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时机地喷射出鲜红色的柱状血液,远远望去,如雾如霰。
公孙都看到这景况,两腿如筛糠一般,哪里还敢出声。他的手已经握不住那让他自豪的印信了。啪的一声,印信掉在了地下。那中等身材的蒙面客迅疾走过来,用剑尖挑起印上的绶带,嘿嘿,印都不要了,你这个都尉丞还能当吗?先捆了。另两个蒙面的汉子奔过来,将公孙都反绑了。公孙都这时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树叶缝里透过的斑驳日光照在他鲇鱼般的眼睛上,使他的脸看上去象张死人的脸,没有一丝的生气。
那提剑的汉子沉着声音吩咐道,快点下车,尽快结束一切事宜。五、六辆车上的汉子们全都跳下。这时,那趴在地下的里长突然窜起来,连连嘶声狂呼道,有贼盗……有贼盗。伴着声音,他转身往里门的方向狂奔。这下变故当真很猝然,提剑的汉子竟忘了命令射箭,只是本能地抬脚追了上去。但是已经晚了,里长一踏进去,马上把里门一关,咣当一声,上了闩。
提剑的汉子大怒,他知道整个里起码有三十户人家,按每户人家五口人计算,有一百五十人左右。这其中有抵抗能力的起码有三分之一强。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的乌合之众,每年农闲季节都无一例外地会接受军事训练。大部分人家都藏有弓弩和刀剑。虽然他们的武器比较粗笨,然而以多敌寡,还是会让这伙不速之客们很麻烦的。
那汉子怒而回转身,一把揪起里长的老婆。这个老媪和她三个弱子也已经瘫成了一团。他把剑横在老媪的脖子上,叫道,赶快开门,否则我把这四个人全部杀了。话音刚落,只听得里门内传来鼓声,然后是一片喧哗声,里门右边的角楼上出现了人头。看来里长丝毫不理会他,已经击鼓宣告有盗贼侵入了。提剑的汉子烦恼异常,他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下令先射杀了那里长。他这一跑进去,实在是太坏事了。警贼鼓一响,立即会惊动周围的乡、亭,等官吏们一赶来,他们的行动无疑就会完蛋。这个里长真是太他妈的敬业了,为了本职工作,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当然他也知道,里长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里长投降,日后他本人不但会判腰斩,而且牵连到老婆、孩子、父母、同产兄弟全部要流放。愤懑之余,他都有点呆了。这时另外一个汉子走过来,左手一把揪住里长老婆的头发,右手长剑一挥,只听得卡嚓一声,就将那老媪的首级硬生生割下,一脚将尸体蹬到一旁。老媪颈部的血管缩了进去,血液象喷泉一样,发出嘶嘶的声响,溅满了他的衣服。那三个儿子目睹母亲的惨状,全都发出惊恐的嚎叫。那汉子杀得性起,奔上去一剑一个,三个稚弱的首级全部滚落在灰扑扑的黄土上。刚才还欢天喜地的里长一家,现在四个已变成了无头尸体。
提剑的汉子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那首级,将它们一个一个从里门上方扔了进去。就听里门内一阵杂乱的喧哗声,咣当一声,门又开了。里长出现在门口,他握着一枝长戈,哭号道,该死的贼盗,老子跟你们拼了,大家一起上啊,汉家律法,捕斩贼盗一人,赐爵一级,赏钱一万。他身后跟着一群百姓,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剑,冲了出来。
提剑的汉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们沉不住气。不过要想要拿我们的命去换取爵位金钱,可真是异想天开。他大喝一声,放箭。霎时箭如飞蝗,迎头的十多个人立刻扑倒在地。提剑的汉子大踏步奔向里门。他的那些随从们皆左手握弩,右手执剑,蜂拥着跟了上去。
四
高辟兵正懒洋洋地躺在树底下打瞌睡。太阳似火球一样悬在树的上空,他的竹榻边到处都是鲜红的榖树果实。金龟子也在他头上的树叶丛里嘤嘤乱飞。可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睡意。他肥白的身躯几乎把竹榻的每个缝隙都填满了,嘴边还汪着一道晶亮的涎水,挂在乱蓬蓬的胡子上。他正在做着回了长安的美梦。长安的日子是何等快活啊,这样的夏天,如果皇上去甘泉宫或者五柞宫避暑,他可以有幸跑到未央宫的渐台上去睡午觉。渐台那么高峻,山峰似的矗立在沧池的中央,阴凉的水气将其氤氲环抱,一觉醒来,俯视着清泠的沧池之波,看那池鱼空游在澄碧的水中,觉得遍身都是凉意,胃口顿时大开。不象在这闷热的豫章县,热得人简直没有胃口。另外,跟着妹妹去长杨宫也很惬意,那里的杨树真大真高,实在难以想象,几百株杨树站在一起,仿佛漫天都是绿色。金黄的屋檐在绿色中点缀着,让人觉得所到的并非人间。虽然这样的游玩不能常有,必须皇上恩准。可是,总比在这燠热的榖树底下永无出头之日的好。想着想着,高辟兵在梦中竟然哭了起来。等他哭得睁不开眼睛,想抹抹眼泪时,发觉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你们怎么又来了。高辟兵眯缝着眼大声呵斥道,不是说了,公事你们看着办就行了吗?
话还没说完,突然脸上一热,一个巴掌印在了脸颊上。他仔细睁大眼睛一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黄脸汉子,提着一柄剑站在他跟前,剑尖上血滴跳跃,象荷叶上的水珠。他喝道,你看看我们是谁,高辟兵高府君,你已经被劫持了,如果懂事就给我老实点。门外有车骑围住了整个南浦里,那都是你的部下,在豫章县,你是唯一的二千石级别的长官,没有人敢不听从你的命令,你现在跟我们合作,我可以保证你不死。
高辟兵嘴角和鼻子里,鲜血象蚯蚓一样蜿蜒爬出,但速度极快。他用手一抹,登时杀猪般嚎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汉家法律,殴打长吏是要腰斩的。他说完这句,又感觉有点不对,因为面前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脸色都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有点讥嘲。这种神情他只在同母异父的妹妹史次倩的脸上见过。从小到大,身边的其他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他虽然椎鲁,也知道这次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那扇他一巴掌的少年歪着嘴巴笑了,好像他嘴巴天生就是歪的,看上去让人有种难以言传的厌恶和恐惧,这样的面孔他在都官狱里见过,是张刑徒的脸孔,是那种热衷于好勇斗狠的恶少年,镇日腰上佩着刀剑,甚至走路都持着弓,一幅随时想向人挑衅的神态,当年公孙敬声带他去监狱鞭笞犯人取乐时,曾多次见到。他知道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没有好果子吃了。
高辟兵沉默着,那个少年并不饶过他,怪笑道,你这死肥猪,他妈的还是皇亲国戚呢,老子小时候还真见过你,就住在北阙外的戚里……嘿嘿,快叫我阿翁。高辟兵的胖脸涨得通红,嗫嚅道,家父早就殁了。那少年变了脸,啪的又抽了他一个耳光。妈的,敢不叫?他怒道,现在我就是你父亲,快叫阿翁。高辟兵低着头,嗫嚅道,阿翁。少年得意地踢他一脚,拜见阿翁哪能站着,跪下。旁边的几个汉子也哈哈笑了起来。这时那中年汉子过来了,呵斥道,王干将,你做什么,不要坏了大事,你们都赶快隐蔽到墙垛下面,装好弩箭。外面全是县吏,虽然他们的兵器和素质都很泛泛,不难对付。可是一旦惊动都尉府的郡兵,我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那少年有点不大情愿地住了手,吸了一下鼻子,道,都尉都在我们手上,他们发什么鸟郡兵?按照律令,没有都尉本人的印绶,和太守、都尉两府的节信,郡兵是万万发不动的。就凭这县廷的几个小吏,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们绝不敢冒这个险。郡尉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下属们都要连坐。他们不会都不想要脑袋罢?
那中年人道,虽然你也懂点律令,算是得了家传,可是你别忘了,即便没有郡都尉的印绶和节信,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当然他们未必有胆量。不过,我们到这里不是为了劫持都尉的。光是劫持了这么一个肥猪,有什么屁用。
那少年道,事情也是被你搞成这样的,倘若我们当场击杀了那里长一家。神不知鬼不觉进了里门,抓住了这个白胖子,夺了他的符节,这时冲灵库的几万张强弩已经在我们手里。还怕他不屈服。他丢了武库,皇帝一定会陵迟处死他,就连他家的太子妃恐怕也保不住。那个皇帝这回倒真算找到一个借口,可以一咕脑杀掉他一直想杀的人了。枉大王这么信任你,原来你这个京辅大侠也是徒有……啊……
那少年还没说完,一柄剑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他最后一句话并没说完,只有几个支离破碎的字伴着血液仰天吐了出来,化为一丛红雾。那中年汉子冷笑道,连你阿翁王温舒当年也要对我客气三分,何况你这个该死的刑徒。他拔出剑,一脚蹬开那少年的尸体。大声道,不听命令者,就是榜样。现在首要任务就是以高辟兵的性命来威胁王德,他正在里门外,包围我们的大约有三百余县吏,革车二十乘。我们尽量拖延时间,跟我们约好的梅岭群盗们也快到了罢,等到他们来里应外合,翦灭这些县吏,下一步就好办了。
院子里登时脚步杂沓,那中年汉子攀上阙楼,向外喊道,请县令王公进来谈话,否则我将割下豫章郡都尉高辟兵、都尉丞公孙都的首级。你们都知道天子颁布的《贼律》,凡是丢失长吏的,全部连坐处死。如果你们不想死,就赶快进来谈判。我们只是为求钱财而来,并不想胡乱杀人。
外面正当里门是一排兵车,王德凭着车轼,满脸乌黑和焦虑,他没想到小小的豫章县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带着哭腔问身旁的那个还似乎一脸稚嫩的少年。那少年就是当了数年焦头烂额的亭长,现在代理行使县丞权力的二百石长吏小武。
五
本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县廷也不上班。王德正光着身子,和妻子在家做那男女之事,平时他是没多少闲情逸致玩这个的。他在这个县令的职位上干了五年,按规定可以调迁职位了。他也不是江南人,不习惯这里燠热的气候。但是一个家无背景的小吏,在什么地方任职,那都是丞相、御史两大府决定的,由不得他讨价还价。除非他不干了。可是不干只是随便说说的话,从县小吏升迁到六百石的长吏,他也花了十多年时间,就为了当官可以享受那份让百姓敬畏的虚荣,实际上却要时刻小心翼翼。特别是近几年皇上性情乖戾,地方官时不时会因小过错砍掉脑袋,他也生怕自己一时的不谨慎,就把命丢了,是以平时办公一丝不敢懈怠,真是把和妻子亲热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今天天气很热,但是躺在南窗的榻下,倒也有一阵阵的凉风吹来,好不惬意,他妻子就缠着他要做那事。王德想想,也的确,看这个官当的,都差点让妻子守活寡了。于是兴致盎然地把妻子抱住,没想到还没弄几下,突然听到远处桴鼓不绝,吓得他哆嗦一下,一泄如注。他立刻爬起来喊家仆,快,去查看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妻子很不满意地抱怨道,郎君真是太累了,好不容易盼到休沐的日子,又是这样慌乱不乐?王德满是歉意地说,这官真当不得了,天天胆战心惊的,还不如回家种地。卫府那案子的文书太守府还没报批,已经让我焦头烂额。这平白无故又哪来的鼓声,真他妈的让人心惊肉跳。难道梅岭群盗真的敢来攻击县廷。他话音刚落,鼓声突然停了,妻子很欢喜地拉住他,郎君不用忧虑,可能是哪家的小孩不懂事,敲鼓玩耍罢。王德拍拍妻子的背,叹了口气,象这样大的鼓声,只有里门内的警贼鼓才敲得出来。寻常人家的鼓,哪有这样大的声音。况且无故敲鼓是犯法的,要罚金四两,黔首们哪敢这般随便。
他这样说着,家仆已经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大人赶快,大事不好,刚才县廷值班掾吏来报,有不知何处来的群盗,大约二三十人,劫持了豫章都尉高府君和都尉丞公孙大人,请大人赶快行动。
王德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没晕倒。他强打精神,驾车急趋县廷官署,立即发下符节,征调所有县吏和兵车,驰围南浦里,赶到那里,已经是满地尸首横集了。他站在兵车上,手足发颤,知道自己性命已经去了三分之二。除非将这伙群盗全歼,否则不但别想升职,就连除罪也难。都尉如果被劫去或者性命不保,那意味着他的脑袋也将不保。金黄的旗帜在他头上哗哗地晃荡,细细的流苏在他面前闪烁,他忽然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明公不要惊慌。小武赶快扶住他,安慰道,现在关键是要保持镇定。依下吏看,这伙群盗不是那么简单,下吏刚才察看尸体,发现他们所中的箭都不是本地所制。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一枝羽箭,明公请看,此箭的箭头,尺度这么长,达到了一尺六寸,其中箭镞是铜铸的,箭铤却是铁铸,十分沉重,分明是弩机发射的飞虻矢,力道十分强劲,所以都尉的几个掾吏,竟连身子都被钉在了地上。除了边疆诸郡为了抵御外寇,一般郡县是没有也不允许储藏这种箭矢的。可见这次群盗的身份十分可疑,如此强大的群盗,即便是守吏防御有失,按律令也可以减免罪责。明公不用太担心了。
王德听到了这话,心下稍安。他感激地握住小武的手道,李顺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如今这事我交你全权负责。即便最后失利我也不怪你,我是一县长吏,难以推脱罪责。你看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多谢明公厚爱,小武说,现在关键是命令群吏,将弓弩持满,射住里门,不让群盗出来。然后发下号令,每捕斩贼盗一名,赐爵位一级。不愿要爵位的,按照《贼律》,可以赏钱二万。我们干脆将今年县廷的岁入赢余拿出,号令每斩首一人,赏钱五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惜任何代价也不能让他们走了一个。捕盗吏每五人一组,若组中有人员损失,而不能斩获相当的群盗首级来补偿的,按照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