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坐在画架前,陷入内心的幻想,努力想把一幅24×33厘米小尺寸的阿姆珀丹风景画画好。这幅画色彩鲜亮、景物孤寂。他一边还在听用摇柄电唱机播放的一张瓦格纳歌剧《特里斯丹和绮瑟》的咝咝沙沙的老唱片。他工作时从不说话。当他干得来劲时,他吹口哨。
“我把音乐关掉吗?”加拉问。
“不!不!达利喜欢瓦(儿)格纳的音乐声听起来像烤(儿)沙丁鱼。”他回答。
那天晚饭,他们吃的是美味但气味浓烈的卡门培尔奶酪。
晚饭吃剩的东西还在桌子上。没吃完的面包(蚂蚁正把面包碎屑搬走)、一些柔软低垂的奶酪、切成片的番茄、一只盛橄榄油的工艺杯、几只脏盘子,还有刀叉餐具。
清晨五点时,加拉呵欠连天。
达利对她说:“亲爱的,上床去吧。你要睡着了。达利要继续画一个小时左右,直到这幅画完成。他要以令人大惊失色的画面,创作出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绘画。”
加拉睡着了。
小尺寸画布上的风景荒芜而凄凉,还有几块岩石如同金色光线里的山顶。达利加上了“伟大的自慰者”那睡眼蒙的形象。这个形象他以前已用过了,但一个形象还不足以使这幅画成为真正超现实主义绘画作品。
他坐在画架前沉思起来。
达利挺迷信。他拿起平时用旧袜子包着放在口袋里的圣十字架一块木头碎片,他总是触摸它以求好运。
突然间才华一闪现,他有了一个主意:将墙上的钟、卡门培尔奶酪融合进一个形象:一只正在融化的钟——停了的钟则更好——或者一只正在融化的表,滴落下来、垂挂下来就像桌子上的卡门培尔奶酪。
说到底,时间不也是无定形的吗?
两小时之后,这幅画完成了。
现在已是早晨七点了。
当加拉醒来时,达利把她拉到画架跟前。
“闭上你的眼睛,”他说,并开始数数,“一二三。现在睁开眼睛吧。看看达利完成了什么。人们看到这么一幅画,难道不感到恐惧吗?”
加拉惊得目瞪口呆。
“人只要看了这幅画一次,就终生难以忘怀。”她说。
“你呀!你真是的!啊!太美—美了!充满 —肉欲(儿)!”达利喊道。
他在编造超现实主义标题方面确有技巧。他给这幅袖珍小画取名为《记忆的永恒》。它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以350美元的价格买下。它后来成为20世纪偶像级艺术杰作之一。
“那是在莉迪亚把她的海边棚屋卖给达利不久以后,”乔瑟普告诉我,“正当达利几乎一夜之间闻名世界之时,莉迪亚被诊断患有躁狂抑郁精神病,送到阿古拉纳的一所疯人院,她最后饿死在那里了。”
“你的意思是说……莉迪亚……这个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人…… 这个超现实主义的先驱者……她葬在这里?在这个墓地?在荒凉的阿古拉纳?”
“是的,斯坦,的确这样。”
“是那个把超现实主义释放出来的女人?”
“没错。”
“乔瑟普,带我去看看。”
我从附近的蔷薇花丛摘了一些花,跟着乔瑟普来到莉迪亚墓碑前。天开始下雨了。寒冷的雨把我的四肢都冻僵了。我在那里,在不知何处的一块冷冰冰的墓地里,哀悼三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我默默注视着简朴的长方形墓石上的铭文,墓石已破损不堪,经过了这些年已在慢慢风化。
这里躺着莉迪亚,里加港的夜莺,屈拉蒙塔那的又一个牺牲品。 txt小说上传分享
达利的骗局 三(5)
阿娜走过来跟我们站在一起,咬着嘴唇,擦着眼睛。
“阿娜,什么是‘屈拉蒙塔那’?”我问。
“一种北风,”阿娜说,“人类所知道的最任性、最残忍的风。”
“‘屈拉蒙塔那’是魔鬼的呼吸,”乔瑟普说,“这里只是用作精神错乱的另一种说法。”
“卡达奎斯的村民有时看见达利晚上在月光中,站在他的棚屋顶上,”阿娜回想着往事,“穿着睡袍,像音乐指挥那样手持指挥棒。活像某种仪式的司仪,他在指挥风的音乐。”
“‘屈拉蒙塔那’横扫比利牛斯山区,威力巨大,我都能倚靠着它站着熟睡过去,”乔瑟普说,“听我说,斯坦,假如你想搞懂萨尔瓦多· 达利,真正理解这位画家和他这个人,你就必须弄懂‘屈拉蒙塔那’对阿姆珀丹造成的灾难。人们总不会忘记达利是真正的加泰隆人吧。 ‘加泰隆之光’。可他也是骗子和盗贼。在接受采访时,他坚持说疯女人莉迪亚给了他启发,从而形成了超现实主义。事实上这是赤裸裸的谎言。事实是达利从卡达奎斯一个名叫安吉尔·普兰尼尔斯的年轻画家那里偷走了超现实主义的概念,然后又密谋毁掉了这个年轻人的前程。阿娜,就像他毁掉你父亲的前程那样。”
她转动着那对栗色的眼睛。“也许这是真的,乔瑟普,可没有‘屈拉蒙塔那’,达利的天才不可能开花结果。”阿娜说。
乔瑟普下了结论。“没有‘屈拉蒙塔那’,也就不可能有什么超现实主义。”他说。
我耸耸肩。我对此并不在意。我喜欢这类闲言碎语,但我并非专业性地对超现实主义感兴趣。我并非专业性地对艺术史感兴趣。我对 “屈拉蒙塔那”没什么兴趣。说实在的,事情的底线再清楚不过了:我只对钱感兴趣。
“乔瑟普,你结过婚吗?”我问。
“没有,”他说,“我没结过婚。我很遗憾地说我不知什么是爱。” 他皱着眉头,“但人生在世,得活到老学到老啊。”
回到我的办公室,所有黑色和棕色的真皮都闪闪发亮,一尘不染,我把一大张世界地图钉在墙上,上面有查找索引和标明客户所住地点的小旗。我用不同颜色的图钉代表重要城市所在区域。IIC打算创立一种经销特许权,在欧洲和美国主要城市都设一个达利画廊及办公室,我们戏称为“麦达利”。在这个计划付诸实施之前,我只好为了工作奔波于迈阿密、巴黎、伦敦、纽约、马德里和瑞士的巴塞尔之间去看艺术展览。我也四海为家,轮换着住在斯德哥尔摩格兰德饭店、巴黎乔治五世旅馆、威尼斯西普里安尼宾馆、纽约莫里斯旅馆(中央公园老店)和洛杉矶贝弗利山庄吉米·斯图阿特套间。我甚至去开罗寻找一幅我希望能卖出巨额利润的达利作品。为了给客户们以深刻的印象,我特地站在佛罗里达圣彼得堡私人达利收藏馆门前,拍了一张与著名的铜制达利签名的合影。我的客户都很贪婪。什么都阻挡不住他们对一项更有利也更昂贵的投资的渴求。一遍又一遍,我重复着早就烂熟于心的时髦话。“据一家英国的投资杂志估算,萨尔瓦多· 达利的艺术作品在1970至1980年间价值每年上涨,而那只是刚刚开个头。等到达利死了,价格将会猛涨。”在那个时候,没有哪一项其他投资敢保证每年有的收益。我觉得我鸿运高照。美元处于前所未有的低位。黄金也变成了糟透的投资。在房地产市场,几乎都赚不到什么钱。小的投资者难有收获。而对我来说,身为艺术顾问和投资经纪人,达利是上天赐予的宝贝。他来得恰逢其时。这位画家76岁。在报刊杂志上,他的尊容活像衰弱的老青蛙。我盼望着、祈求着他快点上西天。
可晚上我却睡不着觉。终于睡着了,又做起可怕的噩梦。
个把小时我就惊醒一回,浑身大汗淋漓。
每天早晨,我必得洗淋浴,冲走我肌肉的酸痛和负罪的臭气。是的,我有负罪感。外表上我像个胜利者,但内心深处我感觉自己是个失败者。我在赚取金钱—不,不是赚取,而是在抢,但我抢了没有逃走。我一直在搜寻更多掖着藏着的钱、未经许可得到的钱、黑钱—随便什么钱。哄骗、蒙骗、诈骗令人兴奋,这可是乐趣无穷、回报惊人的买卖。没过多久,我就看出来了:IIC投资的钻石并不纯净、晶莹,它们是存在颇多瑕疵、切割也有问题的廉价货;公司出售的上等房地产也不过是加拿大荒野中无边的森林,所谓达拉斯城外上好的城镇房产其实就是得克萨斯乡村放牧的田地。钻石实际上没什么价值,地产也是如此。我像卖棒棒糖那样出售达利作品又怎么样呢?也许它们就是棒棒糖,是稳定和满足IIC保持国际客户数不断创出新高的糖精。我在经受一种内在的危机。还款的日子将会到来,这我心里清楚。在何时?在何地?只有事到临头我才能知晓,因此我得设法让事情尽快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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