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每次上大课,都成了小聚会,不管台上教员引经据典讲得唇焦舌干,台下三三五五凑成一堆堆,嘁嘁喳喳地神聊,秩序很糟,完全谈不上讲学效果。后来,教员和基层行政干部发动战俘班长和学习积极分子,一起整顿学习纪律,规定上课时必须认真听讲,禁止大家随意找老乡找朋友聊天扯淡。在各班民主会上,不少战俘发言,表示愿意端正学习态度,他们说志愿军既然把我们当作同学看待,志愿军工作人员也参加听课,一视同仁讲平等,不守纪律实在讲不过去。学习气氛从此有了明显的改变。
马列主义对战俘来说,毕竟是一门新学问,任何新东西总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听着听着,一部分战俘果然听得入了神,还自觉地做笔记,提问题,写墙报稿,开讨论会时踊跃发言。许多观点,他们都觉得十分新鲜,十分有趣: 原来,在家的时候当工人替资本家干活,并非资本家养活了工人,而是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原来,宇宙是物质组成的,是存在决定意识,而不是意识决定存在;原来,不是上帝创造人,而是劳动创造人,劳动使猴子变成了人; 原来,天上并没有天堂,真正的天堂是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共产主义社会……这些闻所未闻的学说,使他们对宇宙万物的来历和发展开始了一番新的思索,产生了新的认识。
这些战俘中,确实有人从此转变了世界观,成了无神论者,甚至成了社会主义者。詹姆斯·温纳瑞斯,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人,曾信仰天主教,原在美步兵第二师当列兵,高中文化程度,入伍前是一名翻砂工,1950年11月28日被俘。朝鲜停战后,他申请到中国大陆定居,并加入了中国籍,曾在济南造纸厂和山东大学工作,现已退休。在他七十岁生辰的前夕,我曾托一位朋友去看望他,见他的床头挂着一幅星座图,他对我的朋友说: “你着,这是宇宙。我终于明白,地球是物质的,宇宙是物质的,并非存在于人们心目中的虚幻的东西。我在朝鲜两年多,日夜和志愿军在一起,我不但找到了兄弟,还找到了真理。这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日子。我到现在还是相信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
第55节
事实最雄辩。詹姆斯·温纳瑞斯的确在志愿军的战俘营中接受了马列主义,并且毕生坚信不渝。那末,是不是每一个战俘对马列主义都那样的崇拜呢? 随着学习课程的推进,出现了令人忧虑的情况。
基本的学习形式还是上大课。战俘们对于天天上大课越来越厌烦。有一部分战俘对马列主义基本原理听懂了一点头绪之后,他们便从灵魂深处产生出一种抵触情绪,其激烈程度, 为志愿军俘管人员们始料所不及。
抵触情绪像传染病菌似的迅速蔓延。
不少“同学”开始消极怠学、睡懒觉、旷课、喊肚子痛、跑医务室,听一堂课撒十几次尿,有的在地上画女人,或互相传递字条,交换色情照片,有的故意大声说笑,甚至吹口哨起哄。
一种抵制政治学习的串联活动,开始在战俘中间悄然地扩展。一些流言蜚语带有明显的针对性:
“‘洗脑’是中共最高明最狠毒的一招! ”
“中共宣传无神论,是要我们背叛上帝,背叛祖国和家庭! ”“共产主义是民主自由的死对头……”
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又趋向紧张,一些学习积极分子受到歧视和打击,许多与志愿军工作人员友好相处的战俘不再敢于公开同志愿军接近; 不服从指挥不遵守纪律的现象越来越多。
管理上的困难使管理者心情烦躁,有些基层干部不理解: 当了俘虏吃得好穿得暖,又有热炕睡,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还调皮捣蛋,又不许打不许骂不好得罪! 老子出来抗美援朝,吃的是大灶,也没有毛毯,不管冰天雪地刮风下雨都要给俘虏巡逻放哨,倒过来还要受俘虏的气,这算什么名堂?!有的干部战士为此不安心在战俘营工作,向上级提出调动申请,要求到前线参战,痛痛快快地亲手去杀美国鬼子。早晚出操和点名的时候,出现了有意无意的恶作剧,比如增加战俘们的跑步时间,让顽固分子出列亮相,用谐音叫唤他们的名字,把塔曼脱叫成“他妈的”,卡柯斯叫成“臭狗屎”。营区的广播喇叭里又播出了“打败美国兵”之类带挑战性的歌曲。对立情绪在急剧增长中……
第56节
习惯性的思维容易产生习惯性的结论,并会引出习惯性的对策。其他阶级斗争中行之有效的一些工作方法,便搬到了朝鲜战场的战俘营中: 阶级分析,摸底排队,划清进步、中间、落后、反动的四种界限,将积极分子和反动分子区别开来,团结大多数,孤立一小撮,分化瓦解,扩大阶级队伍……
摸清战俘们的阶级成分和政治态度之后,一项严峻的措施立即付诸实施———将少数反 动分子从全体战俘中分离出来,集中住宿,开办“反动分子训练班”,对他们进行强制式教育。当时有人把这一措施称作为给反动分子“开政治小灶”。
点点人头,反动分子果然只是一小撮,充其量不过百分之一、二,每个中队三百来名战俘,只剔出三、四个。对这些人,要求他们每天必须按时学习马列主义以及时事、政策,不得缺课。物质上依旧给他们以应有的宽待不克扣粮食和生活用品,有病给予治疗,不作任何体罚; 但在政治上却严加防范,不许他们自由行动,不许他们散布反动言论和煽动闹事。
一抓阶级斗争,果然“立竿见影”。所有学习制度迅速纳入了轨道,井然有序,不再有人旷课,不再有人迟到早退,不再有人故意捣乱。可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却使人感到意外。
“反动分子”受到隔离以后,战俘营中刚开始形成的活跃空气顿时消失了,宿舍里失去了笑闹声,球场上一片冷寂,一种莫名的恐怖感重又笼罩了战俘们的心头。大多数战俘不论是中间分子还是积极分子,与志愿军工作人员的距离忽然变得疏远了。这是一种最令人震撼的反效果!
事与愿违。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立即找积极分子调查。
美俘有个共同特点是比较爽快,只要他们觉得你诚心待人,便会敞开胸怀,什么话都敢讲,毫不忸忸怩怩,拐弯抹角。
美俘甲: “哦! 早该来听我们的意见了。伙伴们都在议论哩! 议论你们在实行‘高压推销’。共产主义究竟是怎么回事,本来大家也想听个明白,可是你们一实行‘高压推销’,只能证明共产主义不是优质产品,别人反而不愿接受了。”
美俘乙: “‘高压推销’只适用于东方人,不适用于西方人,尤其是我们美国人,自由惯了,你伤害了我们的感情,我们可以永远不买你的货。”美俘丙: “如果教会下令把不信上帝的人抓起来,再来向愿意信上帝的人布道,那末,愿意信上帝的人也会害怕上帝了,还是离上帝远一点的好! ”
一名上尉英俘恰好住进医院,在病室里说话不受拘束,他见身边没有别的战俘在场,也愿意对志愿军的教员推诚相见。
“其实,被你们判定为反动分子的,或许……也不见得真的反动。”上尉斟字酌句地说。这名毕业于英国的“西点军校”———圣切斯特皇家军事学院的年轻军官,即使在医院的病床上,也保持着一种严肃稳重的态度,说话慢吞吞的,很注意分寸,“我确信,这些你们所说的反动分子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对你们的宽待政策还是心怀感激的,只是对你们要求他们放弃自己的信仰有所不满,甚至觉得不堪忍受。有的人是好出风头,想当英雄,想等遣返回国以后捞个勋章。你们可能还不太了解美国、美国军队和美国军人,有一些军士和订了服役合同的志愿兵,他们一旦被遣返回国,如果服役期未满的话,仍需要回到军队继续服役。这些战俘不免会产生一些共同的心理状态: 在当战俘期间,要尽量经得起中共‘洗脑’的严重考验,要表露出自己能够恪守入伍参战前的誓言,坚定地效忠于自己的国家。出于这样的思想动机,这些战俘在没有生命威胁和不受体罚的前提下,最喜欢在众多的战俘伙伴们面前扮演好汉角色。在西方,强制信仰是最侮辱人格的事情,被称为‘精神强奸’。如果你们放弃强制性的共产主义灌输,我想情况就会改观,你们就有可能赢得更多的朋友……”这是出自于战俘之口的肺腑之言。但在当时的环境下,俘管人员是难以接受的。受的。
第57节
志愿军战俘营的各级领导机关内一片紧张繁忙气氛。由水丰电站输来的免费电力,使得每一间工作室里电灯彻夜长明,从俘管处最高负责人到下属俘管单位领导和各职能部门的工作人员,都在为同一个目标而日夜不停地操劳。教材、资料、报表、简讯、小结、心得、记录、报告等等,各种文书材料堆满案桌,所有中英文打字机一刻不闲地运作着,将中文翻成英文,将英文翻成中文,上报下达。还有战俘及其亲属们的来往信件,多的时候一箩筐一箩筐的,都要一封封地检查,一是防止战俘寄出的信中有泄密现象和攻击性言论,二是需要通 过书信掌握战俘们的思想动向,摘抄、汇编,供领导和专家分析研究。会议接连着会议。不同意见的争论常常达到白炽化的程度。同样一种现象,不同的观察角度,可以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有一种意见认为: 国内战争中教育俘虏的方法,不适用于朝鲜战场对外俘的教育。国民党士兵大部分是从穷苦农民中抓丁入伍的,有自发的翻身要求; 当了俘虏后,经过一次诉苦教育,看一场《白毛女》话剧,就可以启发阶级觉悟,掉转枪口成为革命战士。而美英战俘则大不一样,他们即便受剥削受压迫,日子也不见得比黄世仁、穆仁志过得差; 何况,社会背景、文化传统、信仰都不相同,他们没法适应东方人的生活方式,要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放弃原有的世界观,跟着我们相信共产主义,这是不现实的。他们唯一的希望只在于早一天结束战争回国回家过和平日子。我们的工作重点应当立刻转到争取和平这个目标上来,才能求同存异,事半功倍。
另一种意见完全相反: 革命领袖教导我们,共产主义思想不可能自发产生,必须进行灌输教育。敌军工作是第二条战线,理应采取进攻姿态。眼下发生的一切不良现象,原是我们政策上过分宽大造成的后果。我们宽大无边,少数反动分子才敢爬到我们头上来屙屎拉尿。当务之急,是加强专政措施,给极少数害群之马来一点辣的,他们老实了,多数俘虏才可以安心学习。工夫花下去,自然会见成果……事态的发展超出意料,就在热烈争论的时候,好几个中队同时传来了战俘逃亡的惊人消息……
第58节
逃亡的战俘中,几乎都是美国人,大多数恰恰不是“反动分子”。奇怪! 从鸭绿江边到“三八线”,按最近的交通路线计算,也有好几百公里,你一个美国俘虏长着蓝眼睛高鼻子,不通朝鲜话和中国话,不带干粮,凭着两条腿,怎么有可能跑到南方去呢? 逃跑的战俘一个个被各地部队和朝鲜居民抓了回来。也有的经不起冻饿,又自动回到了战俘营。少数回不来的,也只有一个归宿,便是抛尸荒野。
对付这些最受不了约束的美国人,简直无可奈何。有的逃了一次给抓回来,没过几天又逃第二次,还是给抓了回来。抓回来也无所谓,反正只关一周禁闭,写个保证书就出禁闭室; 认错态度好,还可以提前释放。
有一名中士,当过侦察兵,身体棒,相信自己有极强的野外生存能力,有把握逃回朝鲜南方。结果溜出战俘营后,在山沟里转悠了十来天,还是朝鲜民兵给揪了回来。回到原来中队的时候,伙伴们见他衣服破碎,蓬头垢面,整个脸膛瘦得脱了型,活像个野人,都吓了一跳。中队干部利用晚点名的机会,让他现身说法。 讲一讲自己的逃跑经过。好给大家一个教训,不要步他的后尘,再干这种自讨苦吃的大傻事。中士乐于扮演这个“反面教员”的角色,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他如何昼伏夜出摸索南行,如何与黑熊遭遇,如何偷挖山薯、摘野果、掏鸟蛋、捉溪蛙充饥,如何被三个带枪的美丽姑娘发现,不得不束手就擒……讲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好像在讲好莱坞电影《人猿泰山》的故事,战俘伙伴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还为他鼓掌叫好。“反面教员”的作用没能起到,反倒竖了一个“正面英雄”的形象。
弄得中队长和翻译都非常尴尬,只好中止他的炫耀性自述,将他送进了禁闭室。明明是无望的逃亡。为什么非要逃亡? 讯问的结果,答案大同小异: “伙伴们纷纷传说: 你们对我们强制洗脑,说明下决心要同化我们,不让我们回国了,不逃跑怎么办? ”“我想家。 太想家了。”“我已经绝望。”
“我别无选择……”也有俏皮的说法:
“与其死于苦闷,不如死于自在。”“我想出去散散心。”
“我渴望创造奇迹……”
值得重视的是,这些回答,并非“串供”的结果,更非“逼供”的产物,为什么“口径”与基调会如此一致? 这一现象,引起了战俘营主要领导人深深的思索……
夜半时分,又有一名美俘企图逃跑。警卫战士在喝令无效的情况下,不得不对空鸣枪以示警告。
这不该响起的枪声,悠悠地回荡在鸭绿江畔的山岭间,久久地回荡在战俘营领导人的心坎里。好些日子来,昌城“外俘大本营”———俘管第一团的团长张芝荪和其他领导人,昼夜操劳,食不甘味。他们成天和通英语的教员们泡在一起,和自己的工作对象战俘们泡在一起,最了解实际情况。刚刚熬过了战俘营极为艰苦的初创阶段,刚刚解决至关重要的安全与温饱问题,刚刚使战俘们的情绪平稳下来,为什么好心好意发动起来的一场政治学习运动,竟会掀起这些让人不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