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娅很想看看彼得跳得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握着老夫人的手指,带着她天鹅似的翩翩起舞。把她送回座位之后,他又挑了一位胖乎乎的年轻女人,开始欢蹦乱跳起来了。
索菲娅·夏洛特请胖胖的戈洛温伴舞。从花园里涌进来的志愿人员,各人挑了一个舞伴,也跳着一蹲一蹲的舞蹈,做出怪里怪气的姿势,发出鞑靼式的狂暴的喊声。
裙裾旋转着,假发散乱了。他们把那些德国女人弄得香汗涔涔。
大使们绕道前往阿姆斯特丹,彼得带着一些志愿人员直接去莱茵河,还没走到克桑滕,又坐船向下游驶去。彼得向往已久的荷兰在望了。
两匹宽脊背的暗栗色马,拖着那条平底船,它们顺着杂草丛生的河岸在沙土小道上走着。运河穿过平原,呈直线伸展出去,那平原被一块块菜园、牧场、花圃以及沟渠和运河的罗网分划开了。火焰一般鲜红的、五彩斑斓的和金黄色的郁金香,像天鹅绒的幕布一样覆盖着大地。
到处有水车在懒懒的微风中转动;四周净是住宅、田庄和小房子,运河两旁栽着一行行矮矮的柳树。从蔚蓝色的烟霭里,透出来市镇、教堂、钟楼的轮廓,还有风车。
一条装着干草的船,顺着运河打菜园旁边驶过去。一片风帆从一所住宅的屋顶后面露出来,在郁金香中间慢慢地滑行着。几个荷兰人,穿着桶子一样宽大的裤子、绷得紧紧的短大衣和木屐,坐在霉得发绿的水闸旁边(他们那些装着蔬菜的小船,停在一直伸展到远处的迷迷茫茫地闪耀着光的运河里),悠闲地抽着烟斗,等待闸门开启。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微服访欧洲(12)
有时候,那平底船浮到田野和房舍的水平线上面。往下一望,他们可看到沿墙伸展出去的树上的果子,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在干净的小庭院的沙地上蹦跳的野雀。
看到这些活的禽鸟,俄罗斯人只是惊叹。花了惊人的劳动从海里征服得来的这个国家,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梦境。
在这里,每一小块土地都受到重视,得到照料,跟俄罗斯的荒凉的大草原相比,多么不一样啊!
彼得在船头上吸着烟斗,跟那些志愿人员说道:“在我们莫斯科,许多院子都比这里的宽敞。可是谁也不会想到拿把笤帚去扫一扫,或者栽点果树,种点蔬菜,既给人以*,又给人以实利。一座房子即使快要倒塌了,可是你们这些魔鬼,却谁也不会从暖炕上爬下来,去把它撑好——我知道你们,你们懒得不肯到应该拉屎的地方去拉屎,而就在门口便溺了。”
“这是为什么?我们有的是辽阔无边的土地,可是我们却都是些穷光蛋。这是十二分痛心的。瞧,人家这儿从海底里弄到了土地,每一棵树又非从外面运来栽植不可。他们建成了一个真正的乐园。”
通过几个小水闸,木船从大运河驶进了几条小运河。
荷兰的须德海那灰蒙蒙的乳白色的水面,向东方伸展出去。越来越多的帆篷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傍晚时分,他们驶近了阿姆斯特丹。
海船,海船,在玫瑰色的海面上。桅杆、帆篷、教堂和大厦那尖尖的屋顶,在落日的残晖中显得红红的。深红色的云朵如同山峰一般从海里升起来,一下子光芒就消逝了,云朵变成了灰色。平原上到处出现了灯光,沿着运河掠过去了。
他们在岸上一家小饭馆里停下来吃晚饭。他们喝着杜松子酒和英国麦酒。
从这儿,彼得把所有的志愿人员,连同翻译和行李,一起打发到阿姆斯特丹去,而他本人却跟缅希科夫、阿廖沙·布罗夫金和比特卡神甫搭乘一条小艇,避开首都向更前面的赞丹村出发了。
这个地方,比天下任何地方都更让他想看一看;从童年时代起,他就把这个地方爱上了。
他的老朋友,铁匠赫里特·基斯特曾经跟他讲起过这个村子。基斯特回国了,别的铁匠和造船匠又从赞丹到来。他们跟彼得说:“要问什么地方造的船最好,那就是赞丹,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那里造的船又轻,又快,又坚固,什么地方造的船都比不上。”
在阿姆斯特丹以北10公里的赞丹、科格、东扎涅恩、西扎涅恩和扎恩季克村里,有50家造船厂。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只消五六个星期,一条船就造成了。
周围有着无数的工厂和作坊,这些私营造船厂只造中型商船和捕鲸船——战舰和大商船都是在阿姆斯特丹两个海军造船厂造的。整整一夜,小艇在又深又窄的河湾里行驶。
他们看见岸上的灯光,听到斧子的丁丁声,木头的吱吱声,铁器的铮铮声。在篝火的亮光里,他们可以辨认出一艘船的龙骨架,一个搁在船台上的船艄,还有一座木制起重机的框架,吊着一捆捆木板和沉重的长方木。
点着风灯的小船穿来穿去。传过来嘶哑的嗓音,发出来松木刨花、树脂和河里潮湿的气味。
半夜里,他们到一家小饭店休息了一下,把桨手撤换了。第二天早晨,天色潮滋滋、灰茫茫的。房舍、风车、平底船、长长的棚屋——夜里显得那么巨大的一切东西,这会儿在那盖着灰蒙蒙的露水的岸坡上,仿佛蜷缩得很矮小了。垂柳挂到了雾霭迷茫的水面。有名的赞丹到底是在哪儿呢?
微服访欧洲(13)
“就在那边,那就是赞丹啊!”有一个桨手说道,朝屋顶陡直、门面扁平的矮小房子点了点头,那些房子全是用木头造的,砖头都给风雨吹打得发黑了。
他们的小艇朝这些房子前面划过去。
村子里的人都已经醒来了,有的地方已经炊烟袅袅。女人们正在洗着四方形的窗子。她们擦着门上那些铜把手和钩链。一只公鸡在一所板棚顶上啼着。天色渐亮,运河水面上冒着烟。横过运河去的绳子上晾着洗干净的衣服,小艇打下面划过的时候,大家不得不把身子弯下去。他们驶入一条运河的支流,运河在一股小小的回流那儿到了头,有个戴毛线便帽的人,正坐在一条小船上钓鳗鱼。彼得定睛朝他瞧着,随后跳起来,嚷道:“赫里特·基斯特,铁匠师傅,是你吗?”
那个人收起钓竿,这才瞅了一眼;他虽然非常沉静,可也吃了一惊。一抬头看见一条正划过来的小艇上,站着一个荷兰人打扮的年轻人,戴着一顶上了漆的亮光光的帽子,穿着一件鲜红色的短上衣,一条粗麻布裤子。这张脸威风凛凛,坦率诚恳,眼神疯狂,他是怎么也不会看错的。
赫里特·基斯特惶恐起来了,在这雾蒙蒙的早晨,莫斯科沙皇竟坐着一条简陋的小船从运河里划出来了。
他眨了眨火红色的睫毛——果真是沙皇,于是他跟他招呼起来:“嗨,是你啊,彼得?”
“你好!”
“你好,彼得!”
赫里特·基斯特用粗硬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彼得的手。随后他看到了阿列克萨什卡,说:“啊,还有你啊,我的小伙子?估摸,这一定是他们。你们到荷兰来,可真是好极了……”
“我打算到造船厂干一冬天木匠活,基斯特。今天就去买工具。”
“雅各布·奥姆寡妇那儿有很好的工具卖,价钱也不太贵——我去跟她讲一声。”
“还在莫斯科的时候,我就想寄住在你家。”
“我那儿挤得很,彼得,我是一个穷人,房子小,破破烂烂的。”
“要知道,造船厂里的工钱低,他们大概也不会多给我几个的。”
“哎呀,你还是爱开玩笑啊,彼得。”
“不,眼下我们没有工夫开玩笑。两年里头,我们一定要建成一支舰队,一定要学点聪明,不要再做傻瓜,要使我们国内没有一个人还有一双白净的手。”
“好主意,彼得。”
两条小艇向着杂草丛生的岸坡划去,岸上有一所小木房,开着两个窗口,连着一间破屋,砖瓦房顶已经往下沉了。
炊烟从高高的烟囱里升起来,飘到了一株老枫树的枝芽上。在那带着格子形窗的、歪歪斜斜的门口,铺着一块干干净净的垫子,让人把木屐脱在那上面,因为在荷兰,只有穿着袜子的脚才能走进屋里去。
一个瘦瘦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双手交叠着放在围裙里面,从门槛上望着他们。
基斯特把船桨往草地上一撂,向她嚷道:“嗨,这两位是从莫斯科到咱们这儿来的。”于是她规规矩矩地低下那浆硬的帽子。彼得十分喜爱这所住宅。
他租下了一处开着两个窗口的屋子,一间铺着一张床的黑糊糊的小储藏室和一间从那屋子有梯子通上去的阁楼。
就在那一天,他从雅各布·奥姆寡妇那儿买来了一些很好的工具,用独轮车推回家。
路上彼得碰到那曾经在沃罗涅什干过一个冬天活的木匠连先。肥胖而和气的连先立定下来,张开嘴,脸色突然发白了:这位把帽子推在后脑瓜,推着一辆独车的青年,使他想起一些可怕的、心痛的往事。在他记忆里,展现了这样一幅图景:一阵飘飞的雪花,一片红光和一些在暴风雨中摆动着的俄罗斯工人的尸体……
微服访欧洲(14)
“你好,连先!”
彼得把独轮车放下,用衣袖抹了抹汗涔涔的脸,伸出一只手去:“是的,正是我啊,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当初你不应当从沃罗涅什逃跑啊。我呢,星期一起就要到林格斯特·罗格造船厂去做工了。这事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好不好?我在这儿,用的名字是彼得·米哈伊洛夫。”
这是一幢木结构的小房子。彼得住了两个房间,室内有炉灶供他使用,平时睡在一个宽敞的、有两扇大门的壁橱里,地上铺着垫褥。他身旁无人侍候,坚持一定要自己铺床,自己做饭。为了更好地扮演这一新的角色,他买了一套当地船夫的服装——红色短肥腿裤子,锥形毡帽。于是彼得师傅——又叫彼得·德·扎安丹木匠——来到工地,拿着斧子和刨子干起活来。
但是,他仍抽出足够的时间上街闲逛,参观锯木厂、制绳工场、磨油风车、精密工具车间。
不论在哪里,他都要提出许多问题,还做详细笔记。在参观造纸厂时,他拿起拉纸工具,出色地完成了这项细致的工作。
有一次在酒店里,他边大量喝啤酒,边买下一只小船。他亲自加以修理,树起了桅杆,安上了船帆,然后驾船在扎安河上游玩。回到岸上,一群看热闹的人把他围住了。他是否被认出来了?一个家伙走近彼得,张大嘴巴用好奇的眼光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被彼得打了一记大耳光。围观的群众对那人喊道:“好!你已被封为骑士啦!”
彼得继续从事他的驾船游戏活动,有时还带上一些*女性做伴。莱布尼茨搜集到的一封没有落款的信中这样写道:
沙皇在扎安丹遇到了一位讨他喜欢的农村妇。在休息的日子里,他便带上她单独去游船,模仿海格立斯神去谈情说爱。
赞丹的居民很快了解到,这位俄国的彪形大汉是一位至高无上的显赫人物。他们有一名同胞从俄国来信描述了沙皇的特征:“高大的身材,头有点微微摇晃,右臂永远不停地活动着,面颊长了一个小疣。”没问题,肯定是他!荷兰人对他抱有无比的好奇心,只要他出外活动,后面便跟上一大群不知趣的人。
人们从远处来看他在工地上干活,看他驾驶小船。他的住房门前聚集了成群的人。镇长不得不派出哨兵驱散人群。
彼得气坏了,在赞丹住了八天之后,便卷起铺盖,不顾恶劣的气候,乘着自己的小船扬帆而去,回到了阿姆斯特丹。
不久以后,“高级使团”与彼得会合了。
喧闹的人群拥挤在道路的两旁,观看使团大队人马的路过。他们观赏了各位大使们身穿的金光闪耀的华丽服装以及他们乘的豪华四轮马车,观赏了身着匈牙利军服、手持银制斧头和弯形大刀的二十四名步兵以及穿鲜红制服的一群宫廷侍从。
最后,他们看到的是一位独自坐在一辆车上、下级军官打扮的巨人——据人们说,他就是沙皇。
市镇当局向他表示了敬意。他拜访了市政府大厅,在剧院观看了一场芭蕾舞和一场喜剧“冒牌律师”。他在无休止的官方宴会上狂饮至醉,在观看烟火后作为内行大加喝彩,还热情洋溢地参加了一次海上作战演习。但所有这些欢庆活动,均未使彼得忘记正经严肃的工作。
他要求他的新朋友难特森镇长帮他到东印度公司的工地上干木匠活,于是,他化名彼得·蒂蔓曼斯被招工到奥斯腾堡当木匠。 。 想看书来
微服访欧洲(15)
他住在工头的家里,每天太阳刚刚升起,便跑到工地上去,用斧头、刨子、横口斧干起活来,帮助运送龙骨。有时,他累得筋疲力竭,便坐在一块木料上,把斧子夹在腿中间,用手背擦去额上的汗水,呼吸着木头、松脂、沥青、盐卤发出的宜人气息。他写信给阿德里安大主教说:
我们在这里工作,并不是出于不得已,而是为了学习航海技术,以便在我们回去之后,能战胜耶稣基督的敌人,并在耶稣的恩典之下成为基督信徒的解放者。这将是我直到停止呼吸前的终生愿望!
彼得在从事自己爱好的同时,丝毫也没有忘掉政治。每次邮差都给他带来莫斯科的来信。他致力于了解欧洲的事务。当他得悉签署里斯威克条约,从而大大减轻了荷兰的负担后,他分析路易十四首先在于要争取时间。他在给维尼尤斯的信中写道:
在这里,只有蠢人才会兴高彩烈。有卓越见识的人士并不为此而高兴,他们知道,法国人在欺骗他们,不久的将来,战争将重新爆发。
彼得对自己的同伴谈了他对形势的担忧。但不管怎样,他不能允许使团的队伍里有任何游手好闲的人。
所有的“志愿者”都被分配到工地或作坊中去学习手艺活。有的干木匠活;有的学制作和掌握船帆的技艺,或者帆缆绳具的配备工艺,有的人则去学航海。几个月之后,沙皇从他的师傅手里领取了这样的证书:
彼得自始至终参加了船身长100法尺的三桅战舰的全部建造工作。在这过程中,他表现为一个熟练、灵巧的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