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 :李锐银城故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 :李锐银城故事- 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的,都是只为自己打算,都不会白白把东西送给别个。为讨我的喜欢,郑老爹打发矮崽一次一次送过多少蹄蹄膀膀,心肝肚肺。还又答应我,二天我死了,要矮崽为我做孝子送终。为让我安心,又专门把做寿材用的松木板也送到家里来了。板子就放在床下边,在床高头躺起就能闻到松木板的香味。把木板放好,把床摆正,郑老爹说,板子下面我给你垫起,又给你铺了艾草,不会生霉,也不会生虫的。明年春天我叫矮崽过来再为你晒一晒板子些。你放安心,有矮崽,哪里会让皮局来给你料理后事?没有我的寿材,也要先有你的寿材,你放安你的心。郑老爹的喉咙好大,喊得好响。他哪里晓得,一个寡妇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不是为了只换些蹄蹄膀膀来啃,不是为了只换一副棺材来躺……把三妹娶回郑家,矮崽就不会再来,三妹也不能天天见面了。一家人变两家人,一条河分开我们娘母在两边……人活一辈子活得好没得味道…… 蔡六娘懂得伤心当不得饭吃的道理,她抹抹鬓角,很快就从自己的伤感当中清醒过来,朝窗台走过去。窗台上摆放着三只矮矮的黑釉坛子,坛口用布扎着,又扣了大瓷碗在上面。这三只坛子里是她精心酿制调配的豆瓣酱。银城人家家都是自己做酱,可蔡六娘的豆瓣酱却是四邻闻名的。做豆瓣酱要花时间,也要等季节。每年春天要等到过了春分,才可以开始做酱。取干蚕豆,用清水泡两三天,去皮,分瓣,蒸熟。把蒸熟的蚕豆瓣摊在洗净晒干的篾笆上,放在阴凉处发霉,盖一块既可以透气又要挡住苍蝇的粗笼布,等霉色由青变黑由黑变黄,才可以用。这时再把霉好的豆瓣拿到太阳下晒干。然后用开水烫洗瓷坛,放进干霉豆。烧开水化盐,晾凉,倒入坛内,以淹没霉豆一指为宜。封口,加盖,放在向阳处晒整整一个夏季。霉豆渐渐变软,变色,渐渐酿出酱香。一直要等到夏末秋初,等到辣椒红了,再开始第二道加工。取红透的朝天椒,洗净,控水,晾干剁碎或是磨碎,加盐。而后另外封入坛子内,视天气而定,晾晒发酵一至两月,辣椒也就有了酱味。然后是第三道加工,把酱好的豆瓣和辣椒调和到一起,豆瓣和辣椒的配比,视自己的口味而定。为了让味道更好,还可以配放花椒面,辣椒油,嫩姜条。再讲究一点,可以掺少量的芝麻酱。把调配好的酱搅拌均匀,再入坛封口,再晒。等到十冬腊月,打开坛口,棕红浓香的豆瓣酱美味扑鼻。满银城都是豆瓣酱的香味。做酱最忌讳的就是生水和不净,整个酿造过程中不可以把一丁点生水带进去,所有装酱、搅拌、盛舀的工具都要烫洗晾干,一旦不慎把生水和不干净的东西带进去,就要生霉变质,前功尽弃。做豆瓣酱的难点在放盐,盐太多,酿不透,咸味就成了死的。盐太少,酱又容易发霉变质。做豆瓣酱的点睛之笔在最后的配料,配料不同,才会有百家百味的豆瓣酱。     院子里的阳光还有几分力量,瓷坛上的黑釉被晒得闪闪发亮。蔡六娘打开一个坛口,提起放在里面的搅棍搅拌几下,拔出搅棍看看颜色,闻闻味道,还好,颜色对头,味道也还对头。蔡六娘有几分担心,为了赶在女儿出嫁时把酱做好,她今年把做酱的间赶得紧了些。已经答应了三妹的婚事,郑老爹催得急,说好了要在冬月二十九过门。蔡六娘想提前做好豆瓣酱,拿一坛作陪嫁,让女儿带到婆家去。刚进门的媳妇要想讨婆婆欢心,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饭做好做香。三妹的那只歪眼睛是蔡六娘的心病。蔡六娘总是担心三妹会因为那只眼睛被人耻笑。她时时处处护着三妹,现在,又一心想用自己的豆瓣酱为女儿在婆家争面子。三坛豆瓣酱。一坛送女儿,一坛自己吃,还有一坛是送会贤茶楼陈太太的。陈太太时常送些针线刺绣的活计拿给蔡六娘做。蔡六娘得了陈太太的帮助,每年都要送一坛豆瓣酱来回谢陈太太的好心。此外,街坊邻居们只要有开口来讨的,蔡六娘从来都不吝惜自己坛里的豆瓣酱。蔡六娘做豆瓣酱不只是为了准备每天吃饭烧菜用的调料,那也是蔡六娘笼络人情的一点资本,讨生活的一点依靠。没有豆瓣酱的生活不仅少了味道,也少了一些琐碎入微的寄托。  蔡六娘把打开的坛口盖好。安静的小院里一如往日的平静安详。温暖的太阳平和地照着院子里世代相袭的生活。有水牛的哞叫,和盘车绞篾索的呀呀声若隐若现地从远处传来。平静的阳光中没有几个人知道,一个姑娘就要出嫁了。蔡六娘轻轻叹一口气,走进堂屋,撩起卧房的门帘,看见坐在窗台下绣花的三妹。为了要亮光,三妹把麻纸糊的窗扇摘了下来,瘦弱的身体包在竹椅里,专注地伏身在竹子扎成的绣架上,正在把几朵大红的牡丹绣到一床被面上,鲜红的牡丹富丽堂皇夺人眼目,有几只蝴蝶围着牡丹花斑斓起舞。三妹是在为自己绣嫁妆。  一瞬间,蔡六娘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三妹回过头,惊讶地看见了母亲的眼泪。三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妈,你哭哪样?”  蔡六娘抹抹泪水,露出笑容来,“三妹,莫怕,妈不哭哪样……三妹,妈妈是高兴你到底有了依靠。三妹,你自己高兴不高兴?”  秋天的阳光从窗口里斜照进来,把说不出的明丽和温柔映照在三妹和她的花朵上。三妹不回答,红了脸埋下头去,又回到自己富丽堂皇的牡丹、蝴蝶之中。  

春风不度玉门关(五)
刘振武在育人学校安营扎寨之后,当即领了两棚的骑兵卫队回到文庙街的桂馨园。威武剽悍的骑兵们佩带着崭新的刀枪穿街过巷,钉了铁掌的马蹄,在古老的青石板上踩出一片踢踢踏踏的脆响。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一阵促雨,敲打在老城连绵的瓦顶上,把几百年来灰蒙蒙的日子洗刷得晶莹透亮。看过校场的会师阅兵之后,整个银城早就惊动得天翻地覆了。人人都在谈论,刚刚在校场上看到的刺刀有多么亮堂,队伍有多么整齐,洋枪洋炮有多么威风。人人都在争传,刘三公十七年前花一两银子在大街上买回家的苦娃儿,如今当了大官做起了四品管代,带了兵马,带了洋枪洋炮来救银城。眼前发生的事情,神奇得简直就像是戏台上唱的故事,编都编不出来这么好的。  刘振武在桂馨园大门外翻身下马,人还没有走进大门已经又闻到了那股醉人的桂花香气。隔着悠悠的岁月,隔着高高的院墙,那两株百年丹桂密匝匝的树冠染绿了半边天,散发出浓郁的花香。每年一到中秋前后,桂馨园内这两株老丹桂的花香要飘遍半个旧城。敦睦堂为自己的宅邸起名桂馨园,就是为取“贵子流芳”的喻意。现在,这两株老桂树正把归来的游子沐浴在醉人的芳香里。  刘振武难得地露出满脸的笑容,大声地向士兵们发问:“你们晓得这是什么香味吗?”随后又指着浓密的树冠自己答道,“桂花!”  浑身马骚味的骑兵们在甜蜜的花香里仰起头来,他们并不知道,十七年前这两棵桂树也和今天一样,枝头上开满了细碎的花朵,浓郁的花香弥漫了整条街道,如蜜的花香里曾经跪着一个饿昏了头的孩子,透骨的饥饿让他看见满街都摊着好吃的甜饼。  刘振武还没有走进正房大客厅,已经听见老夫人的喊声迎了出来: “宝儿!宝儿!老天把你给我送回家来了!我们敦睦堂这下有救了!快想办法救救你七哥!“aa刘振武快步迎上去,已经看见被女佣们簇拥着的老太太迈过了门槛。刘振武当即在门前的石阶上跪下去,膝盖重重地碰在了石板上,当他伏身跪拜的时候,眼睛里又看到了许多兴奋移动的脚和腿。老夫人笑得满脸是泪,赶忙催他起来去见等在大客厅的刘三公。  心中大喜的刘三公不露声色,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受过宝儿祝寿的叩拜大礼之后,他笑着吩咐管家先要安顿好卫兵们的酒饭,要给每位士兵散红银二两,官长十两。刘振武阻挡说不要太破费,又急着问七哥的事情。刘三公催促管家快去照办,摆摆手挡住刘振武的追问: “宝儿,你哪里晓得为保平安我散了多少银子?你莫挡,这是我增寿要散的金沙。今天,我有贵子衣锦还乡,又正在过六十大寿,天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福气?散多少银子也不嫌多!散多少银子也买不来这样的好福气!宝儿,你莫挡了爸爸的好事!来来来,我们父子先去喝三杯见面酒,一来给我祝寿,二来给你洗尘!三来我还要讲讲你的婚事。”  刘振武着急地追问:“爸,学校都遭解散了,我七哥到底出了啥子事情?”  刘三公摇摇头,“莫听你妈乱讲。自从学校出了刺客,你七哥就没有回过家里来。他是长起腿的,我啷个晓得他跑到哪里去了呢?今天我们刘家大喜,不说这些晦气的事情。”一面说着又对众人挥手,“还等啥子嘛你们,快些走起,西花厅吃酒!”  一行人沿着石径三三两两穿过院子,傍晚的余辉下,大客厅门前的那两株百年老树,好像永远也不会衰老。浓密的树冠深不可测地笼罩着安静的庭院,醉人的桂花香味从悠悠的岁月里弥漫出来,在暗影中四下浮动。  在西花厅吃过酒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刘三公说要和宝儿好好摆一摆龙门阵,叙叙别情,于是和夫人一起领着宝儿独自回到卧房。落座之后,刘三公这才从从容容地提起正题: “宝儿,北门城头上的那颗人头你见过了?”  “见过了。”  “你可晓得那是谁?那颗人头又为啥子挂在那里?”  “聂统领说那是炸死知府大人的刺客,是银城同盟会的头领,他是七哥学校里的教员,是假冒东洋人的安南侨民欧阳朗云,他是自首投案的。”  “宝儿,不是爸爸七年前卖下聂统领的人情如今派了用场,不是我把聂芹轩变成敦睦堂的股东,你可晓得还有谁的脑壳该挂在城墙上?”  “爸?……”  “不是我拿出三万两现银和通海井的股份买下他一条命,现在你七哥的脑壳也早就该挂在城墙高头喂苍蝇!我啷个还会有闲心过寿吃酒?”  “爸,我七哥到底做了啥子事情?”  “宝儿,你七哥的事情你离得越远越好些。这件事情,我已经和聂统领交割清楚了。我们两人各还各的人情。七年前他挪用军饷五千两银子,在我们银城与人合股做盐巴生意。结果刚好遇到钦差大人下来稽查军饷。如果叫查出来是要杀头的。聂统领措手不及,亲自来找我想办法。我二话不说,当下提给他五千两现银救急。天晓得如今我们家就出了这样的祸事,交情不够谁肯冒这个同谋的风险出来帮忙?我当面拿给他三万两的银票,又把通海井的股份通通转到他的名下。出到这个价钱,聂统领才答应把一切事情都推到那个刺客身上,都推到学校里去。好在你七哥说他已经下了不打仗的命令,也把学校里的革命党都送起走了。只要这一次银城的革命党再不闹事情,这件事就算是敷衍过去了。现在你又领了援兵回来,我就更放心了。我们银城都是些投了大本钱做盐巴生意的买卖人,凿开的井口都是银子堆出来的,一时一刻都不敢停的。三万两银子、一口通海井我还赔得起。若是一打起仗来城毁人亡,把买卖都打光,我们敦睦堂也就毁完了。现在只等找个机会让你七哥暗地离开银城。让他走得远些,还回他的日本去。到了日本,随便他革命不革命!船我已经派好,码头上的洪老大也答应帮忙,啷个走法我也安排好了,你一概都不要问。宝儿,如今你不只是我们刘家的儿子,还是朝廷命官。我当爸爸的不能赔了一个儿子,再赔进一个儿子。”  刘振武当下跪在地上,“爸,你若当我是你的儿子,就把七哥的事情,讲给我听。爸,我有军务在身不能久留,今晚只是抽空当回家看看你们二老,马上就还要返回新城军营。七哥的事情你一定要和我当面讲清楚。我在日本和七哥朝夕相处,亲如骨肉。爸,我能有今天都是你老人家和七哥给我的恩情。你若是只把我当做朝廷命官,岂不是把我看作无情无义的禽兽?爸,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都尽不得一点孝心么?你老人家要是执意不肯讲,我现在只有点起人马回军营,从此哪还有脸再登敦睦堂的大门?”  夫人早在一旁落下泪来,“老爷,你还和宝儿讲这些给外人听的道理有啥子用场?快些叫宝儿看看七郎吧,快些叫宝儿想办法救救七郎吧!”  刘三公长叹一声,拉起跪在地上的刘振武,“宝儿,你哪里晓得,那个自首的教员欧阳朗云受刑不过,已经供出你七哥就是银城革命党的头领!也供出同盟会八月二十四要暴动的日子!说他们在等一个啥子总指挥到银城来。你七哥他把满门抄斩的罪过引到我们家的大门里来了!你们都不懂得我的苦心,这样的事情是沾惹不起的。天晓得七郎留洋几年都学了些什么!回到家乡不好好办他的学校,非要拼起脑壳造反,搞啥子暴动。现在脑壳要丢了,学校也遭解散了,害得一家人都跟他受连累。要得,要得!要死就死在一处。那我们就去见见你七哥,见见银城革命党的头领!”  说着刘三公拉起刘振武的手,叫夫人在前边领路。老夫人领路出了卧房后门,穿过一座套院,又进了一间小卧房,在床帐背后打开一个壁柜的门,取了里面的衣物,再打开一扇暗门,门后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来。老夫人举了手灯在前面领路,拐过地道,一转眼,他们看见地窖里那些装银子的瓷坛,看见躺在地铺上的刘兰亭。铺边木几上的油灯幽幽地亮着,刘兰亭的右手举在枕边,手中紧握了一支左轮手枪,苍白的脸侧向里面的石墙,太阳穴上一个恐怖的血洞正对着大家的眼睛,血洞的四周满是焦黑的火药烧痕。一只装银子的瓷坛被打开了,地铺旁有四个用银圆摆出来的大字,在灰暗的石板地上银光闪闪:      无颜以对   仿佛遭了雷劈,三个人顿时惊呆了。  刘三公指着那支从没见过的乌亮的手枪,颤声问道:“宝儿,你七哥手里拿的啥子东西?” “爸,七哥拿的是手枪……”  “他哪里来的手枪?……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