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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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上-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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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甲士对看了一眼,也纷纷道,这次逐捕,丢失长官,回去也要治罪,干脆我们一起跟沈大人去算了。官府以为我们死了,还会给我们家发一笔丧葬费呢。一般都有三万钱的。有那三万钱,又不必办实际的丧事,也算为家里做了点事。 




  刘丽都高兴地说,很好,那么大家化敌为友,一起回广陵国罢。 



  第七章 长安多疑氛 广陵多纷争 



  一 



  长安,未央宫昭阳殿。 



  博山炉里香烟袅袅,殿内四壁挂着刺绣的丝帛,香桂木的殿柱髹着通红的漆,翠羽织成的帷幔低垂,云母屏风将大殿隔成了几个小而温馨的间室。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局促地跪坐在席上,他对面就坐着号称母仪天下的卫皇后,然而早已不是当年明眸皓齿的卫子夫了。几十年前的渭河两岸,不,天下所有的郡县都传唱过那首歌: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然而现在,这歌已经和她毫无关系。至少没人会相信和眼前这妇人有什么关系。她的青春早已携着岁月一起逝去,那头曾让皇帝迷醉不已的乌发,早无复昔日风采。虽然有心腹侍女曾劝她,让中黄门令去剪下掖庭年轻宫女的青丝,编成精致的假发,戴在头上,以弥补这衰老之态。可她坚不采纳,她知道自己的辉煌已如覆盆之水,又何必掩耳盗铃,去和后宫层出不穷的佳丽们争宠呢?在这万民所仰的未央宫,年轻貌美的女子,就像韭菜,割完一茬又是一茬,可以随时端在盘子里奉上。比起她们,自己已经够幸运了。本来从未想过,作为一个平阳公主家的丫鬟,能被皇帝偶然看中,竟还成了尊贵无比的皇后。现在她只想老老实实深居宫中,以免招惹任何麻烦。皇帝快七十岁了,身体时时不适,大概没几年好活。只要他一死,自己就可移驾长乐宫,尊为皇太后,腰杆马上可以挺起来。当然,她也时时有一股隐忧,虽然儿子立为太子已有三十多年,可不到皇帝咽气的那刻,位置终不敢说可靠。只要皇帝愿意,废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况且皇帝对他并不喜爱,常说,皇太子,你太仁慈了,不象我的作风,大汉的天下象你这么治理,一定会衰落。接着照例是叹息几声。我呸,这都是什么鸟借口?如果我还象三十年前那样貌美如花,你好意思说出如此拙劣的理由吗?因为我的肉体再也引不起你的兴趣,我的儿子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垃圾。那么几十年前立他为太子的时候,你为何又将他夸到了天上。唉,在我眼里,你不过是头永不疲倦的猎艳动物。不管你有多大的功绩,什么击退匈奴,开拓疆土,修订律法,兴办太学,改易正朔,封禅百神,跟我一个妇人有什么关系。在女人眼里,男人们都只有动物的特征。 




  也不是罢,妹妹,我喜欢陈掌,不只是因为他长得英俊,更因为他的博学,那么精通经典。我最喜欢他旁若无人吟诗的样子,那种男性的风采,真让人迷醉,那时我整个身心都崩溃了,恨不能马上被他揽在怀里,让他恣意轻薄。我之所以那么早就失身于他这个有妇之夫,就是因为这个呢!卫少儿反驳卫皇后道。这姐妹俩当时正在明光宫太子甲观的画堂里谈心,如此抱怨皇帝的言辞,一旦传了出去,整个家族都会断头。虽然在平民夫妇看来,这样对丈夫的抱怨简直不值一哂。可在她们,却要让太子家令派人执戟重重防守,才敢互相吐露苦水。 




  卫皇后苦笑道,也许是罢,可是我尝不到你那样的欢喜。陈掌只是一个列侯,并不能左右你什么,反而要听我的话。可是他不一样,他是皇帝,普天下至高无上的一人,纵使他有怎样的男人魅力,都被头顶上的冠冕给遮蔽。说到这里,她也回溯起了当年的光阴。是的,皇帝那时还不到三十岁,仍旧青春勃发,他第一次和自己交欢之时,又何尝穿戴了什么冠冕呢?自己虽然战战兢兢,可是那时候,难道没有一点被他的英俊潇洒所征服吗?也许,正是当时没有那么多功利的想法,和他的交欢才会那般的快乐迷醉。等到正式进了宫,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要尽力讨好这个人,反而有点局促了。也许,是他现在的冷漠诱发了自己心底潜藏的怨怼。可是,自己本来又何尝有霸占他一人的想法。他对自己还没这么冷落时,那貌美绝俗的李夫人已同时得到他千般宠幸了,自己也并没有任何嫉妒。 




  卫少儿道,妹妹说得也是。你现在的位置,的确是高处不胜寒。没有你,我们卫家又怎能由徒隶之间,一跃而为煌煌贵族呢?皇上现在宠幸钩弋夫人,就由他去罢。等到他驾崩,也许妹妹的心情会好很多。 




  卫皇后脸色大变,虽然卫少儿的话正好切中她的心,她也的确不止一次在心里盼望,皇上尽早驾崩了才好。这不是出于她生性的恶毒,她本是个恂恂小心的人,善良贤惠这些品德都离她不远,可是日复一日的压抑让她自觉有崩溃的前兆。她爱丈夫,也希望他能长生。可是,丈夫这个词难道适用于一个皇帝?这样的想法简直让人羞愧。那么,为了儿子和整个家族,让那个她本当爱慕却不能叫作丈夫的男人死掉,当然是无可奈何的最佳选择了。只不过,她没想到卫少儿敢于当面说出来。她情不自禁地按住卫少儿的嘴巴,失声道,姐姐,这种话可绝对不能乱说,万一传出去,我们一家包括皇太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其实这时外面的守卫和执戟郎全是太子的亲信,即便是他们,隔着重檐复帐,也绝对听不到她们的片言只语。 




  卫少儿也自知失言,她跪近一步,抱住皇后,抚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道,妹妹,不要害怕,这是在画堂密室,绝对不会有人听见的。 



  是的,这是小心过了头,可是多年来,她就是这么战战兢兢过来的。现在,面对眼前的丞相,自己的姐夫葛绎侯,她心里很是烦恼,她曾经一直告诫他,一定要谨慎,宁可不做官,也比担责任强。特别是丞相这职位,简直就等于死亡。在这之前,皇帝已经斩了三个丞相。很久以来,朝中重臣就不以拜相为荣。当时,她找准了一个见到皇帝的机会,假装不经意地说,公孙贺是个粗莽的武夫,有什么能力当百僚之长啊?据臣妾看,还是换个公认多才而稳重的大臣罢。可是皇帝却奇怪地说,我这是为你们好呢。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已经物故多年了,你们卫家外朝无人,难道你不担心吗? 




  这句话直让皇后打个冷战,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心。你们,皇帝跟她说你们,那是把自己跟她划清界限了。更可怕的是,她看不出皇帝说这话时的表情。好像是没有丝毫表情的。伴君如伴虎,真是一点不假,如果皇帝当时流露了一丝讥讽或者不满,她还可以再三央求。可是没有。当年武安侯田汀惨蛭馄莘夂睿潜暇够共灰谎L锿‘仰仗的是皇帝母亲王太后的势力,皇帝即便对他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太发怒。曾经有一次,田汀蚧实圩喔婀拢噶艘幌挛纾际橇芯僮约喝蚊墓倮簟^叩饺瘴鳎实壑沼谌滩蛔。溃闳蚊墓倮舻降姿低炅嗣挥校磕懿荒芪乙踩蚊父觯肯诺锰锿‘只好免冠叩头请罪。而皇帝发过怒后,也无可奈何。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皇帝已经不需要显示怒色来让朝臣害怕,几十年御宇的积威,使他内心象深壑一样难测。这才是最可怕的情况。她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派人紧急召见公孙贺,她要好好告诫他。 




  可是敬声说没什么问题。公孙贺迟疑道,也许皇上真的只想提拔我,以巩固太子的力量呢。皇上知道太子仁慈,需要腹心之臣来辅佐罢。 



  皇后忽然将面前一卷简册砸了过去。公孙贺不及躲闪,脸上被砸出一道血痕,简册的丝线被摔断,竹简哗啦哗啦散了一地。他这才惊惶失措了。他知道这位姨妹心地良善,虽然贵为皇后,却从不轻易假人辞色。除了朝廷必要的礼仪外,也从不在亲友面前摆架子。而这回仅仅听了自己一句辩解,就勃然大怒,用书简掷击自己,必定是知道这其中的凶险所在。 




  你那儿子公孙敬声就知道耍小聪明,皇后低声道,她对自己刚才的暴怒似乎也觉有些不可思议,缓和了口气,他以为现在还是元狩以前那辉煌时光吗?他再这样妄为,我们都将因此灭门。接着她又悲不自胜,叹道,好日子总是不知不觉地过去,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还是当年的李夫人聪颖,她曾经感叹:〃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唉!她的话真得我心,也许,这就是她一直椒房专宠,而我从来没有妒忌过的原因罢。 




  公孙贺脱下帽子,叩头道,皇后不要悲伤,保重玉体,臣贺一定谨遵指示推辞相位。 



  卫皇后收住眼泪,这样我还稍微放心一点。回去警告你那不肖的儿子,太子家令曾多次向我奏报他的阴事,我们家现在难道还缺钱花么?等到太子继了皇位,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何必要局局贪污那点钱。还有,以公卿之尊而交接游侠,这是皇上一直切齿憎恨的。可我听说,他一向喜欢和京辅游侠朱安世等交往,攻劫三辅巨室大族。让皇上知道,免不了都要腰斩。以前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健在的时候,皇上多少还会给点面子,现在,哼…… 




  皇后放心,臣一定严厉管教那个不肖的东西。公孙贺又惶恐叩头。他确被拜相的事搞得一头雾水。他只是武夫出身,从小不喜读书,只爱骑马试剑,跟着堂兄公孙敖一起斗鸡走狗,攻剽劫盗。几次都被长安令逐捕,又总是躲进平阳公主家,逐捕吏也只能望洋兴叹。要说不肖,他自己也算是地道的一个。他祖父公孙昆邪,也擅长弓马,曾在吴楚之乱的时候,单独引兵击破吴军前锋,封为平曲侯。可是祖父却是文武双全的人,后来官拜陇西太守,公余著书十多篇,在西北六郡广为传诵。到他自己,就只懂得打打杀杀了。还好,在游侠浪荡的生活中,他结识了平阳侯曹寿、平阳公主骑侍卫青、恶少年张次公和后来成为酷吏的义纵。相约从军击匈奴,以军功先后拜为轻车将军、浮沮将军,封南窌侯。元狩四年,因侍祭太庙所献的黄金成色不好被夺爵免侯。蹉跎了十余年,八年前本来想借着出征匈奴的机会再次立功封侯,可惜战斗不利,寸功未得,怏怏而返。唉,汉家的法律太过苛刻,他有时私下感叹,很多世家费尽力气得到封侯,为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凭血汗拼来的爵位,一下子就被褫夺。还有很多人击破匈奴,升为将军,因了下一次的偶然失利,就得坐法斩首。堂兄公孙敖就是例子,他一生征战,斩获无数,四次为将军,只是在最后一次征战中打了败仗,丢失士兵多,就下吏当斩。幸好,仗着熟人是廷尉的关系,另外找了个替死鬼,他则躲匿民间六七年,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去年却还是被长安令发现,重新系捕,等候判决。这次皇帝想拜自己为相,他自然害怕会象前几任一样结局悲惨,只是内心实在禁不起那封侯的诱惑。不过既然皇后竟如此忧惧。那自己也只好遵从她的意思了。 




  二 



  那次谈话过后没几天,皇帝果然在未央宫宣室召见公孙贺,拜他为丞相。公孙贺听从皇后的嘱咐,只是拼命叩头,哭泣请辞。他说,臣是个胡人,又生长在边鄙,不识朝廷礼仪。只知道鞍马弓箭,为陛下效命。丞相这种统率百僚的文职工作,需要文法精敏的重臣,臣一介武夫,实在没能力担当。请陛下可怜臣,臣害怕日后因为不称职而受谴。 




  皇帝俯视他的头顶,缓缓地说,卿是因为看见赵周等人被诛,所以害怕了是罢。赵周实在可恶,明明知道列侯所献的助祭黄金份量不足,成色不好,却假装不知。这欺君的大罪,即便朕想宽恕他,奈朝廷律法何?汉家以法治天下,法令无故变更,就不能取信于臣民。……只要卿奉公尽职,心忧社稷,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公孙贺仍是不停地叩头,不厌其烦地说,请陛下开恩,臣贺实在没有当丞相的能力啊。他的额头都磕破了,老泪纵横,血和眼泪混杂着流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有点哀感顽艳。左右的侍从看着这个年过六十的老翁跪在地下的可怜样,都被感动得泪光莹莹。皇帝也有些不忍心了,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毕竟,面前这个老人跟了他四十多年。从他作太子的时候,就一直在跟前侍侯,那时他们还是少年,经常在一起嬉闹。现在都已经是黑发少白发多了。可是,做皇帝是不能太重感情的,一时的仁慈,会带来不可弥补的错误。于是他暗叹了一声,道,扶丞相起来。然后果断地站起身,朕今天很累,进内寝休息了,你们帮丞相结好印绶罢。 




  公孙贺叩头不起,可是皇帝已经不在面前,他知道哭泣也没有用了。心里的不安更是隐隐萌起。看来皇后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皇帝这样强迫拜我为相,到底为了什么呢? 



  侍者扶起公孙贺,抬起他的胳膊,帮他将丞相之印和葛绎侯印两枚银印结在腰间。然后拱手施礼,祝贺道,恭喜丞相,新得两颗银印,现在是万石君侯了。 



  公孙贺木然地站着,许久,嘘了口气,不发一言,蜷着腰,退出了宣室。 



  皇后听到皇上强拜公孙贺为相,筷子掉在案上,发了半天的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再次告诫公孙贺,把〃谨慎〃两个字时刻挂在心头。不要向皇上提出任何异见,任何事不要自作主张。公孙贺不但严格遵从指示,而且还马上下令将丞相府的宾客馆改建成马厩。那客馆是元朔三年公孙弘初为丞相时下令建造的,为的是招徕四方贤士。当时无数豪杰智慧之士奔赴长安,住在这客馆里,高论天下大事。但是公孙弘一死,继任的丞相个个小心谨慎,没有一个有这胸襟,客馆逐渐寥落。公孙贺知道皇帝日渐不喜朝臣私自招徕宾客,干脆让马住进客馆,以投合皇帝喜欢,皇帝听了了果然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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