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了。
三
下岗后的陈独秀,同时还面临着被通缉的危险,于是他即刻南下,隐姓埋名,蛰居沪上。在这里,他又赢得了两位妙龄女子的芳心,很快进入二人(其实是三人)世界。然而,即便是在这温柔乡里,他还是不忘本行。他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除了做学问,他还搞革命;除了耍笔杆子,他还玩枪杆子;他反北洋政府,也反南京政府。于是他被北洋政府通缉,也同样被国民党政府不容。到南方后,他仍在劫难逃。
有一阵,外边盛传通缉陈独秀,当局以巨金悬赏其人头。鼎鼎大名的陈独秀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就连他那墨水不多、当工人的妻子潘兰珍也知道政府在四下里通缉陈独秀了。这时,潘兰珍和她的“李老头儿”大吵一架回家去了。后来,陈独秀被捕,成为社会上重大新闻,满大街都在热议,她与娘家人也整日谈论不休。别人说陈某人如何如何,她也跟着说,她放胆地说:“陈独秀太自傲了,这回免不了被杀头!”乃父从街上买回一张报纸。她打开一看大惊失色:“陈独秀就是我老公!?”——报纸上那通缉犯的脸,正是她丈夫的脸。
陈独秀又一次进了局子,时人轰动。自此,陈独秀和国民党之间展开了一次次正面的辩论(其中有的辩护词居然被收入了东吴大学、沪江大学等法学教材)。
问:被捕十人之中,你认得几人?
答:我以*资格,不能详细报告,作为政府侦查,我只能将个人情形奉告。
问:何以要打倒国民政府?
答:这是事实,我不否认,理由有三点。(一)现在国民党政治是刺刀政治,人民无发言权,即党员恐亦无发言权,不符合*政治原则;(二)中国人穷至极点,军阀官僚只知集中金钱,存放于帝国主义银行,人民则困苦到无饭吃,此为高丽亡国时现象;(三)全国人*张抗日,政府步步退让,十九路军在上海抵抗,政府不接济。所谓“长期抵抗”只是四个字,行动上始终还是不抵抗。根据这三点,人民即有反抗此违背*主义与无民权实质政府之义务。
陈独秀:一江凉月载孤舟(2)
第三次开庭,也是最后一次法庭审讯,旁听者多达二百余人。开庭后,检察官起立说陈独秀等主张打倒国民政府和建立无产阶级专政,要求法庭以危害民国罪判刑。
经过一番审理后,法庭问:“是否尚有抗辩?”
陈独秀大声说:“有!”
大厅一片安静,但听陈独秀道:“我只承认反对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却不承认危害民国,因为政府并非国家……孙中山、黄兴等,曾推翻清政府,打倒北洋政府。如谓打倒政府,就是危害国家,那么国民党岂非已两次叛国。”旁听席上哄笑一片。
接着,名动全国的章士钊大律师也起而为之辩护。章道“应请审判长依据法文,谕之无罪,以保全读书种子”云云。关于陈其政治立场,章说陈鼓吹共产主义与三*义“是一个好朋友”,说陈曾与国民党“合作”,担任过国民党的职务,在《汪陈宣言》中劝阻“主张打倒国民党的人”,组织托派分裂*“有功于国民党”等等。章的辩护足足有五十三分钟。陈独秀意难再忍,当庭便说:“章律师辩护词只代表他的意见,我的政治主张,要以我的辩护词为准。”台下哗然。
嗣后,陈独秀被打入大牢。在从上海押往南京的火车上,在全副武装的警察的看押下,在火车的颠簸中,他若无其事地一夜酣睡,直到终点才被叫醒。
四
陈独秀“落户”于南京老虎桥监狱。监狱不远处就是总统府。
一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从上海找到了老虎桥;她要见陈独秀。看守人员莫名其妙:这年纪轻轻的女子,和这年过半百的糟老头之间,能有什么干系?我是他妻子,她说。她和他相去近三十岁。此行,她是特来“陪伺”的。她在近旁找了住处,常来看陈,甚至同宿狱中。年过半百的陈独秀,仍时与娇妻恩爱。一次,他行好事的时候看守就在场。看守大怒:“老实点,你这罪犯,到这里了还来这个!”陈独秀不以为意,说:“我是犯了罪,可我的*没犯罪。”他仍我行我素,旁若无人。
与陈独秀共同北伐过、时任军政部部长的何应钦,特地来看陈,进行了一次半谈话半审问式的会面。陈独秀神色自若,毫无愧悔。何走后,四近的青年军人纷纷围着他要墨宝,陈欣然握笔,他写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又写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在局子里,陈独秀一如往昔。因为是此地建狱以来最大的*,这位焦点人物受到了“特殊”待遇。牢房里有两个大书架,满是书籍,经史子集,样样不缺。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现在的生活,令我只能读书,不能写文章,特别不能写带有文学性的文章,生活中太没有文学趣味了……只有自然科学、外国文、中国文字音韵学等类干燥无味的东西,反而可以消遣。”陈独秀终于研究学问了。有人问他:“你对研究文字学如此沉迷,它究竟有何用处呢?”他笑答:“你不知道,用处可大了。”又说:“我不是老学究,只知背前人的书,我要言前人之未言;也不标新立异,要作科学的讨论。”
他已然从最现实最繁复的政治风云中,蜷缩到这最纯粹最不沾人间烟火的“小学”里。一个在政治场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人,居然还能在这“纯粹”得奢侈的学术领域里另有一番建树,实在是太难了。毕竟是陈独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陈独秀:一江凉月载孤舟(3)
他开始咬文嚼字,意兴盎然,完全忘记了自己立身于囹圄之中。他给自己制订了一个著述计划:《古代的中国》、《现代中国》、《道家概论》、《孔子与儒家》、《耶稣与基督教》、《我的*》……这些计划由于提前出狱而永远定格成了计划。但他在文字学和音韵学方面的研究却收获不少,内中《识字初阶》更是不可多得的上品。这是部倾注心血的书,也是部多灾多难的书。
五
自打西安事变的一声惊雷之后,蒋介石的日子就难过了许多,陈独秀的日子却好过起来。抗战来临,南京政府穷于应对,再也顾不过来了。那年八月,在日军的炮火之中,陈独秀安然走出了那蜷缩多年的小局子。狱是出来了,可何去何从,还是颇费思量。他想到了延安,后者当然欢迎,不过有条件。而这条件,是陈所不能接受的。
他没有去延安。蒋介石当然也希望他前来效力。可是蒋手上沾着他两个儿子的血,岂止是“不共戴天”四字能说尽的?其他各方面也都竞相邀聘,向他抛出橄榄枝。是的,就凭他通晓三门外语的硬功夫,到哪里还不能找个饭碗。可是,“沧海何辽阔,龙性岂易驯”!他受不得这样的约束。他哪儿也没去。
六
后来,他沿江北上,入川,在一个叫江津的地方住下。赤贫已久的陈独秀,仅有的财产是一批书稿,几个瓷碗。所幸有朋友接济,日子最初还能勉强熬下去。
此时,他放心不下的还是这部书。在江津,他改定《小学初阶》,并易名为《小学识字教本》,交国民党*出版,以作为教师用的中国文字说明书籍。后者所属编译馆决定出版,并预支了一万元稿费。但该书送至*审批时,部长陈立夫认为书名不妥,要求改动。陈独秀却说:“一个字都不能动。”两相僵持,书稿就搁在那儿。预支的稿费却也没有索回,可这稿费,陈独秀压根不敢动用,一直存在银行里。张国焘来看他,胡宗南、戴笠也来看他,给他钱给他物,他一概不要。他依然过着自己的日子,清贫的、寒碜的日子。
然而,便是这样,他还是被贼惦记着。或许是他的盛名和来客的富庶,吊起了贼的胃口,他们笃定洗劫这位老人定有惊人收获。贫家不惧盗,陈独秀因此而丢失了十多件衣服和被褥。他对此毫不惋惜,他痛心的是《小学识字教本》等书稿也因此踪影全无。这对贫病有年的老人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为了偿还预支稿费,他带着病体,凭着记忆重写此书。可这又谈何容易!
长期的地下亡命和监狱生活,无可挽回地蚕食了他的身心健康,肠胃病、高血压和心脏病日趋严重。在江津,疾病也没有放松侵扰,此外还有贫困,还有孤独和种种纷至沓来的骚扰,令陈独秀难以招架。他已年过花甲,他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这个广场上的领导者、这个法庭上的雄辩手,这个老虎桥的潇洒汉,已经明显衰老了,病弱了。
然而,这孤独、执拗的老人,仍然固执地住在县城之郊,苦苦挣扎。他的居处是两间破房。在这里,除医生十天半月来一次外,几乎门可罗雀。有次朋友朱蕴山到来时,恰好陈胃病发作,痛得冷汗淋漓,在床上打滚。朱环顾四周,一床一桌,几架书,别无其他。刺骨的寒风从破旧的窗户中窜入,冷得人直打颤。
那年入冬以来,他的病情愈加严重,除了胃痛常常不能自持外,血压也一直徘徊在二百上下。翌春,病况愈下,江津名医不时前来义诊,惜疗效不佳。这时,有人告诉说一个治疗高血压的土方:蚕豆花泡水喝。陈试服几天后,仍未见多大效果,却也无损害。一次,他又像往常一样,用水泡制蚕豆花茶水,饮用半小杯后,忽觉一阵腹痛,并伴有腹胀与呕吐。医生马上为其切闻司药。医生这才发现尚未用完的蚕豆花中,有部分已经发了霉,所泡的汁水成黑色,味道也不正。原来是这次蚕豆花采摘时曾遇雨,晾晒了好几天才干,想必是因霉变而产生了毒素。
次日一老友来访,陈兴奋不已,又食四季豆烧肉过量,导致呕吐、发烧、晕眩、昏厥症病,一病不起,终日卧床,从此再未起来。他一切都已力不从心,无奈中,意识到自己已到死亡边缘,他强打精神写了一张便条,喘息着让潘兰珍找人寄往江津,想叫儿子陈松年和好友过来,还想请医师过来。众人赶来时,陈独秀的病况正在急剧恶化。潘兰珍决定亲自去重庆延医。然而医生也自知无力回天,只好赠送了几样药品让带回去。
那日,在日趋衰减的气息里,陈独秀接连三次昏迷,每次都被强心剂从死亡的边沿拉扯过来。一周后,陈独秀约人前来,说:“我的钱都存在农工银行,你将存单收下,如果我好了,再交给我,不然,由你去支配。我没有别的东西,几个瓷碗和衣服都给她(指夫人)……”他所说的存款,就是*为《小学识字教本》一书预付的稿酬,迄今仍未动分文。
又是一天多水米未进,他感觉到体力的衰竭已明显地造成了思维的枯萎。他艰难地示意潘兰珍再靠近些,然后用极其微弱的语气说:“今后……一切自主,生活……务求……自……立。”强心针与平血压针交互注射,已没了先时的效验。他周身能动的,只有微微的气息和凌乱的心跳。当老友包惠僧从重庆气喘吁吁地赶来时,他已失去知觉。潘兰珍一只手托着他的头,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轻轻地而又不乏激动地说:“老先生,侬醒醒,包先生来看侬了!”她轻轻地拨开了老先生的眼皮,只见那眼珠滚动了一下,几颗眼泪滚落下来。
眼皮又重重合上,他释然地睡去。在浓重的夜色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再没有醒来。
七
抗战胜利后,他的灵柩始归故里。自此,独秀峰的丛林之中,荒草之侧,添了一座不起眼的坟茔。
风雨几十年后,坟已破旧不堪了,蒿草弥漫。几经努力,旧坟新修。修好了,墓碑却不知如何落笔。最后,上面只留下五个字:“陈独秀之墓”。
晚风中,这墓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湮没在荒郊野外,湮没在深山老林之中。多少年了,当年新修的墓,也有些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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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当年“大炮”已无声(1)
一
是在重庆吧,客人告别时主人特地请了六位伙计来伺候。伙计们拿了滑竿就眼巴巴地等着客人出来。这时,有一位出来了,是个胖子。伙计们都图轻快,不愿抬此人,就客客气气地谦让着。谦让一番之后,还是有两人不得不上前去把此人抬走。余者等着后来人。后面的人来了,是个更胖的胖子,四人立即心里发怵,于是就推推诿诿不利索。客人这才生气了:“怎么回事?”轿夫不敢吱声,他们不敢说老爷您太“壮”了。他们担心的是滑竿吃不消,便是滑竿吃得消他二位的腰杆子也吃不消。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无奈,其中两位就上前去了。剩下二位见同伴们为他们消除了“障碍”,心里乐得正欢。这时,第三位客人出来了。“哎呦!我的妈呀!”原来是一位又高又大而且更胖的大个子耸在眼前。他们差点拿了滑竿就逃跑……
有人遂哈哈大笑,笑声震动山峦。
其实这个官人模样的大胖子,本就被称作“胖猫”或者叫“老虎”,不认识的人都以为他大腹便便所藏皆是民脂民膏,可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大肚子里尽是学问和脾气。
严格说来,他不是个官人,而是位读书人,名叫傅斯年。
二
傅斯年有一个显赫的家世。他的七世祖傅以渐曾是清代开国第一状元,是康熙帝的启蒙老师。而其曾祖则是安徽布政使,是李鸿章、丁宝桢的老师。傅斯年日后的成长,显然不无得益于此家世,但他从来不曾自恃于自己的家世。“英雄不问出处”,傅斯年就是如此。
傅斯年敏而好学,十二岁上遍读十三经,这就初步奠定了其国学基础。后来考入北大预科,以病弱之躯,名列第一。他二十岁升入北大国文系,二十三岁投身文学革命,创办《新潮》杂志,参加五四运动,任总指挥。不久,他考取官费生,游学于英、德等国。在北大时,傅斯年成绩特优,取得几乎所有课程都接近满分的骄人成绩。此外,他在社会活动中也卓富组织能力,处处彰显出异乎寻常的才华。察其言,观其行,俨若翩翩浊世佳公子,一时无有第二人。当时在北大笑傲一时的刘师培、黄侃和陈汉章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