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了不起!”石田给他捧场说。他装作是广州海味行的老板,说是到这里来看看渔家的捕捞情况。
这时,林维喜的老婆背着一个装干鱼的大竹筐,正好从这里经过。她大声地说:“客人,这人一灌了黄汤就胡说八道。你别信他的。”
“说什么呀,你这个丑八怪!”
“拳头喝了血!哼,我一听就腻了。”她老顶他说,“你白活了这么大年纪,打架斗殴倒是蛮喜欢的。可是,最近头上不是打开了裂口,就是打出了包。”
“瞎说!快给我晒鱼干去!”
“你也该去补补渔网了好不好?”
“补渔网?有意思!我已经不干渔夫,要当水兵啦,你知道不知道?关将军正在招收壮丁哩!”
“你是当壮丁的年岁吗?”
“你少说什么年岁,年岁。我这身子骨是过得硬的。五个、十个洋鬼子,我随时都能把他们捏成泥。”
“看你神气的。如今打仗可是用大炮啰!”
跟平常一样,老婆跟他随便地斗几句嘴就走开了。
石田重新端详了一下林维喜的身体。可怜他那古铜色的肌肤上已经露出衰弱的征兆。
林维喜弯起胳膊,使劲使臂上的肌肉隆起疙瘩,说道:“怎么样?很有劲吧?”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甘米力治号(8)
石田站起身来说道:“咱们上那边的小酒铺去喝一杯吧。”
“喝一杯吗,那……”林维喜是个见酒不要命的人。
这个寒伧的小酒铺,是这一带唯一###和娱乐的场所。两根弯弯扭扭向相反方向倾斜的柱子上,贴着红纸条。唯有这红纸条上写的对联显得十分堂皇:
花映玉壶荡红影
月窥银瓮浮紫光
聚集在里面的年轻人,情绪高昂,正在大声谈论:“你去参加水师训练吗?”
“那当然啰。一月有十二元呀。”
“待遇不错嘛。”
“而且打死了洋鬼子,还能得到奖赏哩。”
“这些兔崽子洋鬼子!”
对于贫穷的渔村青年来说,每月能拿到十二元,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且他们对外国人都怀有仇恨。
尖沙咀的海面是英国商人船队停泊的地区。英国人经常上岸来购买食物。那些船员,大多态度粗暴。
“前些天来了十个洋鬼子,说是要买十瓮酒。”酒铺的老板说,“要每人先尝一杯。让他们尝了,又说酒不好,不买了,酒钱也不给。是每人一杯呀,喝掉了我十杯啊!真他妈见鬼!”老板懊恼地吐了一口唾沫。
“大叔,你就这么忍气吞声了吗?”
“那时恰好没有客人。我已经这么一大把年岁了,对方是十个人,其中六个是红毛,四个是黑鬼。真叫人可恨!”酒铺老板说后,紧咬着他的厚嘴唇。
林维喜一听这话,挥动着拳头,大声地说:“当时我要是在场的话,绝不会白饶了他们。真可惜!”
年轻人当中有人失声笑起来。不过,林维喜已经泥醉,没有听到人们笑话他。“红毛也好,黑鬼也好,我要让我的拳头喝一喝他们的血”!他再一次抡起他那干枯的拳头,这么说。他的舌头已经打卷,不听使唤了。
石田定神地注视着远处的英国商船队。商船队的背后就是香港岛。“正在进行准备啊!……”石田心想。他暗暗地把这里的情景同日本的渔村作了一番比较。
5
西玲从广州又回到石井桥。
她受过各种各样人的影响。——外国公司的买办、慷慨激昂的攘夷志士、连维材和伍绍荣。她对这些影响缺乏选择的能力。可以说她是用她那流动着奔放的血液的身体来承接这些影响,用她最大的努力来表示她的反应。
“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她怀着这样的想法,回到了石井桥。一接触到田园的清新空气,她很自然地感觉到可以找出最根本的原因了。
而这里有一个人对她不会产生任何影响。这人是个病人,名叫李芳。他出身于地方的名门,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也许由于体弱多病的缘故,使人感到他已经老了。西玲每当为自己周围剧烈的变化而感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就到李芳那里去寻求平静。
走下李芳家门前的石台阶,有一片小小的空场地。一天,西玲拜访过李芳出门时,发现了目前人们正在议论的“团练”(壮丁训练)。三十多名头戴斗笠的年轻人,光着脊背,在强烈的阳光下踢腿挥拳。
“嗨——!”随着这一声好似猛兽咆哮的吆喝声,指挥人向前伸出双拳。他两臂上隆起的肌肉,带着汗水,在阳光下发光。
“啊呀,是余太玄!”西玲看了看指挥人的脸,缩了缩肩头。拳术大师余太玄在给壮丁们作动作示范。
李芳把西玲送到空场地,正要转身回去的时候,这么说道:“有钱的财主出钱训练穷人,因为他们要保护自己的财产。可是,训练出来的力量,是无法从穷人身上收回去的。不久的将来,有钱的财主们将会为穷人的力量感到苦恼。”李芳爽朗地笑了笑,说了一声“你路上小心”,就转身向家里走去。。 最好的txt下载网
甘米力治号(9)
在空场地上,余太玄的右腿向空中猛踢了一脚。于是三十来名壮丁的脚也跟着一齐向空中踢去。但踢得不太高明,有的人竟错踢上左脚。“再来一次!”余太玄放开公鸭嗓子,大声喊道。
西玲转过视线,定神地目送着李芳的背影,他正缓缓地向石台阶上走去。
他两肩瘦削,连穿在身上的那件薄薄的白长衫,对他那瘦弱的身躯也似乎过于沉重。病弱的李芳不时地停下脚步,好似略微喘一口气。
石台阶的下面,壮丁们发达的肌肉在有规律地跃动。
在同样的阳光下,强壮与孱弱如此分明!——想到这里,西玲感到不可思议。
当虎门销毁鸦片的工作结束的时候,离开北京南下的龚定庵,已经穿过淮浦,到达了扬州。旅途中他和默琴有时同行,有时稍微离开一点。因为沿途府县的地方官,有的是他同年的进士。他们要招待定庵,他不得不避讳跟一个不是自己夫人的女人结伴同行。
在扬州,定庵会见了阔别多年的魏源。魏源一直在扬州埋头于经世济民的著述。叙过阔别的寒暄话之后,魏源带着火热的激情,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海防、盐政、河运、鸦片等等具体的现实问题。定庵作为一个公羊学者,对这些问题当然也颇有兴趣。但一涉及具体问题,就不如魏源研究得深入。定庵不是博闻强记型的学者,而是多半凭直觉——不,甚至是凭预感——来触及现实的诗人。
话题很自然地涉及他们志同道合的朋友、正在广州的林则徐。销毁鸦片的消息早已传到了扬州。
“英夷将采取什么态度,这要看他们对林尚书的决心能忍受到何种程度。……”魏源咬着嘴唇说。
定庵心灵深处痛感到的是一个“时代的核心”问题。这个问题远远超过了继销毁鸦片之后种种外交上的交涉。
“冲击了衰世啊!”他小声说。
“你说什么?”魏源不理解定庵的低语是什么意思。定庵自己也很难解释清楚。
“总之,一个很艰难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那当然啰。”
“林尚书能成为时代的救星吗?”
“来,咱们喝一杯,遥祝他健康。”
于是喝起酒来。两人都尽情地痛饮了一番。
在这次旅行中,定庵耳闻目睹了衰世的详细情况。民力的疲弊远远超出了想象。百姓已经精疲力竭,现实社会好似一座活地狱。在这样的社会中,怎能过于指责鸦片呢?!人们只能在鸦片中寻求解脱啊!
不应只是用禁止鸦片来恢复民力;只有唤醒人民,才能根除鸦片。定庵慨叹地赋了一首诗:
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
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
“你住些时候再走吧。”魏源说。
定庵不顾魏源的挽留,匆匆离开了扬州。在横渡长江的船中,他又与默琴会合,踏上了江南的土地。对岸镇江是个热闹的城市。
这一天恰好是祭祀道教之神玉皇和风神、雷神的节日。有数万人来参加祭祀。定庵带着默琴,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到处是人山人海。但惹人注目的大多是穷人。
突然有人抓住定庵的衣袖。定庵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道士。道士瘦得皮包骨头,样子十分可怜。
“您是个读书人吧?”道士用嘶哑的嗓子问道。
“读过一点书,会写几个字。”定庵回答说。
“那么,您能为我写篇青词(祈祷文)吗?”
“你自己写吧。”
“我不太会写字。”
老道士递上一张青纸,一只手拿着墨盒和毛笔。
“那我就给你写一篇吧。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该祈求什么好。”
“这可就不像话了。”
“写上你的祈求就行了。”
“这可不好办呀!”定庵苦笑了笑。不过,他很快就露出了严肃的神情。
祈求什么好呢?要祈求的事情大多了。定庵的眼里溢出了泪水。他挥笔疾书: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这首诗充分表达了衰世之民的痛切愿望。这一年定庵写了三百多首诗,汇集成为著名的《己亥杂诗》。这首诗在这些诗中也被认为是最优秀的诗篇之一。
定庵和默琴在水乡苏州分了手。默琴的妹妹清琴在苏州,只要想,马上就可以找到。但默琴也想摆脱妹妹,也就没有去找她。要想作为一个新人活下去,那就必须孤身奋战。定庵说要把她送到上海,但默琴不愿意。她像潜逃似的只身从苏州奔赴上海。
默琴走后,定庵冒着火烧般的暑热,朝着故乡杭州,继续他伤心的旅程。
他辜负了乡亲的期待,官职未超过六品,在中央政界未能成名。他把自己的这种状况称作“苍凉”。——凄凉地回到故乡。
不过,一到杭州,就发现有人在传诵他离开北京时所写的诗。他的诗比他本人先回到故乡。在《己亥杂诗》中就有“流传乡里只诗名”的诗句。他怀有经世济民之志,却唯有诗名独高,这恐怕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发端(1)
“老好人林维喜的死,一定会被提得很高,成为一个很大的事件。——比他平常吹的牛皮要大得多的事件!”石田抱着胳膊,继续在想着。
在他脚边的地面上,还鲜明地留下了林维喜老婆的手指头抓过的痕迹。石田定神地望着这些手指印。连这屋子里的鱼腥味,也使他感到十分凄凉。
果然如石田所预想的那样,这里的场面终于变成了鸦片战争的发端。
1
广东海口的形势早就孕育着危机。英国商人根据义律的命令,全部从广州撤退到澳门;英国商船队奉命不准开往广州,停泊在九龙尖沙咀的海面上。这些商船的船员们为获取食物,在九龙和香港岛上岸,经常同居民发生纠纷。
六月十九日,义律向澳门的清国当局呈递了一封书信。收信人写的是林则徐特派到澳门担任禁烟工作的佛山府同知刘开域和澳门同知蒋立昂两人的姓名。信上说:
……尖沙咀海面聚集了清国兵船三四十只,使我国商船难以得到食物。饥饿的人有可能冒险去寻求食物。贵国的兵船如长期停留于本海面,也许会引起不幸的事态,那时我将不负责任……
跑到别国的海域,说别国的兵船碍事,这种理怎么也说不通!
钦差大臣林则徐和两广总督邓廷桢通过刘、蒋二人,作了以下的反驳:
……停泊在尖沙咀的外国商船有三类:
(一)缴完鸦片的空船。
(二)从外洋载货来的船只。
(三)从广州黄埔载货走的船只。
如果是(一)与(三)类船只,已经无事,应立即回国;如果是(二)类船只,应迅速进入广州。
所谓久泊尖沙咀,船员饥饿,乃是你们随意所为,我方并未禁止开进广州,也未禁止居民出售食物。兵船在那里带有取缔鸦片走私的任务,你们没有理由说三道四。自本日起,限五天之内,回国的船只要迅速撤走;来广州的船只要立即申请入港。
这道命令是六月二十日(阴历五月十日)发出的。但五天的限期已过,英国的船只既未开进广州,也不准备回国。——都是义律命令这么做的。
当时停泊在尖沙咀的英国商船的船主们,当然希望开进广州去做买卖。但义律不准他们这样做。因此才不得已委托美国船。但就连这种经过中间人的贸易,义律也感到不高兴。
义律甚至想扼杀这种经过中间人的贸易,他郑重地向英国商人说:“我要向本国政府建议,暂停中国茶叶的进口。”
义律虽是政府任命的官吏,但政府并不一定会完全采纳他的建议。商人也可以向政府进行活动。而且茶叶又是生活必需品。
商人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很强硬。他们说:“不管他说得多么厉害,义律的建议是绝不能采纳的。”
不过,唯有禁止商船开进广州一事,义律认为关系到自己的面子,一定要商人严格遵守。几个月之后才打破了这条禁令。
义律看来有点头脑发胀了。他想在对清贸易上采取抵制行动。认为清国的对外贸易主要是以英国为对象,如果英国采取彻底抵制行动,清国将面临困难。可是,清国当局一向把对外贸易看作是对外夷施加的恩惠。他们对义律的做法感到不可理解。
“英国人是抱着什么打算在坚持着呢?”他们考虑来考虑去,只能解释为在等待禁令松弛,重开鸦片贸易。
另外,义律还严厉禁止本国国民提交林则徐所要求的保证书。清国当局也以迷惑不解的眼光看待这一问题。
林则徐到虎门监督销毁鸦片的时候,曾经多次坐着兵船,巡视珠江的河口。当时他曾瞪视着停泊在尖沙咀的英国船队,皱着眉头,小声说道:“那里漂浮着三十颗大鸦片!”
发端(2)
由于全部英国人退出广州和销毁鸦片完毕,形势迎来了新的局面。清、英双方都在慎重地窥伺着对方新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