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浦东老街- 第18部分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吴家轮船公司公私合营了，吴先生及其太太悠闲起来。吴先生在公私合营的轮船公司里挂个副经理的虚职，上下班全凭自己兴趣。高兴时下楼步行出门连续两个小拐，去楼下办公室坐会儿，一般也是聊天的多。但是，大家都在忙手上的活，你呆久了就是耽误。吴先生小坐一会儿就知趣地打个招呼，再踱回楼上的家中。　

　　既然吴老板空前悠闲起来，吴太太自不待言。早年，轮船公司属于吴家私人时，吴太太其他无所谓，主要定期不定期前去查看账簿，重点关注营收特别是开销，这是件非常劳神费力的事情。估计，吴太太身体病情的一部分或者来自这方面。

　　公私合营后，帐目自然不用吴太太操心，每月的定息也有人送上门来，一笔不小的数目字，只脱时辰不脱日子，不用额外操心。这人无事一身轻，加上心情也不错，吴太太健康状况明显趋好。　

　　吴太太私底下说，也不是背后讲张铁嘴不好，但他说的未必就是铁定神准。现在自己健康无虞，你说这与收留小阿妹何干。　

　　没多少日子，小阿妹被吴太太辞退了。

　　吴太太是这样解释的，解放好几年了，政府号召人民翻身当家作主，自己家里留着一大帮佣人毕竟不合时宜。这些年陆续将原先用的男佣及老妈子都辞退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阿妹。暂时没动，不是不可或缺，实在是可怜姑娘家的无路可去。一旦这出路大体着落，一切瓜熟蒂落顺其自然。　

　　吴家将自家轮船公司旁边一间面东闲置的偏屋，腾出来无偿供给小阿妹居住，时间不限。　

　　毕竟，小阿妹这么多年一直在吴太太身边，这人总还是有点感情的，此其一；其二，小阿妹还真不是一般的没有去处。她自称老家启东方面再没有任何亲人。想想也是，小阿妹来老街这些年，既没有捎信回家，老家也没有任何人前来探寻，可见此言不虚。　

　　偏屋的隔壁就是侯船大厅，小阿妹人不笨，手脚也勤快，如果真能够弄成个小本经营的买卖，也能形成长期的生活出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阿妹除了感谢吴家这些年收留之恩，毕竟东家说的都在理，就顺着东家意思，搬下楼去自立门户。

第八章　从小阿妹到五桂姑娘（43）
小阿妹从来没有做过生意，也不等于不能学。不是聪明与否的问题，毕竟这人总是要吃饭过日子。　

　　小阿妹搬出吴家后，没有急于动手。她还想仔细看看，认真想想。自己身上没有几钱，任何铺张的生意不要说做，就是想，无关乎经济实力，底气毕竟不足。

　　吴家免收房租，里间自己搭铺居住，外间腾出的五六个平方米可以作为店面。这就是自己生意选择的固定空间。　

　　通常，祝桥、南汇和川沙两个方向的轮船一个往返差不多需要一整天。上午七八点发船，三四个钟头才能到达，紧接着返还，回到老街这边的码头，已经是四五点钟了。夏天还好，冬天，这天两头都能擦黑。　

　　通过观察，小阿妹发现，生意对象主要是两个方向下去的乘客。上来的人都有事，时间也不早了，着急慌忙的乘客投宿甚至赶路不及，很少有人会一上岸还在码头滞留买这买那的。　

　　小阿妹决定了，这生意就从食品小吃做起。在吴家帮工时，老老小小都夸她五香茶叶蛋包括五香豆腐干做的好吃，吴家少爷小姐不只是当场吃，甚至还要藏着掖着悄悄带。　

　　这两样东西自己熟门熟路做起来比较容易，侯船的乘客如果带点吴家老小的口味，不要多，这码头人来客往的，每天只要有他十来个人肯掏腰包，自己的生计或者还真能对付过去。　

　　主要还是比较简单。现成的炉子摆放在外间，添口大点的钢精锅子；鸡蛋和豆腐干原料来的容易，无非是买点茴香、花椒、大料、桂皮、丁香之类加上油盐酱醋糖的家常辅料大体也就齐了。　

　　说得不好听点，一旦卖不掉，吴家少爷小姐喜欢，送去就是。还有自己也可以用来充饥。当然，光对付自己吃，仍然有点舍不得，也只是好过扔掉浪费。　

　　小阿妹在吴家帮了那么多年的工，尤其是这些年来世道变迁包括吴家的跌宕起伏，她作为旁观者，也能感悟个*不离十。现在轮到自己，不是说船到桥头自会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或许老天也能给留出一条活路来。　

　　这天，经过一番认真准备的小阿妹，炉子锅里的五香茶叶蛋和五香豆腐干刚刚煮出点味，就引得好几个侯船的乘客闻香前来，听说是卖的，非常爽气地掏钱，说两样都弄点尝尝。也不顾小阿妹提醒，刚刚出锅有点烫，就紧着咬一口，还不住地点头说好吃。这情形同吴家大人孩子们完全一个模样。　

　　码头人多，这边听说有人叫好，那边马上闻声赶来凑热闹。一时，小阿妹发货收钱找零还真有点应接不暇，直到轮船鸣笛了，小阿妹才可以大大地喘出一口气。　

　　一看锅里，只剩下几枚受损的茶叶蛋和零碎的豆腐干。昨天准备时自己还一直担心，这一锅东西也不知道要卖上几天。现在倒好，一个早市都差点应付不过来。　

　　再点点收入，我的妈呀。小阿妹惊呼，十块钱只差几分。小阿妹这就有点迷糊了，好像今天的全部鸡蛋豆腐干没能花上五块钱，其他香料油盐酱醋糖包括煤球拢总一块钱也就上天了。第一天开张就能挣到三四块钱。不是做梦吧，小阿妹拧一下自己的大腿生疼，是真的。我一天能挣好几块钱了。小阿妹突然觉得一阵难言名状的头晕，能够挣钱养活自己的感觉真得非常好。　

　　都说万事开头难，不只是事情本身，包括当事者信心。既然小阿妹一开张五香茶叶蛋和五香豆腐干一炮打响，小阿妹和那些侯船的乘客包括船上的员工干脆蔓延到整条老街，各方面的热情一下子被激发出来。接下去那几天，候着买小阿妹五香茶叶蛋和五香豆腐干的人头，一时，甚至比那侯船大厅售票窗口还拥挤。　

　　加上小阿妹人长的养眼，任何人上门总是笑脸相迎，一开口轻声细语犹如春风拂面沁人心脾。　

　　有趣的是杜先生，有事没事总在小阿妹门前的摊点晃悠。　

　　杜先生见识广泛，他闻着小阿妹屋子里透出的香气浮想联翩大胆断言，小阿妹生意一定兴旺，不旺不近人情而兴旺顺理成章。　

　　杜先生举了福建名菜“佛跳墙”的案例。说某日不知何方神圣制作那佳肴不只是味美，而且香气四溢飘香若干里，一旦飘去隔壁的寺院内部，继而深入禅房重地，原本已经四大皆空万念俱灰的佛徒闻之，实在佛心动摇阵脚大乱，个别人士按耐不住，仗着飞墙走壁的高超武艺，居然可以从寺院高墙纵身跃出，飞奔而至。此乃所谓“佛跳墙”是也。　

　　所以，食品百味，香味为先，所谓香、色、味是也。如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同样的原理。　

　　杜先生就此断言，小阿妹的五香茶叶蛋和豆腐干，即使暂时未能与“佛跳墙”齐肩媲美，最起码，这开局良好只要假以时日，两者差距并不类似人们想象的遥远。　

　　杜先生还说，这五香食品就是桂皮、丁香、花椒、大料、茴香等五种芒香类调味品。建议小阿妹干脆就以“五桂”作为品牌，全称拟为“五桂姑娘美食店”。　

　　大家都夸奖杜先生的建议好，这一来二去“五桂姑娘美食店”的名字坐实了，人们趁势将小阿妹改称五桂姑娘。

第八章　阿宝的不幸婚姻（44）
阿宝是远东轮船公司福鑫轮上的老櫃，也就是轮机长的意思。由于小火轮规模有限，谨慎地被唤作老櫃。　

　　阿宝原来在上海外滩铜人码头跟长江轮上的正规轮机长学手艺的，前三年后三年，不只是时间，花费也不少，用今天的话说智力投资下了大本钱的。　

　　出师后，原本跑长江轮好好的，无论是个人经济待遇还是职业生涯前景非常看好。

　　一天，老街家里突然带话上来，说让他回家，有急事商议。一回家，那是什么急事，还是结婚成亲那档子事。对象就是那个大自己好几岁的豆腐店沈老板的女儿。父母坚持这是一门好亲事，其他不说，光是浦东大娘子这点就非常鼓舞人心倍加值得庆幸。　

　　阿宝本人并没有父母那么乐观。

　　这些年，他不只是在上海，三关六码头跑多了，很是开眼。根本不吃浦东大娘子那套。何况，这豆腐店本来是可以出西施的，如此倒也罢了。老街上豆腐店有好几家，哪家豆腐店的女人都不曾徒有虚名，长成西施或类西施般的颜色。偏偏这沈老板家的女儿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阿宝未来的大娘子，魁梧的四方身板不用提，重要的是那张脸，完全不属于豆腐系统，也许沈家豆腐店隔壁是酱园，那女人的脸受自家豆腐影响不大，而受隔壁酱园环境影响不小，通盘就是酱油色彩。还有就是，紫酱色脸面上那几颗亮点，如同黄豆原料一不小心撒在了刚出锅的成品豆腐上，让人横看竖看不顺眼。　

　　当然，也可能只是阿宝有成见的眼光。后来沈家姑娘终于成为了阿宝娘子后，每每提起自家老婆姿色，阿宝总是一如既往地低调谦逊。但是，认识阿宝大娘子都说，其实，阿宝大娘子那大汤婆子脸盘，色彩深沉些，五官位置摆放总体上还算周正，离阿宝歪瓜裂枣的描述有不小距离。

　　一百个不满意的阿宝坚持认为，类似自家大娘子那张有特色的脸，不要说老街地面，就是你整天守候在热闹非凡的铜人码头，一年也未必能够撞上几位。　

　　老爹说出口的理由是两家父母自小指腹为婚，这人存活在世上第一讲究的是信用。

　　没能说出口，阿宝仍然心知肚明的是，豆腐东施家里只有一个宝贝女儿，他那老爹年前风瘫不起，家里业务全凭能干的女儿在那里支撑。自家老爹多半还是看上了她家这份豆腐家业。　

　　其实，阿宝有技术。完全不会热衷于跟黄豆和水打交道，磨豆腐哪有什么技术含量。　

　　开始，阿宝断不从命。父母也是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实在没招了，挑明说，阿宝去上海学手艺的费用，全部都是沈记豆腐店的借贷。当然，也不是一定要连本带利偿还。当时有言在先，日后两家结成亲家，另当别论，全额豁免。一旦你觉得翅膀硬了，只图个人在上海享受，这边就是将一家子人全卖了，也未必能还得起你当年学徒生涯的所欠债务。　

　　阿宝闻言忍不住仰天长叹，大有既生沈家姑娘，何生我阿宝之感叹。但是，叹归叹，那么多年的学徒欠费，阿宝总还是要诚实面对。　

　　回头看看，家里父母年事渐高，弟妹一串，阿宝心里滴血，摇摇牙眼睛一闭说，这亲事我答应。　

　　成亲后，家庭领导权从父母那里自然转移到了沈大娘子这边，大小事情仍然由不得自己。不久，在沈大娘子的坚持下，阿宝辞去了上海的差事，成为了远东轮船公司的一名老櫃。　

　　这天，阿宝从周家渡过江，抗着行李坐在回家的小火车上，心里一百个想不通。想不到外出学艺这么多年，本以为总是天高鸟飞、海阔鱼跃。现在仅仅因为差几钱，无奈又将返还这老街的生活原点。真是造化弄人啊。阿宝想着一阵心酸，两行男孩儿热泪顿时沾满衣襟，从火车车窗飞身跃出去的心思都有。　

　　回到老街的阿宝有点忧郁，不太拿正眼注视人脸，特别是自家大娘子的。一心埋头机舱事，把无生命的机器看成唯一。　

　　这对阿宝有点人生的悲剧色彩，之于远东轮船公司大不一样了。阿宝简直就成了活宝，没有他伺候不了的轮机疾病。　

　　几年下来，不知救过东家的多少急，省下多少钱。如果换成现今，一时没能弄个五一劳动奖章，也会是个合格的候选者之一。　

　　本来，阿宝这人生如同自家大娘子作坊里的豆腐产品，宣称富含蛋白质营养，也就是无滋无味如此这般地将就过了。之所以仍然没能简单过去，不久还弄出不小动静，就是因为小阿妹摇身一变成为了五桂姑娘，而五桂姑娘偏偏具有将即便是寻常的豆腐干，弄成味、色、香上佳的美味食品。阿宝，渐渐从无生命的机器中摆脱出来，单方面陷入了情感泥潭，一时难以自拔。

第八章　阿宝相帮小阿妹（45）
某天，例如往常一样在船舱里摆弄机器的阿宝完事后，走上小火轮的甲板，冲着远方张开双臂，努力舒展着自己的筋骨，接下去就是低头朝向河面深呼吸，再扭扭腰、甩甩手包括踢踢腿什么的，是阿宝自己发明的常规健身套路。　

　　突然，阿宝感觉今天有点不对路数，就在进行深呼吸中间环节时，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有点亲切熟悉，有点让人欲罢不能地垂涎。　

　　阿宝不是嘴馋的人，这些年在大上海包括长江外码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尝试。现在大娘子面相身材有所欠缺，平心而论，持家仍然有方。加上历来的那些财富积累，自己技术又好收入稳定，想吃点好东西并不十分费力。　

　　今天，阿宝的味觉之所以有点走样，杜先生后来是这样总结的，阿宝远远没能达到佛的高度，既然六根清净的和尚闻香按耐不住，何况他阿宝一个。

　　当时，阿宝确实不仅动了跳船的念头，也付诸具体行动。　阿宝上岸了，循香而去，不远处找到了香味的源头。只见轮船公司左手边偏屋，一堆人围着，其间正飘散出诱人的香气，拨开人群挤入，只见一个姑娘正低头忙碌。　

　　昨天还没有动静，今天怎么就突然冒出一个姑娘和香味十足的摊点，阿宝有点纳闷，他一手递钱一边说，也给我拿点。　

　　这时，姑娘直起腰来，脸冲着阿宝，俩人都一惊。阿宝是惊讶如此标致的一个大姑娘。姑娘显然也有点意外之喜，哦，原来是老櫃大哥啊，谢谢你前来捧场。要什么钱啊，你就拿去吧。嘴上说着，手上东西早已递过来了。　

　　你认识我。这回阿宝不只是惊讶了。怎么不会呢，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老櫃。姑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