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每堂课,苏珊给了我们大量的阅读文章,教我们主题思想的表达方式,帮我们分析语法结构、句子结构、段落之间的关系等。每星期必有一次即兴写作。她批改后发还的文章,都做了详细的批注。假如同学们对她给的评分不满意,可以重新写,再交上去,苏珊会给个新分数。我通常都会这样做,看自己有多少进步。三个多月循序渐进的练习过后,我们迎来了大考。
我自信满满,做了充分的准备。再说了,英语是我的第二语言,进大学填表格的时候,有一栏专门是这样问的。评分时总该有些照顾吧?要不然,连问都是多余的。我平时的作业经过修改后,大多数拿B,有一回还得了个A…,相信可以拿个好成绩。想不到,成绩公布下来,我竟得了个C。我的期望和我的成绩,简直是南辕北辙。怎么说我都可以拿个B…,或者C+吧?我心存不甘,闯入了苏珊的办公室,对她说明了来由。苏珊笑眯眯地说:“如果让我把你当成外国人,我可以把你的成绩改为B。可我对你的标准和本地人一样。能力是重要的,成绩好坏是次要的。你很努力,写作水平比刚来时已有大大的提高。继续你的写作练习,愿意的话,请拿来与我分享。”
我这才意识到,不但我的写作思维是中国式的,连看问题也还保留着中国人的方式。在美国,没人把我们当成外国人。听、说、读、写英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是不会,那才叫咄咄怪事。在中国就不一样,假如碰上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讲一口流利的中文,那准定就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稀罕地成了宝贝,享受的也肯定是特殊待遇。我没要求苏珊改成绩,在我那张漂亮的大学成绩单里,只有这孤零零的一个C,将永远地留在那儿。因为我不想做个特殊的人。
乔希
乔希是个犹太裔男孩,是我修“戏剧创作”(Creative Drama)课时的同学。他高大挺拔,有着一头略微卷曲的黑棕色头发。他话很多,说起来慢吞吞的。而且逢人就说他是读兽医的,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一个劲儿地介绍这个专业怎么怎么的好。人们稍显得不耐烦,他便会眨巴着一双黑棕色的大眼睛,显得特无辜,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这表情未免和传说中精明能干的犹太人,相去甚远。为此,我很疑惑。
在课堂里,我发现老师对乔希有点儿特殊。比如,他经常提一些奇奇怪怪的可笑的问题。在我看来,这些问题都很幼稚,老师却不厌其烦地回答得很详细。戏剧创作课除了戏剧理论考试,还要求学生自编自演,包括独幕剧、双人剧,以及角色众多的舞台剧。这门课,主要是培养学生们的口语表达能力和集体主义精神,我非常喜欢。我们通常在教室里自己编个短短的小段子,当众表演,老师当场解说和评分。每当大家都各自编写短剧的时候,乔希却像个天之骄子,在老师手把手地帮助下,才倒数第一个完成了他的作业。
期中考试前的一堂课,老师在讲台上布置考题,是自选搭档的双人剧。还没有等老师讲完,乔希就举手主动提出和我搭档。老师用征询的眼神看着我。我心想,和谁一组都一样,就同意了。老师继续讲着要求:搭档们首先得确定选题,共同创作,再排练,然后再是演出考试。一下课,我就急急地找乔希商量选什么样的题材。他一副慢悠悠的态度,不紧不慢地说:“我相信你,听你的。”因为是回家编写,我很自信能胜任。
第二天,我拿着草稿找到乔希,希望他能提些建议,顺便再看看有什么语法错误。他煞有介事地读了一遍,仍然是那副不急不慢的神情,说:“你说什么时候排练,我听你的。写得真好。”我说不上什么他的不是,可就是有那么点不舒服,觉着他多少要有些参与吧!什么意见也不提,都我一个人说了算。这不是犹太人的精明,是什么?我没好气地对他说:“好,一切听我的,到时候拿不到好成绩,别怪我。”乔希不气不恼,真的像个乖孩子似的,什么都听我的。排练时间说好几点,就是几点,从不迟到。排练时,他虽然看上去有点儿笨拙,但很认真。期中表演考试我们配合得很好,得了个A。我的气也平了。
一天,乔希下课后,问我能不能把我们双人剧的稿子,就是上面有个红笔A字的那份,借给他带回家,他妈妈特别想看。我一听,便自作聪明地想:这小子肯定在他妈面前吹嘘稿子是他写的,得着好成绩是他的功劳。我就偏偏不给,看你怎么吹。我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告诉乔希不能给他那份卷子。谁让他不编写,又不提意见,除了与我一起表演,什么也没做。这是我的创作,只能属于我。我心肠硬硬地瞧着他一脸委屈地走开了。
事隔几天,我已经把这件事儿全忘干净了。那天上课,只见乔希穿了一套黑色西服。我很好奇平常穿着色彩多样的他,怎么穿得像去开追悼会?便问他:“嘿,乔希,发生什么事了?”
他说:“我妈妈去世了!”
我听了一愣,马上问:“什么时候?”
“前天。”
“怎么这样突然?”
“是心肌梗塞。”
我立刻想起了那份考卷。我想象着乔希的妈妈在临走前,想看一眼儿子得了好成绩的卷子,因为我的小肚鸡肠,没有完成心愿,双眼一闭,带着遗憾走了。而乔希坐在他妈妈的床边,对我有没有一点恨意呢?如果说这是他妈妈的遗憾,还不如说那是留在我心中隐隐的痛。我为什么不能宽厚一点待人呢?什么叫作“追悔莫及”,我对这个词组真正地有了深切的体会。我面带谦意地说:“乔希,真对不起!我应该把那份卷子给你妈看的,好让她为你而自豪。”
“我妈很高兴你愿意和我合作。她说中国女孩儿就是好,还说要谢谢你呢!”乔希诚恳地对我说。我脸红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值得他们的感谢。假如乔希狠狠地骂我几句,我心里或许会舒服一点。然而,他没有。
直到临近大考,我才弄明白,原来乔希患有轻微的迟钝症,英语叫“Slow”。除了我,老师同学都知道。我当时只知道Slow的中文解释为“缓慢的”,并不知道第二含义为“迟钝的”。我回忆起当乔希受到老师“优待”时,我曾听其他同学说起过这个字。我始终以为是他说话速度比别人慢的缘故。我不禁自问:如果我早知道乔希有点儿迟钝,我还会同意与他合作吗?恐怕不会。那时,我是一个得失心那么重的人,情操不会高到冒险牺牲自己,去帮助别人。可有时,我又庆幸我的英语水平差了那么一点儿,没理解透Slow这个字的全部含义,才偶然与乔西成了一对考试搭档。他们母子像一面镜子,使我看清了自己所缺乏的宽厚容忍的大家风度。这件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我越是想忘,就越忘不了。
原来无法弥补的遗憾,是这样的难以忘怀啊!
安娜
在学校置身于一群年轻人中间,这令我兴奋。特别是那些刚跨出高中、进入大学的少男少女们,他们个个精神焕发,透着健康美。我仿佛感到自己也年轻了起来。这些移民的后代,来自世界各国。他们年轻,年轻得令我羡慕。虽说大家同坐一间教室,可境遇是那样的不同。我必须付出很多辛劳换来的东西,他们却得来全不费功夫。由此也看出了我们学习态度截然不一样。我相当注重成绩的好坏,他们无所谓,只要过关就行。这令我想起了我在他们这种年龄时,也不在乎成绩。上课时偷偷地阅读小说,自修课溜出去看电影,考试前靠强记。而班里的历届生“历届生”是指在“文革”时没有机会上大学,直到恢复高考后才能上大学的历届中学毕业生。思进就是一例:他是1974年中学毕业的,可直到“文革”结束后在1978年才开始读大学,他在大学里就属于“历届生”。就很不一样,他们多半在工厂、农村呆过,读书的机会得来不易,所以特别认真。现在的我,不就像当年我们财经学校里的那帮历届生吗?时过境迁,不经历是无法体会的。
在课堂里或休息室里,时不时地,我耳边会传来女孩子议论他们父母们的欢颜笑语。一次,有个女孩说:“我妈妈昨天四十岁生日,我来不及看书,一定考砸了。”我赶紧寻声望去,想看看这女孩究竟有多大?心想,不知不觉中,我的岁数竟和她妈妈差不多一般了,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重返大学时的兴奋,在感叹岁月蹉跎的日子里,化为了自怜与惆怅。
转眼间,又开学了。我的第一堂课是《妇女法》。我们年轻的女教授自我介绍了一番后,又给大家介绍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同学,她的名字叫安娜。只见满头银发,脸上布满皱纹的安娜站起来对全班同学说:“我叫安娜,今年八十五岁。”没想到,我们学校居然还有比我年龄更大的学生,与她相比,我简直太年轻了。这样的年纪拿了学位,难道还想找工作不成?带着这样的疑问,下了课我便向她走去。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我问道:“安娜,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动力让您在这样的年龄进大学吗?”她笑着说:“接受大学教育一直是我的梦想,我正努力实现我的梦。”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里,每次来上课时,安娜总是穿着得很整齐,很精神,令人不得不对她格外注目。而且,安娜健谈、风趣,不管走到哪里,很容易地就和大伙儿成为好朋友。我和她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安娜告诉我,她全家是二战期间从波兰逃出来的犹太人,她在美国结婚不久,丈夫就病逝了,留下三个儿子需要她抚养。她怕委屈了孩子就没有再婚。三个儿子先后一个个大学毕业、成家、生孩子,等该忙的一切都忙完了,她才想圆自己的梦。她对我说:“财富、地位全是身外之物,只有知识在自己的脑子里,谁都无法剥夺。”
几个学期后,安娜便成为学校里勇于进取的楷模。一天,学校蓝球队有个赛前聚餐,她被邀请去演讲。安娜一步一步地走上讲台,可能由于紧张,准备好了的几张卡片,有三张从手里掉在了地上,她带着一点点的困窘,说:“我戒啤酒是为了四旬斋(基督教的大斋期),这威士忌又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众人笑了起来,她清了清喉咙,接着说:“看来我没办法按顺序讲了,那就讲我所知道的。我们可不能因为老,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了;一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我们可就真的老了。要保持年轻只有两个秘诀:保持幸福感和不断追求成功。而且要时刻寻找幽默,并开心地笑着。人一定要有梦想。当一个人失去了梦想,那这个人就已经逝去了。我们周围有很多人其实早已逝去,可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渐渐地老去’和‘渐渐地成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即便你现在只有十九岁,可你要是睡一年什么都不干,明年你虽二十岁,但那就和八十五岁的我,躺在床上一年什么都不干,到明年成了八十六岁一样,不需要任何天分和才能。成长的要点是不断去寻找机会。人生一定要无怨无悔。老年人常常后悔的不是我们都做了些什么,而是有什么事我们没有去做。只有那些有遗憾的人才会怕死。”最后,她唱着动听的歌,结束了演讲。
安娜的话,激励着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去学习怎样把愉快的心情带到日常生活中去。经过几年的辛苦付出,安娜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大学的学位。毕业典礼之后的一个星期,安娜平静地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两千多个学生参加了她的追悼会,为纪念一个平凡的人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追求梦想的实现,是永远也不会太晚的。老是必然的,而成长是有选择的;靠所得我们活着,靠给与我们铸造人生。当我们从从容容、准备好一切的时候,我们便不会惧怕慢慢地老去和死亡。
忙里偷闲的乐趣
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在美国上大学,思进为我创造了极好的条件,我的每一天都过得那样的踏实。每天,我背着一只沉甸甸的书包,手上还夹着一本四五磅重的书,坐在地铁里,也煞有介事地沙沙沙地翻起了书本。一开始,我确有那么点为了满足自己“可怜”的虚荣心,所表现出来的夸张:我也可以“啃”比砖头还厚的英语书了。久而久之,坐地铁看书便成了一种习惯,不想随便浪费时间。纽约太大了,坐地铁去学校,需要个把小时。一天才二十四小时,地铁里的两小时也变得非常珍贵,被我利用了起来。课前预习,课后复习,我总是在地铁里完成。偶尔,我也会放纵一下自己,奢侈地来点课外读物。
其实,纽约人都这样,为自己精打细算着时间。我的虚荣心是表现给自己看的,纽约人哪里有功夫理会这么多呢!地铁的每一节车厢里,随处可见手捧一本书或杂志的阅读者。我曾经仔细观察过,他们阅读的内容五花八门。烹饪、庭院、服装、体育、小说、电影,以及房屋装饰等等。纽约人是离不开书店和图书馆的,那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乏的精神食粮。嗜书如命的纽约客,平均每人每年要购买十九本书,从图书馆借出的书不计其数。逛书店是纽约人的消遣活动。周末,坐在书店的咖啡厅,选几本心爱的书籍,一边儿品尝咖啡,一边儿捧本新书在手,慢慢悠悠地一本接着一本翻阅,那是何等的享受。实在爱不释手,就毫不客气地买回家。我和思进既然居住在纽约,算半个纽约人,也染上了逛书店的爱好。
曼哈顿第五大道上就有好几家连锁书店,叫Barnes & Noble。除了色情书刊,书店里什么书都有。在里面翻翻看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新书往往刚上柜,就已经打折销售了。特别是传记文学,像前一阵子克林顿、希拉里,以及最近姚明的传记,都是百分之七十打折扣地促销。一阵风刮过,马上就从书架上消失,不见了踪影。新书周转地非常快。第五大道上
图书馆也有好几家,像四十二街、五十三街,我和思进经常到里面去转悠。公共图书馆丰富的资源,是每个纳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