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会来救我,真稀罕。”
花膏深深觉得自己有个好老婆。因为老婆有个好小姨子,不计前嫌,从不落井下石。
“放心吧我是来救你的。”
殷沓沓看了她半天抬起头来说,“那个疯子呢。”
“她不疯。”
“要不是我替她进了精神病医院她早就有光荣的履历表了。我也是替她担了事儿的人啊。”
“你没有病。”
“我当然没有病。直到我杀了蒂奇,全家人都觉得我有病。不好意思啊,蒂奇是你们的乖女儿杀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还为蒂奇哭了好几夜呢,但是我还是被当作凶手关了进去。唉,要撇清自己,也是很难的呀。我的人生中就这样有了漫长的蹲号子经历——精神病院和监狱很像的。”
“真是难为你了。”
“不难为。记得你欠我情就好。今天我又救你一命。”
“别伤害她。”花膏请求殷沓沓。“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别对她动粗,求你了。”
一个故事,我最爱的是开头,然后是结尾。殷沓沓倚在门旁,面对着门里的李言。她不解地说,“我为什么无法获得幸福?”
“幸福?那种东西虚无飘渺。你指的是什么。”
“不知道啊。就是不知道才问的。”
“仔细想想。”
殷沓沓说。
“我想出去。”
李言按捺不住地焦躁。“我要出去。”
“去哪儿?”
“去工作,去外面,去公司……我要出去。让开,让我出去。”
“出去干嘛呢,有什么你想见到的人吗。”
“没有。”
李言想了一会儿,黯然地说。“那你出去干嘛,岂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
李言说不出来,于是慢慢又愤怒起来。那垂下的刀也像是获得了生命力一样妖异起来散发出血光。
“我想出去。我就是想出去。就算什么都看不到我也想出去。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很着急。我必须知道,公司里开了什么会,计划作了什么调整。我必须知道。在我不在的时候又发生了很多事……而我都不知道。”
“呦,有一个人,她得了网瘾症,症状是不上网刷微博就手闲得发痒,闲得头疼。她跟你一样。这种依赖症状的核心是一样,就是对信息的渴求,渴望知道最新的信息,渴望知道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一旦不知道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要赶不上了——心理学上称这种毛病为信息焦虑症,指出这种病的原因为大脑接受了大量的信息来不及消化而造成的紧张感。”
殷沓沓看看李言。李言也看看她。“不想知道得网瘾症那人是谁吗,哈?……不过我对于信息焦虑症倒有别的看法。造成这种毛病的原因不在于信息的量大量少,而在于情感的不满足。你知道吗,信息本身再多也是处理得完的,关键在于是什么样的信息,在于那信息所包含的情感令你产生的反应。当你得到了许多无用的信息时,就会变本加厉地去寻找新的信息——就是说,你是有目地的去找的。”
“我当然是有目地的去找的。我需要知道和我有关的一切。”
“错了,那不是你的目的。你不需要那些信息,就算不及时更新,又有什么关系,并不会耽误什么大事——是你没有在那些信息里找到你需要的,所以你下意识地会觉得,再找,再找,所以会不停地刷新自己和外界的联系,就像不停地刷新微博一样。不信你可以去问那个人,她在刷出新微博,听到叮那一声的时候,心里的感觉是充实还是空虚。当然是空虚,你们都一样。”
“哦,为什么?”
“哦为什么?”殷沓沓模仿着她说话的口气,很鄙夷地说,“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空虚啊。李言挠挠下巴。确实是有一点空虚。在知道了一切,倒在自己那个位置,倒一杯水,看着窗外的时候,是有一点空虚。感觉,那一直维持的想要得到最新信息的欲望被满足了之后,产生的是一种熟悉的厌烦感。对,那种感觉,很熟悉——因为每一天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每一天,都会重复这种“想要…得到…离开…下一次想要”的循环。在她和人群接触时,当她短暂地离开人群时,就在满足欲望,培养欲望的途中。这个过程,实在是太熟悉了……
积累了很多的空虚。
“是啊,好空虚。”
李言有气无力地说。“怎么办呢。”
“当然是停止这种行为了。一次得到了负面反馈还不够,还要次次都来吗。”
“可是我想要知道。我想知道,外界对我的评价。我想知道我在设计师排行榜上的位置变化,我想知道新来的员工对我的看法,我必须知道……如果不知道这些,我很没有安全感,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你当然没有安全感了。但是,你也不可能从这个行为中获得安全感。你也说了,得到的是厌烦感。”
“?!……”
“因为你已经丧失内驱力了。”
殷沓沓挡在门口。“别出去。记起来。记起来你的内驱力。不会还要我告诉你什么是内驱力吧。”
“我知道什么是内驱力。”
“很好。”
我看见了你的手足无措。殷沓沓垂下眼皮,李言也垂下了眼皮。她横在门里,将刀晃晃。“能记起来吗?”
“不能。”
李言放弃了。她无助地看向殷沓沓。
“好,那我给你更多一点的提醒。还记得蒂奇吗。”
作者有话要说:
☆、汗水一滴一滴落在操场石砖的缝隙时,我们感受着青春。
“蒂奇。”
李言很累似的说,“蒂奇。”
“如果你会杀掉自己的狗,那么你也会杀掉自己。这是同性质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行为。人会杀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这是常理。但是杀掉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是变态,而且是变态里最深的一种。变态也会遵循一种道理,那就是恨我所恨,爱我所爱——姐,你已经成了连变态都不如的变态。”
李言蹲了下去,沉思着。
“我杀了蒂奇。”
“是的,你杀了蒂奇。”
“为什么?……”
“你记得的。来,记起来那真相吧,你一次又一次回避的,一次又一次加强的条件反射。真相令你不敢触碰,这件事太反常以致于你不停地回避。真相就是你知道的——因为仇恨。你仇恨那些令你无法反抗的事,比如穿裙子。你为了不穿裙子,为了表达你对这件事的愤恨,你决定自残。杀掉蒂奇就是一种自残。因为仇恨,你杀掉了自己最爱的东西——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那我们换种说法。因为仇恨,想去杀掉引起仇恨的东西、然后,无法杀掉那个对象,然后、再必须找替代品。”
“1。穿裙子这件事引起仇恨。仇恨对象,父母,以及劝说你穿裙子,在穿裙子这件事上对你施压的所有人。2。寻找解决之道。解决之道,杀了这些人。3。无法实施。不可能杀了那些人。4。寻求替代品。既然无法杀掉那些人,必须杀掉什么。5。狗。替代品确定,狗。”
殷沓沓抹了抹头发。
“但是在4和5之间有着很奇妙的鸿沟。为什么就会要把狗当成替代品呢?鸡不行吗?猫不行吗?蟑螂不行吗?不行。必须是狗,因为,狗是你最爱的东西。实际上,在4之后,你没有如我所说的去泄愤,而是选择了愧疚……”
“愧疚。”
李言说。
“是啊。愧疚。事实上你甚至没有想要报复。你选择了臣服。你不是把狗当成了替代品泄愤,而是,用杀狗这行为宣告了臣服,你认输了。所以,狗是替代品,但不是你本来想杀的那些人的替代品,而是——你。”
“你选择杀了自己以谢罪。”
“为你不肯穿裙子,竟惹来那么多人的意见,不满而谢罪。”
“你决定杀了自己,你无法原谅自己。多么令人痛恨,多么令人羞愧的自己啊——为毛不穿裙子?为什么?不觉得羞耻吗?和别人不一样,不觉得自己很可耻吗?”
“别说了!!”
李言大声地喊,“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不是!”
“那是怎么样。”
殷沓沓静静地垂着手,看着她,站在门口,仿佛带着恶魔的微笑,静观其变。李言感到恐惧——不,直说了吧,是愤怒。
“我怎么可能认输!我想杀了他们,非常想,我只是杀不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他们,原谅所有人!逼我去做任何事情的人,都要死!!我想,杀了他们,我要杀了爸爸,杀了妈妈,杀了那一天所有跟我说话的人!”
“哦,真的那么强势吗,姐姐。那你现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她把手放到耳边。
“听,你内心惶恐的声音。姐姐你不敢杀人的。你早就选择认输了。”
我,无法明白这一切。太复杂了。我……让我逃,让我逃。
“别走,姐姐。”
殷沓沓忧伤地用刀顶住她的额头,阻止了她从房中蹿出去,像一只金丝猴。
“把一切都说清楚。告诉我,你是不是选择了投降。”
“……是……是吧……”
李言退回了房间里,带着狰狞扭曲的笑意。但那笑马上消失了,她松驰下来,然后彻底放松。
“我,投降了。我不敢杀人的。我知道。”
“所以你就选择杀了自己啊。既然外界没有错,那错的当然是自己了。是吧。很简单,杀人=被杀的人有罪,无法去杀人=被杀的人有罪……?!是吧,出现了问题。这两个等式之间有一个必然是错的,你既然无法去杀人,那么,那些人,是无罪的吗?……是啊,不能杀掉,那等于是无罪。那么,你和他们之间,一定是有一个有罪的,不然你们不会对立……那么有罪的就是你。是你。姐姐,愧疚,我说过了。”
“有烟吗,给我一根。”
李言靠床坐着,垂着头,伸出手来。殷沓沓用脖子夹住刀柄,眯着眼睛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烟,和打火机,抽出根点着了,再把刀拿回手里,一手将烟递给她。李言接过烟如饥似渴地抽了起来。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是我有罪啊。”
“所以我说姐你真软弱。殷星色,你真软弱。这一切逻辑看起来似乎完美无懈可击是吗?……你是个容易被暗示的女人。愧疚啊……”
“我为什么那么愧疚。”
李言拼命抽着烟想把内心升腾的愤怒压下去。“我为什么就那么愧疚害怕呢。”
“现在的心情,是愤怒吧。我能理解,因为被否定了,谁都会感到愤怒的。”
殷沓沓也抽了一根,悠哉游哉的,两个人对着房间里的墙壁吞云吐雾。姐妹的爱好很一致。
“你的愤怒皆因愧疚。如果你还感到愤怒,是因为你还没真正想起来全部。想起来你就能明白你为什么愧疚——也就不会愧疚了。”
“什么意思,又说我会愧疚,又说不会愧疚。”
“因为所有的事情,只要都想起来了,你是不会觉得有什么积压在胸口难受的。剩下的就会只有记忆被找回的悲哀,以及在那贯穿胸膛刀一样的悲哀下什么都释然了的心情。相信我,你会想听一些悲壮的音乐的。”
殷沓沓提出了一台迷你收音机。“我给你伴奏带都准备好了喏。”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是你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想法。我们都知道脑子是自己的,时间也是自己的,尤其是当你独处又拥有闲钱的时候,那简直是想做什么做什么——而为什么,这一切都变成了牢宠,让你痛不欲生。”
“我不知道。”李言疲惫地说。一瞬间她冲动地说出了,“救救我……”
像是鸟儿向天引吭高歌,临死之前的挽联般的悲歌。
“为什么要在意他人的想法?”
“因为我……如果不照着它们想的做的的话……就会被围攻。”
李言打了个冷战。那些黑夜里的眼睛一起被睁了开来。“就算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我也感觉我被许多人所监督着。他们在看着我的。我的一言,一行,都毫无私密性可言。我会被看见,我的脑子里的想法,所有的,都会被看见。被看见了它们就会一拥而上,指手划脚,肆意嘲笑,向我咆哮……”
痛楚的汗从额上滴落。
“我,真的很害怕。”
“你身处的环境让你有了谨言慎行的觉悟。但是有些人吧,她即使只是无名小卒,也沾染上了你的坏习气——那个人是谁呢?”
在人群中穿行而过,昂首阔步。像是天鹅,在鸡舍之中,弯着那优美的颈项。
那时间被射杀的是一只高贵的鸟儿。
“你不仅要自己忍受这种痛苦,你还让她也染上了这病——这是一种病,得治啊。”
殷沓沓慢吞吞地说。她问李言,你还要烟不。李言流着冷汗说,要。她将没有点燃的烟放进嘴里用牙齿咬着。
“因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可以是别人呢。任何一个人。快乐的,那让你感到刺眼的欢乐。你为什么不把这种病传染给任意人,把它播种向全世界,让地球都感染这危险而致命的病毒呢?”、
凉水一样的汗滑下。
“因为……我做不到。”
“是的,因为你做不到。并不是病都可以得到传播,宿主有其免疫力时,疾病就不会产生。所以会被传染的,只能是和你一样,本身虚弱的人——”
虚弱的我们。当我看着你时,你对我微笑。汗水一滴一滴落在操场石砖的缝隙时,我们感受着青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朋友
“一般来说,我们把这种人称为朋友吧。一样的,一致的,拥有共同的想法,共同的爱好的,就是朋友。人会有寻找朋友的本能,因为人是社会动物,无法独居。独居会产生大量无法消化的寂寞,进入到恐怖的境界,让人体会到发疯的恐惧——人需要同类来界定自己是正常的。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希望得到承认。”
朋友。你说我们拥有共同的爱,希望可以成为朋友。夕阳下你的脸被太阳晒得焦黑,像是一颗梅子的核儿。
“……你为什么,要伤害你的朋友呢。那就是你一直在找的,你一直在人群里,在□□群里,在网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