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往那些身上落满火粉的人们身上浇。 。。
火攻(3)
“加油!再鼓一把劲!”那个水手一边呐喊鼓劲,一边浇水。可是,这只火船刚被拉开,不知从什么地方却出现了另一只船,朝着小艇划来。
林则徐在报告这天火攻的奏折中,特别提到一个名叫方亚早的人。其实他不过是一个水勇(志愿水兵),可见他的功绩是相当突出的。
“嗨——!”方亚早狂吼一声,挥舞着大刀,跳上了英国人的小艇。
小艇上的英国人也拔剑相迎。他们用互相听不懂的语言呐喊着,交锋起来。
方亚早闭着眼睛,挥舞着大刀,乱砍一气。好几次他感觉到砍中了什么,不过他的左腕和胳膊也挨了剑。
他确实砍中了人,睁眼一看,对方已倒在小艇上。这时火船又发出爆裂声,落下一阵火粉,借着火焰的光亮,只见倒下的那个人的白衣服上染了一片朱红。他一看这情景,马上又发狂似的挥舞起大刀。
另一个水手紧握着剑,猫着腰,正瞅着他的漏洞,准备扑上去。
“喂!我来支援你!”这是中国语,当然是自己人。
他回头一看,只见外委(下级军官)卢麟站在那里,脸被火焰映照得通红。
英国的水手们停止了划船,用手中的桨砍过来。方亚早用刀背拨开船桨。他感到手一阵发麻,不过大刀还紧握他手里。
船桨这次朝他的下盘扫过来。由于激烈的混战,小艇摇晃得很厉害,连脚跟也站不稳。方亚早终于招架不住带着呼呼的风声扫过来的木桨,小腿上狠狠地挨了一下。他倒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小艇也大晃了一下整个儿翻了过来。
“扔掉大刀!”卢麟从水面上露出头来,大声地喊着。
掉在水里的方亚早并没有浮上来。
卢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扭身子钻进了水中。
3
“谊谭!”帆船上,西玲紧紧地抱住弟弟。
竹子编的船篷上扎进了几支火箭,噼噼啪啪地燃烧着。连船帮也好像烧着了。已经无法挽救了。划船的人都慌忙跳水逃命了。
谊谭不知是傻大胆,还是破罐破摔,到了这种时候反而意外地沉着。他被姐姐抱着,一股脂粉的香气钻进鼻子,他甚至回想起搂抱女人的滋味。
“姐姐不会游泳吧?”他在姐姐的耳边小声地问道。
“这还用问吗!”西玲虽然感到害怕,但她毕竟是个倔强的女人。她带着斥责的语气这么回答。当时除了在水上生活的人外不会有女人学游泳的。
“烧成这样,火是扑不灭了。”
“所以船夫都跑了。把客人丢下不管,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不要生气嘛!姐。”谊谭笑了笑说。
“想个什么办法吧!”她摇着怀中弟弟的身子说。
“他妈的!”谊谭骂道,“被他们给当作鸦片走私船、办艇了!”
姐弟俩为了纳凉而雇的帆船,被清兵误认为是走私船,因此遭到了火箭的攻击。可是船是在英国船队旁边,被人家当成是走私船也是有原因的。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没用了。怎么办呀!啊哟!好热啊!”
“你离开一点。这么抱着,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谊谭挣脱了姐姐,开始卸船里的木板。他说:“姐姐,你下到水里之后,不要揪住我,紧紧抓住这块板子。我抓住另一块板子,就浮在姐姐的身旁。为了防止万一……”
“明白了!”西玲使劲地点了点头。
火还没有烧到船尾。谊谭从那里把几块木板丢到海面上,风基本上停了,没有浪。对进攻的一方来说,风停了会大失所望的。
“姐姐,你先慢慢下去,我随后就跳下去。”
火攻(4)
“好吧。”西玲虽然这么答应,但还有点犹豫,好像是担心着她衣服的下摆。
“快点!姐姐,火就烧过来了。有弟弟在你跟前,你不必担心嘛!快!就是那块板。”谊谭用手指了指。
“嗳,我下去了。”西玲从船上轻轻地滑到水中。
她穿的那身高级绢绸的衣服,叫帆船上的火光一照,在水中像花瓣似的膨胀开来。谊谭低声地说:“幸亏是夏天啊!”当他看到滑进水中的姐姐抓好了木板,他自己也准备跳水了。他吸了一口气,凝视着眼前巨大的黑影,心里想:“这么大的军舰,这时候竟然一点作用也不起了。”
如果是隔开一段距离互相射击,军舰上的大炮将会发挥可怕的威力。可是现在是敌人迫近到面前,而且自己一方的小艇和敌人的舟艇在海面上混杂在一起,重巡洋舰都鲁壹号引以为豪的四十四门大炮也无用武之地了。
船舷的边上排列着端着枪的水兵。但是,步枪也不能随便射击。海上有自己的小艇;清军的水师乘的是民船,和那些出售食物的“友好的”民船无法区别。
面对事先策划好的火攻,都鲁壹号只能像木头人儿似的兀立在那儿。
由于整队的狙击兵排列在军舰上,清军的水师无法靠近。不过,有些小船不断地朝着都鲁壹号发射喷筒。只是因为离得远,打不到军舰上。
一个喷筒落在谊谭的帆船后尾上。谊谭正准备跳水。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喷筒没有冒火苗,所以他一点也没有觉察。
他把两手摆向背后,做好跳水的架势时,有个什么东西发出微弱的声音,落在他的脚跟前。他才发现了喷筒。
大概是由于落下的冲击,喷筒终于恢复了机能,突然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黑烟。这烟发出一种怪气味——臭中带甜。
侵入鼻孔的烟,把一种猛烈的酸性刺激,一下子传到眼窝下面。谊谭的眼睛发黑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嗅觉也失灵了,以致他接连吸进了好几股黑烟。
如果他不顾一切跳进海里就好了。可是聪明的谊谭也有糊涂的时候。也许是他跳水之前还想到了必须要保护姐姐,因此特别慎重起来。他在船尾上站了一会儿。当他无意识地踢了一下那个喷筒,不仅是嗅觉,连全身都麻木了。毒气侵入了他的神经中枢。他不是跳进水里,简直是跌倒到海里去的。
“谊谭!”西玲抓住木板,发狂地喊叫着。
谊谭掉进海里之后,并无游水的样子。
西玲从下面往上看,只觉得谊谭在跳水时突然被一股黑烟缠绕起来。她想弟弟是不是中了炮弹。这样,弟弟不是身负重伤就是当场死亡了。谊谭向海里掉下时,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再也没有人保护她了。如果弟弟真的负伤了,她反而要保护弟弟。她忘记了在海上漂流的恐怖。她是那样疼爱自己的弟弟。
她不会游泳,一边使劲推动怀中的木板,一边在水中扑打着两只脚,朝着弟弟掉下的地方游去。
谊谭为了慎重,向水中投下好几块木板。当西玲一点一点向他靠近时,他的手终于攀上了一块木板。在这之前,他简直就像死尸,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上。
西玲这才放了点心。既然手能动弹,抓住木板,那就说明弟弟还活着。
“谊谭!”她又叫了一声。
谊谭并没有转脸看她,手放在木板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
帆船熊熊地燃烧起来,海面上更加明亮了。
西玲不知什么时候已漂到谊谭的面前,伸开胳膊就可达到谊谭的身上,这时她又叫了一声弟弟的名字。
火攻(5)
谊谭不仅手扶着木板,连下巴也搁在木板上。他的脸上带着笑容。
大概是姐姐的声音并没有传进他的耳朵,西玲叫他的名字,他连眼睛也没有动一动。他始终保持着那张露出雪白牙齿的笑颜,就好像贴在脸上的假面具。
西玲浸泡在水中的身子感到一阵战栗。“你怎么啦!”她的声音中带着哭声了。
谊谭突然放开嗓门,大声地唱起一支什么歌子:
绸裙儿,飘呀飘,水中开了花一朵。
白脚儿,摇呀摇,那是水里的海蜇儿。
我要吃海蜇的白脚儿,吃呀吃呀,味儿真叫好啊!
4
“袭击的关键在于掌握时机。我看就这么收兵吧。”林则徐对关天培说。
一般的突然袭击,发起的一方最初不会有什么伤亡;不过,当对方从慌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之后,情况就不一定是这样了。
林则徐一直担心自己的一方会遭到损失。他心里想:“不能损兵折将,武器也不应当浪费。”
他已经获得了英国远征军即将到来的情报。为了真正的战斗,一定要极力保存兵力。
关天培是军人,他还想再打一会儿。但他往远处一看,夜空中飞舞的发亮的弧线越来越少了,看来自己的火箭已经使尽了。他站起来说:“发出撤退信号!”
总督和提督乘坐的船很快就撤回沙角炮台。
这天晚上的火攻完全按计划进行的。如果风刮得更大一点,战果会更加辉煌。
回到沙角炮台,各个战斗部队都送来了报告。军队没有一个死亡。有几人被剑刺伤,但都无生命危险。奋战的方亚早一度掉进海里,但很快就被搭救起来。
英国方面不怕炮战,他们有信心在炮战中获胜。但对这种“火攻”却束手无策。清军当时也只能采取这种战术。如果敌人接近虎门,当然会是另外的情况。虎门水道的各个炮台已经增强,跟以前大不一样。
六年前,英国方面为了救出律劳卑,两艘巡洋舰就轻轻巧巧地突破了虎门。假定他们现在还要这样干的话,肯定要被击沉的。英国方面也懂得了这一点,所以不靠近虎门,而在广阔的磨刀洋上等待时机。
清军发起了几次小规模的火攻。二月二十八日和五月九日进行的火攻规模较大。这天晚上——六月八日——是第三次大规模的火攻,烧了几只英国船,另外还烧毁了几只向英国船提供食物的办艇,抓了十三名烟犯。
连维材早就在沙角等着林则徐。他带来了从美国商人那里获得的情报:从印度和开普敦开来的英国舰队已从新加坡出发。除水兵外,还载有陆军。其数约一万五千人。
广州的街头巷尾早就流传开了英国远征军即将到来的消息。可是,市民们——甚至政府当局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是事实越来越明朗化了。
林则徐听了连维材带来的情报,望着远处八千斤炮的炮列,低声地说道:“这座炮台该起作用了!”
“对方腿伸得很长,补给是个大问题。尽量把战争拖长,可能是上策。”连维材这么建议说。
不过,这并没有触及根本问题。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点,而且极力避免触及根本问题。他们俩都预料到这次战争将会是悲剧性的结局。唯有他俩共有着这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天亮以后,林则徐检阅了头天晚上出击的水勇。
一排排被海风吹黑了脸,年轻健壮的战士排列在那儿。他们每一个人现在都有着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生活天地,他们的身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爱与憎。。 最好的txt下载网
火攻(6)
年轻的士兵们一队接一队从他面前走过。每走过一队士兵,他们那跃动的生命都在林则徐的心上投下影子。这些生命将要成为英国可怕的武器的牺牲品。
“不过,还有山中之民!”林则徐又想起了王举志。不,现在已无必要特别想到那些江南健儿。就在他的身旁也出现了“山中之民”。这些年轻的士兵牺牲后,还会有人组成第二道、第三道防线,来保卫山河。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最近去视察石井桥的社学训练壮丁的情景。在那些壮丁背后,有绿色的森林和巍峨的群山。林则徐正是把这些带着泥土香气、坚定不移的群山当作自己精神的支柱。他用这群山的土块堵住了从他心头流过的感伤。
连维材在远处望着阅兵。他心中有的不是山而是海。他把希望寄托在波涛汹涌的蓝色的大海上。
“国家的门户就要被打开。广阔的大海无边无涯。……”
海潮的气味洗涤着他的心胸。在连维材的眼中,这些列队行进的士兵不过是即将溃决的堤防。堤防的溃决,将把这个国家和大海联在一起。
5
“这就是不敬上帝的人可怜的下场!”在都鲁壹号的甲板上,绸缎铺的掌柜久四郎鄙视地看着谊谭,冷冷地这么说。
谊谭坐在甲板上,还在唱他那支“海蜇歌”。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西玲蹲在他的身边,浑身哆嗦。
林九思——久四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道:“快去脱掉湿衣服,好好地把身子擦一擦。我们已经为你特别准备了房间。”
她什么也不能考虑了,睁着大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她只能照着林九思说的去做。她的嘴唇是乌紫的,浑身哆嗦不停。
他们姐弟俩是被英国的小艇打捞起来,送到都鲁壹号上来的。西玲湿透的绸旗袍紧紧地吸在身上,露出胸部和腰部的线条。她已经顾不上注意水兵们投射在自己身上好色的眼光。
“那么,请这边走。”林九思故意用一种郑重的语气,催促着西玲。
西玲浑身往下滴水,跟在林九思的后面走去。她的腿脚也不灵了,好像马上就倒下去。她被领进一间狭小的房间,那里已经准备好毛巾、毯子和衣服。
她抓起一件粉红色的女西服。由于太大的打击,她几乎失去了知觉。但是女性的本能似乎还没有丧失。
她从来没有穿过西服。不过,她在澳门的时候,经常看到西洋女人,她心里曾经暗暗地想过,自己穿这样的衣服也许很合适哩。
她拿起衣服之后,感到气力慢慢地恢复了。衣服对于女人有可怕的魔力。当手摸到西服的裙子上,她低声地说道:“可怜的谊谭啊,这孩子还能恢复正常吗?”
她担心精神失常的弟弟。不过,她手中拿着的粉红色的西服,使得她对同样颜色的世界产生了期待。她开始脱下湿衣服。她一丝不挂,用毛巾狠劲地擦着身子。她感到好似冻结在体内的血,慢慢地在融化,又开始流动了。她入神地俯视着自己的肉体、婀娜的腰肢。
接着她又低声呼唤着谊谭的名字。在她那慢慢清醒的脑子里,浮现出连维材、伍绍荣,李芳、钱江乃至逃跑的买办鲍鹏——各种各样男人的面孔。她心灵的船只在各种奇形怪状的波涛中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