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呀。约翰本来就不可能长寿。”
“是我把约翰带到这里来的啊!”哈利沮丧地说。
“约翰要是待在曼彻斯特,恐怕早就死了。我说哈利,你没有这样的感受,我跟他在一起,最清楚不过了。曼彻斯特的那个地窖,唉,那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啊!你把他带到这里来,起码使他多活了一两年。我是这么认为的。”保尔的蒜头鼻子凑到哈利面前,劝慰哈利说。
“只有一两个小时了!……”哈利好像没有听见保尔的劝慰,小声地这么说。
“真叫人受不了呀!这炮声能停一停也好啊!”保尔跟平常大不一样,他缩着肩膀,悲伤地把他那小眼睛眯得更小了。
“反正约翰也不会听到了。……”
炮声还在响着。离得相当远,但也许由于风向的关系,听起来声音相当大。
商船队的大炮和官涌炮台的大炮,响声明显不一样。这两种根本不同的炮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哈利的心。
“道格拉斯这小子,你算了吧!”保尔骂了起来。
确实如保尔所说的那样,约翰如果一直待在曼彻斯特的那个脏污的地窖里,也许早就死了。英国工业的大发展,正是建立在无数牺牲者的尸骨上。钢铁、煤炭和棉花所掀起的旋风,使多少人丧失了性命啊!修改选举法和宪章运动也未能遏止这股旋风。
约翰?克罗斯来到广东以前,他的身体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摧残。他的死绝不是哈利?维多的责任。使哈利感到压抑的并不是这种责任感,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沉的悲哀。
从澳门撤退的时候,约翰把一个沉重的口袋交给哈利说:“这里有四千块银元。我没有一个亲人。所以我把它交给你。你很好地为我处理吧。我想把它捐赠给广州的医院。如果可能,我希望能用作治疗吸食鸦片者的费用。……”
光靠约翰的薪水是不可能积攒出四千块钱的。“怎么积攒了这么多钱呢?”哈利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没有说出口。
哈利曾经发觉,约翰好像同简谊谭合伙做过什么买卖。因为合伙人是谊谭,可以想象不会是什么正经买卖。约翰希望把这笔钱用作治疗吸食鸦片者的费用,从这句话里也可大体猜测出那个买卖是什么性质。
哈利走到甲板上。
在左舷的远方,不时地闪过一道道亮光和一声声炮响。水手们靠在船栏杆上,一边大声地说着话,一边观看炮战。
哈利回忆起曼彻斯特的那地窖似的房子。——住在那种地方,只有死路一条。谁都想从那种地方挣脱出来,寻找一条活路。甲板上的水手们以及哈利本人都是属于那种人。可是,要想活,似乎必须把别人当作牺牲品。在广州、澳门的陋巷中游游荡荡的幽灵似的鸦片鬼的形象,突然闪现在哈利的眼前。
这时候,在沙章?沙加号的另一间船舱里,船主人威廉?墨慈的秃脑袋反射着煤油灯的灯光,他正在查阅文件。船长戈尔德?斯密士在他的面前抽着烟斗。
墨慈抬起头,带着微笑说:“汤姆士?葛号干了一件妙事。不过,这种妙事再也办不到了,看来只有断了这个念头。跟义律打交道到如今,也应该散伙了。” 。 想看书来
狂潮(7)
“你打算到哪儿去?”船长问道。
“马六甲、新加坡、爪哇、马尼拉……只要船能经常开动,暂时的困难是可以对付过去的。”
“你准备装什么货?”
“我正在了解行情。藤子跌价了。我想统统买下来,囤积在什么地方。广州的贸易总不会永远这么停顿下去吧。”
“很可能要打仗啊!”
“打仗嘛,也不会永远打下去,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打完仗以后的事也要考虑。拿藤子来说,根据目前的价格,存放两年也不会亏本的。”
墨慈又开始翻阅文件。他在查阅各地物产的行情价格。在这里,炮声好像与他毫不相干。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兴奋地侃侃而谈:“当然会打仗啰!不可能进行贸易。那么,怎么办?过去向清国出口的商品会因此而失去市场,价格会一落千丈。好,那我就先去马六甲!由于打仗而落价的商品,在打完仗之后还会上涨的。再说,仗也不会打长的。对,这是一个机会!”
船长对墨慈的每句话都一一点头。
一只小艇划到了沙章?沙加号的旁边。
哈利一看到爬上绳梯的那人的脸,不觉呆呆地愣住了。欧兹拉夫抱着《圣经》上了甲板。
“还赶得及吗?”牧师问水手们说。
“啊呀,怎么说呢,……”一个水手道。
“真是医生之后来牧师呀!”后面传来了这样的说话声。
哈利赶在欧兹拉夫的前面,跑到约翰的身边。
这天晚上,约翰?克罗斯握着哈利?维多的手咽了气。
约翰断气后五分钟,墨慈带着船长走进船舱,恭恭敬敬地划了个十字,小声地说:“来迟了一步!”
6
卫兵叶元火确实年轻。跟他走在一起,尽管四周一片漆黑,也令人感到有一种充满生气的气氛。这使连维材感到高兴。他们谈了许多话。连维材敏锐地感到,这位年轻军人的精神暗示着新时代的到来。
“时代已经不同了,可是军人的考试还是弓箭刀枪。说实在的,这个不改变可不行啊!”叶元火这么说。话中虽带感慨,但丝毫没有消极情绪。
“学习大炮、火药对考试虽然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我认为将来一定会有用。”连维材一边这么说,一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们。
“我连大炮的边也没有靠近过,平时只是在远处看看。”
“那边就有一门大炮。去看一看开炮吗?”
“好吧,去看看。”
两人在松林里一边谈着话,一边从简谊谭的身边走过去。谊谭听出是连维材的声音,赶忙屏住了呼吸。
“发现了我怎么办!?”谊谭心里在琢磨。
连维材大概会为他活动,把他从壮丁队里放出来。谊谭觉得要谢绝这么做。现在他的心中已开始酝酿着新的冒险了,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从这里逃出去。
连维材和叶元火穿过松林,来到崖下一千斤炮的旁边。这是一种短粗的烟卷型的旧式炮,士兵们戏称它为“###”。就当时的大炮来说,这种炮并不算太大。关天培已经在各个炮台配备五千斤以上的巨炮了。
崖下的这门炮由大鹏营的士兵负责。指挥开炮的小军官和连维材认识。
“我们来参观一下。”连维材跟小军官搭话说。
“请吧。……不过,有点暗。”
炮的左右两边点着灯笼。前面挡着一块大木板,防止灯光透到海面上。
一千斤炮每发射一发炮弹,炮身就发热,热得能把手烫伤。要等它冷却之后,把炮口清扫干净,才能打第二炮。
中国在明代已盛行火器的研究,当时已能制造不低于西方各国水平的火器。如可以称之为机关枪始祖的“八面转百子连珠炮”,近似于现代迫击炮的“神烟炮”、“神威大炮”,以及“飞火流星炮”、“万人敌”等独创性的火器,听一听名字也令人胆战心惊。甚至还发明了被称作“混江龙”的水雷。但是,到了清朝,军事当局对火器完全没有热情,根本不研究新式武器。为了准备和英国打仗,林则徐和关天培赶忙整顿炮台,但靠本国制造明代以来的那种旧式大炮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由葡萄牙等国购买。在鸦片战争之后二十五年的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在上海创建江南制造局之后,中国才开始制造新式武器。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狂潮(8)
“这是第几发啦?”连维材问小军官。
“刚才打了三发。现在正准备打第四发。”
“那正好。这位年轻的叶君说他还没有在近处看过开炮,让他看看吧。”
“可以。不过,注意不要把耳朵震聋了。用这个把耳朵塞住就行了。”小军官把两块像棉花团似的东西递给了叶元火。青年把它塞好,蹲在大炮的旁边。
叶元火的侧脸映照着朦胧的灯笼光,显得神采奕奕,简直就像年轻的中国的象征。他那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炮手们的一举一动。
“还有点儿热。我看可以了吧。”用水桶向炮身上浇水的士兵报告说。炮手们的脸已被火药粉末弄得乌黑。
“装炮弹!”发出了号令。
炮弹是从炮口装填的。叶元火目不转睛地瞅着炮手的操作。
手持引火棒的士兵弯下了腰。
“开炮!”手持腰刀的小军官迅速地把手往下一挥。
引火棒伸出去,点着药线。点燃的药线发出咝咝的声音。
连维材没有塞耳塞,在离得稍远的地方,两手捂住耳朵等待着。
接着一瞬间,猛烈的爆炸声震动了周围。
“啊!”连维材条件反射似的趴在地上。
这不是一般的开炮,而是震耳欲聋的、带着金属声音的巨响。
他抬起头一看,眼前的那门烟卷型的一千斤大炮突然不见了踪影。打落的灯笼在地上燃烧着。破裂的大炮残骸,躺在地上冒着白烟。
“叶君!”连维材拼命地跑过去。可是,叶元火刚才所在的地方,只有一片散乱的铁片。到处都发出呻吟声。
指挥的小军官拖着一只脚,发狂似的在周围跑来跑去。他指着左边喊道:“连先生,那个士兵被打到那边去了!”
在离燃烧着的灯笼三米来远的地方,一个士兵倒在那里。
连维材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他脸的下半部已被削去,连维材不禁把他的身子紧紧地搂住。
“啊,叶君!”连维材用自己的面颊贴着叶元火伤残的脸。年轻人面颊上粘乎乎的血还是热的,身子还留有余温。可是,年轻人豪放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
在松林中睡觉的另一个年轻人,被这一声巨响吓得跳了起来。他操起竹扎枪,一个劲地敲打着松树。嘴里嘟囔着:“太不像话了!”
英国船进攻官涌前后共六次。清军方面的记录说六次全部获胜。
其实六次炮战,清军战死二人。——由于发生了大炮爆炸事故,用引火棒点火的炮手和在炮边观看的叶元火二人当场死亡。
林则徐在奏折中写道:“……(十月)初八日(阳历十一月十三日)晚间,有大鹏营一千斤大炮,放至第四出,铁热火猛,偶一炸裂,致毙……兵丁二名。……”
十一月十三日的炮击,是英国船向官涌发动的最后一次进攻。以后,英国船开始分散停泊于龙波、赤沥角、长沙湾等地。
数天之后,渔船从海中打捞起一具夷人尸体,交给了官吏。当地官吏向上司报告说,这是英国方面遭到官涌炮台的反击被打死的夷人。其实这具尸体并无外伤。这是水葬的约翰?克罗斯的尸体。
《飞鲸书院志》上搜载了连维材的题为《哭叶元火君》的两首诗。一首为五言绝句,一首为七言绝句:
铜鼓麟儿在,桓桓粉骨功。
魂留襟带固,南粤恨无穷。
五海狂潮满虎河,三营凛冽健儿多。
斜晖忽覆雄图碎,万籁齐鸣是挽歌。
断章之三(1)
投票表决的结果是,赞成的二百七十一票,反对的二百六十二票,以九票之差通过了军费支出案。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像塞维尔教授这些代表英国良心的人们,仰天长叹:“英国的国旗终于遭到玷污。今后我们看到它也不再热血沸腾了。”
查顿和马地臣之流举杯庆贺:“为英国的新领土香港和舟山干杯!”
1
以一八三九年十一月三日的川鼻海战为鸦片战争的开始,这几乎已成定论。
英国政府决定出兵是第二年——一八四年二月。同年四月,国会通过了军费支出案。不过,战争并不是从通过军费支出案或决定出兵时开始的。
在川鼻海战的前两个月,虽发生过九龙炮战。但以后义律曾赴澳门,同清国官员接触,进行辩解;清国方面的予厚庵也费尽心机,研究了解决的办法。所以九龙炮战并未导致两国关系完全破裂,看来还是以川鼻海战作为鸦片战争的开端较为妥当。在川鼻发生冲突之后,又在官涌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清英之间已经没有商谈的余地了。
英国派驻清国的只有两艘军舰,他们等待着大规模远征军的到来;清国方面则在为炮台的建设和战斗人员的训练而争取时间。两个国家在等待时机和进行准备的这段期间,好像是暴风雨前夕的寂静。
《中国丛报》杂志所说的清英两国关系笼罩乌云而无特别事件的时期,就是这一时期。
我们说两国由于川鼻海战而断绝了外交。不过,正如前面多次所说的那样,清国的天朝意识使之并不承认所谓的“外交”。断交的形式就是“永远不准交易”。
十二月十三日,道光皇帝下达的停止同英国贸易的上谕说:“……所有该国船只,尽行驱逐出口,不必取具甘结(保证书)。其殴毙华民(林维喜)凶犯,亦不值令其交出。……”保证书和引渡犯人都不值一提了,意思就是说断交。
不过,当时从义律方面来说,虽然对贸易消极怠工,但还利用美国船等,继续进行间接的贸易;甘米力治号也是这个时期转卖给美国商人的。而清朝方面却提出一种更为极端的论调,主张对英国和其他国家停止一切贸易,并禁止民船出海,企图彻底闭关自守。
这种主张称之为“封关禁海议”。这种彻底闭关自守主张的代表人物是顺天府尹(北京市长)曾望颜。曾为广东省香山县人,他于道光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上奏了极端的封关禁海议。北京把曾望颜的这篇奏折的抄本送往广州,征求林则徐等当地官员的意见。
广州方面,总督林则徐、巡抚怡良、海关监督予厚庵、水师提督关天培和陆路提督郭继昌五人进行了协商,决定奏答。
陆路提督郭继昌,直隶省正定县人,字厚庵。他主要在西北边疆从事军务,两年前担任现职,已是七十二岁高龄。这位提督在鸦片战争中因过度劳累而病死。
朝廷咨询的是有关对外贸易的事项,所以五位官员中,予厚庵的意见最有分量。不过,林则徐也不赞成彻底闭关自守。他来到广州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