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从她记事开始,家人全宠着她,街坊邻居都敬着她,学校的老师也捧着她,几乎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人生的道路一帆风顺,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艰难和坎坷,眼前总是充满着明媚的阳光,荡漾着温暖的春风,总觉得生活是如此地美好。如今,美好的生活被无情的社会现实击得粉碎,仿佛被抛到无底的深渊,到处是刺骨的寒风。父亲成了富农分子,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二哥的媳妇吹了,虎子遭人欺负,母亲也跟着生闲气……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她的罪过。假如她心甘情愿地嫁给阎玉龙,家里不会落到如此下场。思来想去,觉得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二哥,也对不起小侄子……对不起所有的家人,连自己都对不起。父母和家人省吃俭用地供她读书,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上大学的希望破灭了,那不是她的罪过,回到农村当上民办教师,学生们爱戴她,家长们尊敬她,社员们羡慕她,父母已经很知足了,多年的书总算没有白念。上了十多年的学又回地里当社员,连父母都要跟着受人嘲笑,自己简直成了一个罪人,真不该再活在这世上。想到以后整天跟土坷垃打交道,跟瞎字不识的农民一起劳作,学的知识没了用武之地,心里悲观委屈极了。生活看不到一点希望,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奔头?活着既然没了意思没了奔头,那么,还不如一死了之。反正人活到多大岁数也是个死,死了也就没了烦恼和痛苦,厌世轻生的念头开始笼罩了她的心。
富农的儿女们 第六章(6)
淑兰终于打定死的主意。怎么死法,一种种的都想过了。扎井灌一个大肚子,死后简直是太难看,吃锌喝卤,家里没锌没卤,用刀割腕或是抹脖子,血糊流烂的尸体担心家人害怕,觉得还是上吊为好,能落个囫囵尸首,但不能吊死在家里,那会给虎子幼小的心灵留下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隔着门帘就是父母睡觉的屋子,父亲这些天被折腾得太疲乏,发出有节奏的鼾声。怕惊动父母,淑兰也没敢拉灯,借着月光穿好衣服,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当她悄悄地经过父母跟前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看到父母已经苍老的面容,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爹,妈,原谅女儿的不孝,请多多保重,你们的养育之恩,来世一定报答。
月光下的院子十分安静,淑兰摘下挂在墙上的一根绳子,轻轻地开了大门,迈出门槛,又把大门虚掩上,才直奔阎铁山门前的闲院子。那里有一棵枣树,吊死在枣树上,最起码能给她所恨的阎铁山家添一个腻歪。
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村子在如水的月光中熟睡着,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像孩子梦中的呓语。四周静悄悄的,乍暖的夜风中还带着一股寒气,淑兰在枣树上拴好绳子,下面码好几块砖,看着随风轻轻摆动的绳子套,又有些犹豫起来。几小时后,月亮会从西边落下去,太阳会从东边升起来,醒来的村庄又是一番忙碌热闹的景象。而她早已闭上了眼睛,永远不会醒来,永远看不到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花开花谢,听不到鸟叫蛙鸣,鸡唱狗吠,永远孤零零地躺在漫洼野地的泥土里……那是多么地悲哀呀!想到这里,心就像被剜去一样难受。等到天亮,当阎家父子发现她的尸体,不但不给以同情,反而会幸灾乐祸。而她进入老年的父母,还有她的兄弟和嫂子,甚至是不懂事的小侄子,会哭得死去活来,悲痛欲绝。爹妈屎一把尿一把地把她拉扯大,还供她念到高中,多么地不容易。自己要是死了,会多伤他们的心呀!除了家人外,不会少了她的心上人郑永良,他们同窗十余载,特别是在县城上学的几年中,两人建立起一种难以割舍的深厚感情。他像一位亲哥哥一样照顾她,体贴她,就是在父亲被游街示众的第二天,还对她进行了一番安慰。家庭成分变了,可对她的感情丝毫没变。
寒风让淑兰的头脑冷静下来。我不满二十岁,还没好好地活一次人呢,多么地留恋这个世界,死了简直是太遗憾。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也不该做。想到这里,她把拴在枣树上的绳子解了下来。
淑兰拿着绳子往回走时,家里已经炸了营。
母亲被尿憋醒了,从被窝里钻出来,在地下的尿盆里撒完尿,就进了隔壁的套里间,想看看淑兰是否安然入睡。屋里没有淑兰,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下子慌了神,赶紧捅醒熟睡的周金祥:“他爹,快着,淑兰不见了。”
周金祥揉揉眼睛,埋怨妻子:“看你一惊一乍的,吓人一跳,她准是解大手去了。”
淑兰母亲上炕找到裤子,对周金祥说:“快起!根深晚上埋怨了淑兰几句,她别是想不开吧?”
周金祥着起急来,蹬上裤子,披上棉袄,趿拉着鞋就往外走:“我出去看看。”
院子里静静的,周金祥看没有淑兰的影子,在茅子门口扒了扒头,里面空无一人,就来到大门口,看晚上插好的门虚掩着,一下子就毛了,赶紧喊醒根来和根深。
几间屋子都亮起了灯。
虎子也被吵醒了,看家人都聚在爷爷奶奶屋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周金祥对家人说:“淑兰不见了。”
一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虎子边穿衣服边说:“我也去找姑姑。”秀竹把爬起来的虎子摁在被窝里说:“你别跟着添乱了。”虎子又躺了下来。根深听说淑兰不见了,马上吓出一身冷汗,敞着怀就朝外面跑去,当他跑到院子门口时,看淑兰正推门进来,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根深问淑兰:“你去哪儿了?”
淑兰插好大门,把绳子扔在一边说:“我到外面走了走,”然后跟正要找她的家人回到屋里。
根深一进屋就主动向淑兰道歉:“好妹妹,二哥的脾气不好,昨晚说了不该说的话,请你原谅。”淑兰依偎着母亲,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看二哥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向她道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根深悔恨交加,看妹妹一哭,也开始痛哭流涕,其他家人也跟着默默地流泪。
淑兰哭了一会,擦干脸上的泪水才说:“爹,妈,大哥大嫂,二哥小弟,你们都在,我刚才确实想不开,差一点走上绝路。你们放心吧!我现在想通了,不管以后受到多大的挫折和打击,我也不会轻生,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还要活得像个人,不必再担心,我会重新振作起来的。明天,就到生产队挣工分。”
周金祥听完淑兰的一番话,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开口说:“淑兰,想开了就好。人一辈子的时间长着呢,不可能什么事都随你的心愿。”
淑兰朝父亲点点头。
周金祥又说:“我跟阎铁山一起长大,只知道他阴险狡诈,没想到他官报私仇,想治咱于死地。他越这样,你们越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能让他解气,不能让他看了咱家的笑话。”说到这里,周金祥把儿女们挨个看了一遍,问:“你们都听见了没有?”
除了根深没说话,兄妹三个都说听见了。
周金祥说:“听见了就好,现在都回屋睡觉,明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夜又归于寂静,根深躺在炕上说什么也睡不着,妹妹不找阎玉龙,竟然落下了这样一个下场,实在是难以咽下这口窝囊气。
富农的儿女们 第七章(1)
蓝天中飘着朵朵白云,一群大雁从空中飞过,温暖的春风送来阵阵花香,新鲜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柳树开始绿了,麦子正茁壮生长,孩子们吹响的柳笛声悦耳悠扬,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郑万僧在村西的场里用农药拌大麦种子。
东洼里打了一眼机井后,附近的几百亩土地就成了水浇田,每年种一茬冬小麦,收割完小麦再种一茬棒子或杂交高粱。郑万僧所在的第四生产队,去年秋天的杂交高粱熟得晚,当年没能种上麦子。队长做出决定,开春种一茬大麦,也耽误不了夏季种晚田。
郑万僧拧开1059农药瓶子,先把刺鼻的药水倒进桶里的水中,然后再把兑了药的水洒在种子里,用铁锨搅拌均匀后,才把潮湿的麦种一簸箕一簸箕地晾晒在铺开的几领席子上。1059农药毒性大,危|蛄闻到就死,鸡吃上拌了药的几个麦粒也会打扑棱。
麦种沐浴在春风和阳光里,四周弥漫起一股呛人的农药味。农药瓶子被扔在了一边,里面的农药只剩不多的一点。
郑万僧用木筢边摊晒麦种边哼起乡间小调:
“终日奔波只为饥,
方才一饱便思衣。
衣食两般皆具足,
又想娇容美貌妻。
娶的娇妻生下子,
恨无田地少根基。
买的田地多广阔,
出入无船少马骑。”
郑万僧是太平庄上数一数二的精明人,无论是干庄稼活,还是外出跑买卖,以及给人忙活红白喜事,也算是村里的一个人物。土改的时候,家里划成中农成分,他的东西没有被别人分,也没分别人的东西。土改到入社的七八年间,他曾甩开膀子大干了一场,在种好土地的同时,经常到张家口一带跑买卖,去时带上十几捆当地产的小粗布;卖了粗布买上几头牲口赶回来卖掉,每年至少要去四趟;没少吃苦受罪、担惊受怕,也赚了厚厚的票子。错就错在没把票子用在翻盖旧房或者再盖几间宽敞的砖房,而是全部置买了土地。当时认为置地要比买房合算,房子暂时用不着,盖起来撂着每年还要抹房顶子,土地能够出产五谷杂粮,出产瓜果蔬菜……地价又一年年上涨,置下土地是祖辈的产业,将来的子孙都会念叨他的功劳。虽然经历了闹平分,可也没能从中吸取教训,认为闹平分是永远不可能了。平分是没有闹,可闹起了入社运动,不管地多地少,一律都归为集体所有。卖给他土地的人,在背后偷着乐,他心疼得哭了一场又一场。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入社时全村人数他吃的亏大,直到以后的多年,当在已经不属于自家的土地上给生产队干活时,还偷偷地落过泪,看来是吃了没有文化、认不清形势的大亏。大小子永良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勒紧裤腰带也要供他念书,可没成想又闹起这文化大革命,学生不老老实实地读书,而是整天价瞎折腾,连大学也不让考了,让他感到十分困惑。永良回到农村,又当起农民,连个轻松的差使都混不上,上了多年学比别人一分工都不多挣。难道自己的这一步棋又走错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作为中农的郑万僧,既不像那些贫下中农时兴,也不像那些地主富农似的受气,这样一想,心境又平和了,乡间小调又随风飘荡起来:
“槽头结了骡与马,
叹无官职被人欺。
县丞主薄还嫌小,
又要朝中挂紫衣。
如此贪心不知足,
终将坠入深渊里。”
晾晒完种子,郑万僧走到场边的滑秸垛后面,蹲下来拉屎。
富农的儿女们 第七章(2)
生产队每年要打十多摞土坯,主要用来修补生产队的院墙。根深被分派干打土坯的累活,刚打了几块土坯,伙计嫌坯模子不好使,让他回家去换一个。当走到晾晒大麦种子的场里时,一眼就看见扔在旁边的农药瓶子,马上冒出一个念头,何不用农药毒死支书家的那头肥猪呢?阎铁山想把他家置于死地,也不能让阎铁山活舒坦了,时时刻刻都想算计他一下。见四周没人,拿了农药瓶子塞进怀里,匆匆地朝村庄方向走去。
根深拿走农药瓶子,没有发现蹲着滑秸垛后面拉屎的郑万僧,而郑万僧却看见了根深。郑万僧当时想,反正瓶子里没了多少农药,谁愿意拿就拿吧!
回到家以后,根深把农药瓶子藏在柴禾垛里。
少了半边的月亮偏了西,鸡开始叫第一遍的时候,根深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衣服,用头巾捂上脸,只留出一双眼睛,从篮子里拿出两个棒子饼子,悄悄地来到院子,从柴禾堆里找出农药瓶子,在里面倒上了少许的水,晃荡了几下,然后把农药倒在两个饼子上。戴上了一副破手套,拿上两个饼子开了大门,然后躲躲闪闪地朝着阎铁山家的方向走。
整个村庄都在静静地安睡,一片乌云把月亮遮了起来,周围的景物比刚才又暗淡了许多。尽管家家黑着灯,街上没有一点动静,看不到一个人影,可根深还是十分紧张,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毕竟是他第一次去干不光彩的事。
阎家没有动静,圈里的猪躺在窝里睡觉。根深先把它哄起来,才把饼子掰成四个半拉扔到猪嘴边,借着月光,看猪已经吃下两个半拉饼子,才放心地离去。
根深在大街上也没碰到人,回到家以后,先把农药瓶子和手套藏在墙角,用砖头子盖起来,家人都不会发现,然后进屋子躺了下来,又把给猪下毒的经过想了一遍,自认为没有一点破绽,事情做的人不知鬼不觉,才踏踏实实地睡觉。
夜幕刚刚拉开,启明星还在灰色的空中闪耀,四类分子们就开始扫大街了。每个四类分子负责打扫一段大街,都是趁着人们没起来的时间清扫,既不耽误早晨挣工分,又免得让人指指点点。等清扫完以后,到井里挑水的人才逐渐多起来,生产队长也开始敲响早晨集合的钟了。
四妞每天起得早,都是在敲钟前起来,端着尿盆把尿倒进猪圈里,看猪还躺在窝里没起,就“唠唠唠……”地喊了几声。猪没有动,就用棍子想把它赶起来,可赶半天都没哼声,才发现猪已经死了。昨天傍黑,猪还吃了多半桶食,欢蹦乱跳的,一点病的征兆都没有,可说死就死了,她感到有些蹊跷。当进了猪圈,看到有一块棒子面饼子时,拿起来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看来猪是让人毒死的,四妞心疼得掉了眼泪。猪养了整整一年,买来时才十八斤,是她一天喂四顿,像伺候人一样把猪喂大的,准备下个月就交到公社收购站,最起码能卖一百块钱,是家里的一笔大收入。想到下毒的人,就又气又恨,站在猪圈的围墙上,放开嗓子骂起街来:“你个王八蛋操的——,你个是人揍的不是人养的——,你个损了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