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一年多后,这位《背影》的作者就匆匆离去,只给世界留下了一个长长的背影。这样一来,国文系在短短几年间就屡遭重创,系里大将凋零,先是刘文典、王力离去,再是闻一多、朱自清物故,再是陈寅恪南下,接着是许骏斋去世。系里虽有李广田、余冠英、陈梦家、吴祖缃、王瑶、季镇淮等人,但群龙无首。作为硕果仅存的*,浦江清毅然出面,独撑危局。他还不顾自己病入沉疴,繁忙万端,毅然挑头主编《朱自清全集》——他不曾想到,为闻一多编全集的是朱自清,为朱自清编全集的是他浦江清,而在他身后,为他整理稿子的,将是吕叔湘、吴祖缃和季镇淮。所谓的清华传统,就是这么一步步“传”下来的。
自此,浦江清更是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甚至吃饭时,家人热热闹闹的,他却总是心不在焉,眼睛不看饭菜,只是机械地移动着筷子。妻子见状很是不悦,说:“又想心思了!”几经努力,才慢慢把他的心思唤回饭桌来。吃饭时伤脑筋对身体不好,对胃病患者尤是大忌。他当然不是不懂,但他多年来习惯无休止地思考,早已不能自已了。
几十年的刻苦用功,早已把浦江清素来羸弱的躯体渐渐掏空。尤其是抗战时颠沛流离的生活,更是蚕食了他的健康。辛勤的教学,繁巨的社会活动,特别是在学术上的巨大投入,更是他文弱之躯所不能承受之重。病魔顽固地攫住了他。然而他仍然苦苦硬撑,仍在彻夜用功,仍在研究,仍在讲课。他的课已经出神入化:他能从楚辞汉赋讲到魏晋散文,讲到唐诗宋词,讲到元曲杂剧,讲到明清小说,讲到现代文学。他能以一己之力非常清晰地再现一个博大精深浩瀚无涯的文学世界。课堂上,他那温温软软的吴语,让北方来的学子吃不消,南方来的学子却悠然神往。那些能懂他的学子,真是有福了。
这时的浦江清,已将他的研究推到了并世罕见的境界。人们都知他课越讲越漂亮,都知他学问越做越深湛,都知他身体越来越枯瘦,但就是不知几年后他也会和朱自清一样,遽然倒下,匆匆离去……
许多年后,我终于看到了一张暗黄的老照片:在天高云淡的湖畔,那人在云淡风轻地笑着。他的人,正如他的文,他的字,好似一江清水。
——我不由怦然心动:这正是我念想中的浦江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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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一个真正的乡巴佬(1)
如果说中国文坛曾有过乡巴佬的话,那么,他必是头一个。
一九二三年
一个秋日,火车在前门站停住后,一个土得掉渣儿的年轻人出来了。他来自湘西,叫沈岳焕。后来改名了,叫沈从文。
看到这大得怕人的城市,他有几分惶惑,亦有几分欣悦。他很累了,可是心跳得厉害。最后,还是平一平心跳,对这个城市说:北京,我是来征服你的!
在“湖南酉西会馆”勉强安身后,他就折腾起来。他最渴望的是念大学。他报清华无门,就报考了燕京大学的二年制国文班,可他只有高小文凭,面试时一问三不知,得了个零分,连两元报名费也被退了回来。他愤曰:“将来我要教大学!”他又报考北大,还是不行。他不再抱指望了。只好在北大偷听,去琉璃厂的书肆学东西。
那时北大风气极其自由。他就做着北大的偷听生。在那里,他认识了丁玲、胡也频、陈炜谟、蹇先艾等同道。那时北大藏龙卧虎,旁听生、偷听生中就大出人才,更不用说正式生。比他早几年来此偷听的,有张恨水。比他晚两年来此的,有冯雪峰。至于正式生,则有冯至、胡风、废名、梁遇春诸流。还有个想考北大而不得的,叫巴金。前些年从这儿念完书的,有徐志摩、茅盾、朱自清、俞平伯、杨振声。有意思的是,徐志摩从北大毕业走了,他的中学同窗郁达夫却过来教书了。在那前后,在校的老师还有鲁迅、周作人、胡适、林语堂、叶公超、陈源……
那时的北大才真够北大。那时的北京,每个角落都横溢着文化,真是个不坏的地方。
一九二四年
他开始写东西,可是总不能变成铅字。最初所写的东西,他自己亦不忍再看。在穷困潦倒中,他写信给在北大教书的郁达夫诉苦。其实郁也只是个刚出道的青年,郁冒着寒风和大雪来到了他的寓所。他身上衣正单。郁达夫把自己的羊毛大围巾解下,给他围上。尔后请他到西单牌楼四如春吃饭。郁将他介绍给了《北京晨报》的主编,这年十二月,他的铅字开始出现在《北京晨报》。他开始进入周作人、徐志摩、陈源等人的圈子,只是还不识胡适。由于此间的种种误会,他开罪了鲁迅,以后就始终“不好再见面了”。尽管许多年后,鲁迅对国际友人介绍说,他是目今中国最好的作家之一。
两三年下来,他已薄有文名,但要靠笔杆子讨生活是不可能的。京城居,大不易。南方的米便宜些,他遂南下。
一九二九年
前此一年,他还在困境里苦苦挣扎,徐志摩写信给他说:“还是去北京吧,北京不会因为你而米贵的。”他没有走。
这一年,他终于谋到一份差事,在中国公学做讲师。最难的是第一次,从法租界的住所去学校时,他还特意花了八块钱,租了一辆包车,为的是第一次以教师身份跨进校门时不致太显寒碜。
第一次登台时,这位已经小有名气的作家在讲台上竟然紧张得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为了这第一堂课,他准备了良久,可上讲台后,他足足站了十几分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终于说话了,可是十来分钟就把整堂课的内容讲完了。这时,离下课尚早,他拿起粉笔写道:“今天是我第一次上课,人很多,我害怕了。”有人把这事反映给校长胡适,胡适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
沈从文:一个真正的乡巴佬(2)
一年后,他给人写信说:“我在此爱上了一个并不体面的学生”,“我总似乎能给这个女人的幸福,是任何人所不能给的,我所牺牲可以说是一切奢侈,但所希望,就只是这年轻聪明女人多懂我一点。”
他已经进入创作丰收期,他对胡适说:“我计算大约再写十二年小说,大约会把小说写好。”他之所苦,不是小说,而是女子。女子美得有些过分,对她觊觎已久的雄性实在太多了。他不过是一分子而已,不算什么。
也许是第一次,这个乡巴佬爱得几欲抓狂,可是对方“并不觉得他是位可尊敬的老师,不过是会写写白话文小说的青年人而已”。又过了一阵,对方对他的印象更是进一步恶化成厌恶。因为她收到一封信,拆开后发现只有一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她毫无反应。了无同情,又遑论爱情。仅仅是因为学校风传他因为爱她不成而要自杀,好友向她建议,快点去找校长说清楚,不然,此人一旦真的自杀,就脱不了干系。女子带着信去找胡适,希望胡能出面制止其疯狂举动,没想到胡居然觉得信写得蛮好,说接触接触也没什么。她继续躲避,他彻底绝望。
他写信与人说:“近半年为女人作出许多无用处行为,目下烦乱得很。”女子最怕的是接到他的来信。她在日记中说:“又接到没有署名的S…先生的来信。没头没脑的,真叫人难受!”一次,女子又收到沈的来信:“字有平时的九倍大!例外地称呼我‘兆和小姐’!”但她却对自己的日记说:“顽固的我说不爱他便不爱他了,但他究竟是个好心人,我永远为他祝福着的。”
她仍未动心。他想逃。
校长大人告他:“我的观察是,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此人年太轻,生活经验太少,故把一切对她表示爱情的人都看作‘他们’一类,故能拒人自喜……你千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
这时候,该校的学生很有些日后成为人物,如罗尔纲、何其芳、陈沂。还有个吴春晗,后来叫吴晗,大紫大红的人物。他也是张兆和的积极追求者。日后,他们都将与这位小讲师发生联系。
一九三○年
他到了武汉,依旧是教课。胡适、陈西滢鼓励他多读书,尤其要学好英文。他自己也决心学英文和日文。他有了两位英语老师,但是学了一个月,他发现“我连二十六个字母也背不清”。
他在这里做助教,地位最低的教员。他很不满,写信给大哥说:“我还是要坚持创作,我的文章是谁也打不倒的,在任何情况下,一定还可以望它价值提起来。”“将来是希望一本书拿五千版税的。”
一九三一年
他到北平了。这个乡下人还在写。他计划“从三十岁起始到五十岁止,我将用下述各种名字,作为我各个作品的题名:黄河、长江、长城、上海、北京、父亲、母亲、我、它、故乡、朋友”。事实当然跟这计划不一样。
他已经是个人物。当年将他拒之门外的燕京大学已经以礼相待。该校学生萧乾,成了他的小老弟。他差不多已征服这个城市,这是他多年前的诺言。
尔后,他去青岛。
在青岛时,他的同事有杨振声、许地山、王统照、闻一多、梁实秋、老舍、萧涤非、游国恩等。还有个图书馆职员,偶尔也旁听,她叫蓝苹,日后叫江青。他算是她的老师。此地的年轻人,还有黄敬、陈梦家、臧克家、吴伯萧……太多了,数不清了。 。。
沈从文:一个真正的乡巴佬(3)
在青岛,他教书,写作,并且苦恼。他向朋友诉苦:“三年来因为一个女子,把我变到懒惰不可救药,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事都不想做。人家要我等十年,一句话,我就预备等十年。有什么办法,一个乡下人看这样事是永远看不清楚的!或者是我的错了,或者是她的错了,只是这日子明是一种可笑的错误,但乡下人的我,明知是错误,也仍然把日子打发走了。”然而,用不了十年了。就在这一九三二年,那位女子大学毕业了。因为有了胡适的说项,因为有了种种的铺垫和酝酿。这个乡下人南下千里寻某人。在上海,初识的巴金给了他一个建议。他就买了许多精装本的俄文英译小说,作为礼物,送给女子。他到了苏州女子家,女子接受了其中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和《父与子》。
他与女子的父亲谈得颇投缘(也许有胡适的功劳)。女子亦不再反感他——或许是没有更可心的选择,何况他已经如此地有名了呢。他回到青岛。
尔后,他询问张家对这桩婚事的意见。张父的意见是:“儿女婚事,他们自理,与我无干。”于是二位女子同去邮局,发电报报喜。二姊允和写的是“山东青岛大学沈从文允”,三妹兆和的是“沈从文乡下人喝杯甜酒吧”。邮局发的是允和的电报,正文只有一字:“允。”所谓一字千金,这就是了。后来,这个乡下人成为城里人的女婿后,说:“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是他的造化。(可许多年后,他内心深处却萌生了某种隐隐的遗憾:自己结婚太早,为家庭所累,以致没能充分实现自己的文学抱负。而她,好像也不曾用心地对他说过那个“爱”字。然而他们有婚姻。)
他结婚了。仪式非常简单,婚房也如此,只有梁思成夫妇送的一床锦缎百子图罩单。一切都安妥下来,也该这乡下人有好日子了。就在这前后短短几年间,他完成了《八骏图》、《从文自传》、《月下小景》、《阿黑小史》、《凤子》,尤其是《边城》。有了这部书,这个乡下人就足以成为沈从文了。
《边城》发表时,因为母亲病危,他回到湘西。一路风尘水气,小住四日后,就被迫离开。此行,他最大的收获是《湘行散记》。
一九三五年
这一年,文坛上出版了《中国新文学大系》,这套书与他无关。与他有关的是出版了《八骏图》,他的小说集。十二年后,他在书后题识,曰:“从这个集子所涉及的问题、社会、人事、以及其他方面看来,应当得到比《呐喊》成就高的评语。事实上也如此。这个小书必永生。可是在宣传中过日子的朋友可不要这个的。”
一九三八年
抗战中,这乡下人南下,到昆明。在昆明,他开始写他最重要的作品,那就是《长河》。而后几年,他还写有《水云》、《烛虚》、《昆明冬景》、《绿魇》等,都是难得的上品。有一次,学生问这乡下人写作的经验,他说:“最要紧的,就是趁着二十来岁有写的冲动时尽可能多写。”几十年后,又有人问他小说怎么就写得这样好?他答曰:“一辈子都写小说,写得好是应该的,写不好,那才奇怪了。”
一九四一年
他完成了抒情诗《看虹》,这是他文学生涯中最后一首新诗。他还写完了《看虹录》,出版了《烛虚》,后又发表了《看虹摘星录》。他有些文章发在《战国策》上。在有人看来,他就和“战国派”有瓜葛,名誉“因此大受损害” (施蛰存)。
沈从文:一个真正的乡巴佬(4)
他则告诉施蛰存:“新作家联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几个好的。有个汪曾祺,将来必有大成就。”
一九四二年
他基本完成了《长河》。
现代中国,真正像样的长篇,最多只有三五部,这便是其一。有了这部书,他完全可以结结实实地走进湘西,或者,走向世界。
计划中的《长河》是四卷,但他只完成第一卷,显然,这是部未完成的作品。恰如作者本人,亦是未完成的作家。可惜。
他的表侄,画家黄永玉,对《长河》喜欢得不得了。他说:“我让《长河》深深地吸引住的是从文表叔文体中酝酿着新的变革。他写小说不再光是为了有教养的外省人和文字、文体行家甚至他聪明的学生了。我发现这是他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第一本知心的书,一个重要的开端。”他又说:“为什么浅尝辄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