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在窝拉疑号的船头上爆炸了。
4
“真他妈倒霉!”谊谭吐出嘴里的咸海水,忿忿地骂道。他掉进大海里。他很会游水,不过海水有点儿凉。
战斗是从中午前开始的。他本来想悠闲自在地看一场热闹,可是海战一开始,连在厨房里帮厨的人都被赶到甲板上去了。
帆船上需要人手,谊谭他们被拉到窝拉疑号的船头上,帮忙拉前樯的帆绳。
“要我上船不是干这个的呀!”谊谭喊叫了一番,可是英国的军官拔出了军刀,两眼瞪着他。他只好抓住帆绳,做出拉的样子,可是并不怎么使劲。好在是好几个人一块儿拉,个把人不使劲,别人也不知道。
正在这时候,那座三千斤炮的一个炮弹落了下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并爆炸了。拉帆绳的人被气浪掀了起来,好几个人从军舰上被震落到海里。谊谭也是掉进海里的人之一。
不过,好像并没有怎么受伤。他还能用双手双脚划水。右腿好像有点火辣辣地在发痛,但还能弯曲,可以活动,看来伤并不重。
“保住了性命,这就是万幸了!”
他刚刚轻松地换了一口气,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强劲的海浪劈头盖脑地朝他脸上打过来。那是落在附近海面上的炮弹掀起的水柱。
“太危险了!”
要不小心留神,说不定会叫流弹给报销掉。现在最聪明的办法是尽快逃到战斗海域外去。他对游水虽有信心,但要游到岸边,那还是相当困难的。他一边游着,一边朝四面张望。附近的海面上散乱地漂浮着许多木片。
“能抓住一块合适的木板,游起来就不会太吃力了。……”
他在物色着适当的木片。可是木片太小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川鼻海战(5)
他一直向前游去,看见左边漂着一块相当结实的木板,有一个人死命地抓住它。近前一看,原来是林九思。
林九思和谊谭是同时被震到舰外去的。看来他的额头什么地方负伤了。他只要把脸露出水面一会儿,流下的鲜血便立即染红了他的脸,而又被浪花一下子冲洗掉了。
谊谭游到这块木板前,把手搭在木板上。
“大小正合适。不过,两个人用有点儿勉强。”他高高兴兴地这么说。
林九思只是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好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可能是除了额头上之外,其他什么地方也负了伤。
“你不是说上帝会救你吗?那就不需要这木头板子来救你了啰!”谊谭说。
林九思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恐怖的神情。他那刚被浪花洗净的脸上,又开始流血了。
谊谭伸出手,揪住林九思抓着木板的手指头。
“放开!上帝会救你的!”谊谭开始把林九思的手指头一只一只地从木板上扳开。林九思死命地抓住木板不放,喉咙里发出哈哧、哈哧的声音。
这时,他们的头顶上掠过一颗炮弹,发出可怕的声音。绸缎铺掌柜林九思随着这声音不觉手指上失去了力量。
“啊!”当他好容易发出勉强算是声音的时候,那已经晚了。木板脱离了他的手,已经被谊谭向前推出了好几米远。
林九思扑打着手脚,激起了一阵水花。
“去找拯救你的上帝吧!”谊谭这么说。以后他连头也没有回。他抓住了木板,对游水也很有信心,又熟悉这一带的水路,所以他十分悠闲地漂流着。
漂流了不多一会儿,他被一只渔船给救了上来。说是搭救,其实是他先发现了渔船,使劲地挥着手,游了过去。
“负伤了吗?”渔船上的老人并未停止手中编竹笼的活儿,这么问道。在这一带的渔村,男女都是差不多的打扮。老人戴着竹笠,下巴上布满皱纹,没有胡子,最初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听到他那粗大的破嗓门,才知道他是老头。
谊谭经过长时间的漂流,已经相当疲惫了。但他还有余力,只是嫌麻烦,所以装作半死不活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右腿上……”
老头俯身查看了他的右腿,说道:“这算不了什么伤。”然后又编起他的竹笼。
“啊呀,这个人没有穿军队的衣服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这么说。小伙子好像是老头的孙子。
“打仗也不只是军队打呀,也要带伕子、伙夫去。从他的那张脸来看,一定是了不起的将军大人的厨师吧。提督老爷命令我搭救从兵船上落海的人,并没说只救军队呀。”老头这么说,连脸也没有转过来看一看。
中午的太阳把平静的海面照得闪闪发光。远处的炮声好长时间才能听到一次,那声音也显得从容不迫了。
看来这只渔船是奉上头的命令,开出来搭救漂流人员的。渔船停在远离战斗海域的地方,老人在渔船上一心编他的竹笼。
“那就救他吧。”小伙子说。
“是呀。”老人一边灵巧地编着细长的竹丝,一边答话说。看来他并不那么热心搭救濒死的漂流者。渔船是根据上头的命令开出来的,不从海里搭救一两个人是不行的,碰巧有一个送上门来了。
谊谭一骨碌坐起来,精神抖擞地说:“能给我一杯热茶喝吗?”
老人这才停下手里的活儿,奇怪地凝视着谊谭的脸。
5
这次战斗被称作“川鼻海战”。
窝拉疑号军舰的船头和帆樯受到很大的破坏,连旗子也被击落了。黑雅辛斯号在窝拉疑号的后面,没有受什么损失。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川鼻海战(6)
清军方面二十九只兵船几乎全都受到损伤,战斗结束后,勉强能开动的只有三只。
林则徐给皇帝的奏折中说这次海战打了胜仗。战斗持续了两个小时左右,最后两艘英国军舰撤退了,因此也可以作这样的解释。不过,窝拉疑号和黑雅辛斯号是在达到威吓的目的之后,才撤退的。
林则徐的奏折中也说,敌人的“船旁船底,皆整株番木所为,且用铜包,虽炮击亦不能遽透”。
清军方面没有军官伤亡,只阵亡了十五名士兵,其中六人是米字二号兵船上的士兵,是在船上的火药库中弹时被烧死的。
提督关天培由于这次“战胜”而获得了“法福灵阿巴图鲁”的勋位。
在雇佣的渔船搭救起来的士兵当中,负重伤的都收容在川鼻岛的沙角炮台里。谊谭也是被收容者之一,躺在炮台内的一间屋子里。
“怎么办?”他闭着眼睛思考着。
同一个房间里躺着七八个伤员,大多脱去了水淋淋的军装,换上了便衣。所以就服装来说,他是不会受到怀疑的。
他担心的是自己混血儿的外貌。不过,幸好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加上又梳了辫子,看来不会被怀疑为敌人。可要是问起他所属的部队,那就无法回答了。
目前他装作由于长时间漂流而处于昏迷的状态,所以画皮还没有被戳穿。可是一到明天早晨,肯定会被认为是来历不明的人。
“嗨,没问题!”谊谭警惕地翻了个身。他想到一旦有事,就说出自己带有钦差大臣的秘密使命,会万事大吉的。于是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
旁边的士兵不断地小声呻吟。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瞅了瞅,这人的半边脸裹着白布,布上渗透着乌黑的血迹。
“哼、哼、哼……”也许过于痛苦,脸部没有裹布的部分痉挛似的抽动着。
“伤得不轻啊!”谊谭这么想,但他马上就考虑起自己的问题,“不过,暴露了身份,那就太平淡了。”
他的真正价值就在于始终隐瞒身份,从事充满惊险的间谍工作。他对这种工作很满意。
“逃走吧!”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想先逃到尖沙咀,然后再钻进英国船。
他偷偷地朝周围瞅了瞅。这里收容的是不能动弹的伤兵,当然不会有人警戒,只有医生或护理人员不时地来看看情况。要想逃的话,那是很简单的。
真的被抓住了,还有钦差大臣这张王牌。逃跑肯定没有什么风险,简直有点像做游戏。
谊谭看准了护理人员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出去后,悄悄地爬了起来。
同屋里都是重伤员,他们用最大的努力在忍受自己的痛苦,没有一个人还有余力来管别人的闲事。
不过,谊谭蹑手蹑脚地刚迈出了房门,就和刚才走出去的护理人员碰了个对面。他错误地以为护理人员刚出去,不会马上回来。其实是护理人员看到伤员伤势恶化,赶忙去叫医生,因此又回来了。
“糟啦!”谊谭吸了一口冷气。而护理人员连一眼也没有看他,就进屋去了。紧跟在护理人员身后的,是一个装模作样、蓄着胡子、像是医生的人,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
“唉,真没意思!”谊谭一下子泄了气,同时一种很少有的感慨掠过了他的心头,“谁也没有注意我啊!……”
那些巡回的护理人员当然不会热心到记住伤员的面孔。即使刚才同谊谭迎面碰上,恐怕也只认为是军营内的杂役,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出了营房一看,沙角炮台的广场已经快近黄昏了。他原来以为下一道难关是如何走出炮台,可是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因为正在加固炮台的工事,大批伕子进进出出。
“这太没劲了!”谊谭捧起一把土,把脸和衣服弄脏,夹在伕子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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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潮(1)
“目前不过是小试身手啊!”连维材走出营墙,观看了炮战,自言自语地说。
在不远的将来,将会展开一场更为惨烈的拼死决斗。时机日益成熟,这不过是序曲。在黑暗的远方,他的脑子里描绘出一幅惨绝人寰的地狱图景。
1
记载厦门连家的家塾飞鲸书院的《飞鲸书院志》上,辑录了连维材的数十首诗。
连维材幼小时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赤手空拳在商业界孤军奋斗,无暇享受风雅之道,在相当富裕之后才练习写诗,所以诗写得不太高明,诗篇的数量也不足以编成诗集,只能像附录似的附在《飞鲸书院志》的末尾。
他的诗风格有点公式化,习作的气味很浓,尽量避免艰涩的字句,只在语调上下工夫。 每首诗都认真地注上写作的日期和地点,《飞鲸书院志》中的第一首七言绝句的附记上写道:“道光十九年九月二十九日,于官涌。”这一天是阳历十一月四日,即川鼻海战的第二天。
官涌面临香港北面约三十公里的铜鼓湾,对岸就是新安县的县城。诗曰:
官涌碧浪接天流,客路红烟踏海收。
望尽孤云断崖影,峰头觅得少陵愁。
这不过是一篇习作,并没有什么内容;从注明的日期来看,是他的诗作中最早的一篇,所以也可以称之为处女作吧。他说自己寻得了少陵(杜甫)愁,这表明当时连维材是急于要表现心中的一种风雅的诗情。他的一生中并没有文学青年的时期,但在中年所经历的这种文学思春还是充满着清新的感觉。
他来到僻远的官涌,是为了视察夷情。石田时之助早就住在这附近,但连维材想亲眼来看一看。
义律在率领军舰开赴川鼻的同时,建议英国商船队在铜鼓湾集结。
英国船队的老巢原来是在尖沙咀。这里处于香港岛和九龙之间,风平浪静,为陆地与岛屿所环绕,是理想的船舶停泊地。不过,万一打起仗来,香港和九龙这些屏障说不定会变为清国方面的进攻基地,有受到夹击的危险。就这一点来说,铜鼓湾比尖沙咀要开阔得多,即使遭到炮击,也可以很快地逃到射程之外。
连维材在官涌的山峰上缅怀杜甫的哀愁,但他看到的却是英国的船只群集在他的眼下。
他作了这首诗后,再一次拿出望远镜,观察了英国商船队的情况。
“这说不定会……”连维材小声地说。
他认出了甘米力治号。这只武装船看来是在进行不寻常的活动,船员们在甲板上匆忙的脚步显得不寻常,而且好像还在不停地装什么东西。
这天晚上连维材住在兵营里。这里的驻军首长是增城营的参将陈连陞。他接到了上司关天培的信,要求他照顾连维材。
连维材一回到营房,就跟陈将军说:“今天夜里对方可能要开炮。”
“是吗?”陈连陞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连维材。只因为有提督的介绍信,他才勉强地接见连维材。其实他内心想:“买卖人能懂得什么!”这种心理也流露在他的态度上。
陈连陞以鲁莽好斗而闻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军人,在当时清朝的军事界是一个罕见的人物。他是湖北省鹤峰人,行伍出身,曾镇压过四川、湖南、陕西的所谓的“教匪”(带有宗教色彩的农民起义),在平定广东瑶族之乱中有功,提升为参将,是关天培最信任的武将之一。
“甘米力治号的船长是在九龙战役中负伤的道格拉斯。这只船看来是在准备进攻。对于道格拉斯这个家伙应当提高警惕。”连维材这么解释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狂潮(2)
义律率领窝拉疑号和黑雅辛斯号两艘军舰开赴川鼻去了,把临时改装为巡洋舰的甘米力治号弃置在这儿。 自从真正的军舰到来以后,道格拉斯和他的甘米力治号就这样一下子身价大降了。因此道格拉斯认为有必要像九龙战役那样显示一下自己。
陈将军对敌人内部的这些情况不感兴趣,尤其对商人口里说出的话更是鄙视。他说:“刚才已接到川鼻海战的战报,说是我方大捷。当然,铜鼓湾的英国船要报川鼻之仇,有可能来进攻。这一点我们是充分了解的,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你不必担心。”言外之意是说连维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位武将实在可惜!”连维材心里这么想。他显然遭到了轻视,但他并不怨恨陈将军。
这天夜里,海上果然开了炮。炮弹打到官涌营房的墙上,击毁了几处砖墙。清军方面的炮台也开了千斤炮回礼,炮弹在夜空中呼啸着,飞向海面。
这天夜里没有月色,敌我双方不过在黑暗中互放了一气大炮,彼此所受的损失都微不足道。给北京的报告中说:“究竟轰毙几人,因黑夜未能查数。”
“目前不过是小试身手啊!”连维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