暴气势。
义律把钦差大臣的谕帖看作不过是一般莫名其妙的逞能要强。可是,钦差大臣却在等待着他进入广州。
谕帖上说的期限是三月二十一日,实际上延长了一天。二十三日,伍绍荣又套着锁链去了夷馆,林则徐也没采取什么特别行动。而且二十四日是星期天,清国方面也没怎么催促,看起来好像是弃置不管。其实一切都是为了等待义律。
义律进入广州十三行街的夷馆,是二十四日下午六点。
商务监督官的办事处并没有设在过去的东印度公司,而是在法国馆与美国馆之间的中和行。义律一到,首先高高地挂起英国国旗。他是军人出身,特别喜欢挂旗子。然后他给公行写了这么一封信: 我同意让颠地先生进城。但是,必须附加条件,我要以商务监督的身份与他同往,而且要得到盖有钦差大臣大印的明文保证,不得把我们二人隔离。
另一方面,林则徐一接到义律进入夷馆的报告,立即发出了“包围”的命令。其实一切早就安排妥当,只等义律的到来。
约翰?克罗斯的病情仍无好转。曼彻斯特糟糕的环境早就把他的身体搞垮了。哈利?维多给生病的朋友倒水喝,来到窗前木架边,不经意地朝外面看了看。
因为禁止外国人出境,从前几天开始,清国已经在夷馆布置了少数岗哨。但这时哈利所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幅情景。一片灯笼的海洋包围了夷馆。这些灯笼上写着南海县、粤海关等字样,其数达数百之多。
哈利把水从水壶倒进杯子,回到约翰的床边,说:“看来情况更糟了!”
“会是这样的。”约翰腭骨高悬,眼窝深陷,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躺在这儿,十分清楚。不是从外面,而是里面,内心里面,十分清楚。做鸦片买卖怎么能不受上帝的惩罚呢!”
不一会儿,夷馆内就闹腾起来。
钦差大臣再次给伍绍荣下了谕帖。谕帖上说: 前已说过,鸦片要全部入官,三日之内写出保证书,但至今没有答复。因而,对停泊于黄埔的外国船只实行“封舱”,停止买卖,禁止货物的装卸;各种工匠、船只、房屋等,不得雇用、租借于夷人。违反者以私通外国罪惩处。夷馆的买办及雇员等,全部退出!
到晚上九时,夷馆内已经没有一个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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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律感到这下糟了。他这才明白对方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等着他进入广州。
以前清朝的大官受命来取缔鸦片,一般都是来到澳门一带,坐在船上,在鸦片趸船汇集的珠江河口来回转悠。他们只是要显示一下他们忠于职守,适当地上奏一下就了事。但林则徐并不是表面上取缔,而是要彻底根除鸦片。他十分清楚,如以清国的海军力量来巡查海面,费多大力气也是白搭。办法只有一个。包围鸦片贸易的根据地——夷馆,强制对方全面屈服,从而一举解决问题。
义律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他恨得咬牙切齿。
被包围的外国人共二百七十五人。他们以义律为中心,举行了紧急会议。在这个会上,颠地缩在一边。他觉得这个乱子是因为他而引起的,垂头丧气。
詹姆斯?马地臣旧译“孖地信”。拍着颠地的肩膀,安慰说:“也不全都是因为你。要逮捕你,不过是把你当作代表。对他们来说,逮捕我也可以。”面临困境时,友谊往往会加深。
马地臣勾结查顿,正在经营“查顿马地臣商会”。从鸦片存货的数量来说,马地臣远远超过颠地。
“马地臣先生,我想听听您的高见。”义律首先征求马地臣的意见。
詹姆斯?马地臣当时四十三岁,苏格兰人,爱丁堡大学毕业后,进入加尔各答的马金特休商会,后来成了在广州开创鸦片贸易的曼益商会的大股东。一八三二年联合查顿,开办了庞大的鸦片公司。在居留广州的外国人当中,他被看作是最重要的智囊人物。过去在澳门无法进行大宗的鸦片交易时,就是这位马地臣想出了把鸦片趸船开到伶仃洋上的办法。最初把鸦片运到南澳和福建省沿海地区,也是他的创举。义律是想借助于这位马地臣的“智慧”。
提起鸦片商人,人们想象一定是面目凶恶的人。其实马地臣的外表是个完美无缺的绅士。他用一种与会场的紧张气氛不相称的、冷静而稳重的声音说道:“同外界断绝了联系,那就毫无办法了。先决条件是和往常一样,进行收买工作,同外界取得联系。”
“请问怎么联系呢?”义律问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现在是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呀!”
“首先得有人出去。”
“怎么出去?”
“强行出去是不可能的。可以考虑合法地出去嘛。”马地臣这么说,仍然是那样沉着冷静。
“合法地?”
“我们研究研究前些日子钦差大臣关于逮捕颠地先生的命令。”马地臣掏出这道命令书的抄本,说,“这是从伍绍荣先生那儿拿来的。关于要逮捕颠地先生的原因,写着这样的事:‘闻得美利坚国夷人多愿缴烟,被港脚夷人颠地阻挠。’您看,钦差大臣对美国人好像还有点好感哩。”
“那么?”义律焦急地催促马地臣说下去。
“中国在兵法上有一条法则,叫以夷制夷。对待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分裂我们的战术。总之,我感到钦差大臣有施展这种战术的可能性。说不定他希望我们分裂,而把与鸦片无关的美国人放出去。比如说,放出像欧立福特这样的人。”
“有道理。让美国人出去,取得联系,是这样吗?”
“当前恐怕只有这个办法。明天就请欧立福特先生去恳求,怎么样?”
“当然可以。”欧立福特商会的头头这么回答说。但他好像没有多大信心,又说:“不知道起不起作用。”
“尽量去做吧。”马地臣说,“我也采取了一些措施。……” 。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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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取了措施?”义律追问。
“嗯。在撤退出去的中国人当中,我已经托了一个最能说会道的人,要他去告密,尽量夸大商馆内英国人和美国人的不和。”
5
改名为林九思的原丝绸商人久四郎,也从十三行街的夷馆里撤了出来。根据钦差大臣的命令,夷馆内的所有中国人都必须退出来。原名叫久四郎的林九思,伪装是澳门出生的中国人,当然要退出夷馆。
他在夷馆里当印刷工人。当时广州有两种像简报性质的英文报纸,一个叫《广东报》,一个叫《广州纪要》。另外还发行号称是季刊、内容充实的《中国丛报》,其主编是裨治文,正式的撰稿人有欧兹拉夫等人。这个《中国丛报》,林则徐曾让幕客加以翻译;魏源曾作为《海国图志》的附录出版,于幕府末期传到日本,题名改为《澳门月报》。本来是经常缺期的季刊杂志,却变成了“月报”,实在有点儿奇怪;而且发行所也不在澳门,而是在广州的夷馆内,译成这样的题名,实在叫人难以信服。这些都不说了。除了这些英文的报刊外,还要印刷基督教传教用的文件,当然需要像久四郎那样的掌握汉、英两种文字的懂印刷技术的人。
在从夷馆退出来的买办、仆人和勤杂工当中,有相当多的人跟久四郎一样,在广州没有栖身的地方。因此,伍绍荣为这些人开放了太平门外自家的仓库,让他们在那儿住宿。
广州的三月湿气很大,整天浓雾弥漫。不过,气候相当暖和,在这个临时住处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觉。在这个作为临时宿舍的仓库里,先烧了一阵子炭火。这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驱除湿气。
第二天早晨,久四郎溜溜达达地进了城。马地臣委托他去找总督府的一个官吏。让他说他要报告夷人的动向。
马地臣果然有眼光,久四郎确实是口若悬河。他说夷馆内的英国人和美国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几乎要互相扭打起来。
久四郎的这一情报立即传到钦差大臣的耳朵里,林则徐下令:“把此人叫来!”
久四郎被叫来之后,毕恭毕敬地在钦差大臣的面前装出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害怕。早在日本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二掌柜。经历了海上漂流后艰苦的异乡生活,他对自己的才干更增强了信心。在陌生的土地上,语言不通,无亲无故,而他却能在这样的境遇中,一个接一个地找到可以投靠的人,连上帝也拉过来为自己帮忙。他再一次确认了自己是个多么聪明的人。
在久四郎的眼里,连清国的钦差大臣也是应当为他的舌头所左右的人。不过,在这样的时候,他必须毕恭毕敬。他非常懂得获得他人好感的办法。
林则徐问清了英国人和美国人的不和之后,又打听夷馆里的粮食情况。
“夷人吃的东西,跟我们有些不同。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