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詹天佑,容闳对谭伯邨说:“乡亲,你这贤婿可以报名了。”
谭伯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容闳疑惑地问:“容大人是说这孩子可以报名,参加您这次招考的官派留学生?”
容闳很肯定地点点头说:“对,我就想招他这样的孩子。”容闳看出了谭伯邨心中的疑惑,坦诚地对他说:“也许你感到意外,也许你对刚才贤婿的回答并不满意,但是你要知道,我这次是选拔培养苗子,并不是要考他现在有多少本事,也不是要看他有多么聪明机灵。在我看来,诚实的品格在孩子的成长中比任何都重要。贤婿确有很强的可塑性,有潜质。”
谭伯邨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轻轻地拉着詹天佑的手说:“我从小就看到你是一个忠厚老实之人,今日老天开眼,终得容大人赏识,快跪下磕头谢恩。”
詹天佑还是很自然地宠辱不惊地走到容闳面前,一脸平静安详,撩起长袍,双膝跪地,给容闳磕了三个响头。容闳示意仆人把詹天佑扶了起来,詹天佑站回到谭伯邨身旁。
容闳同时对着谭伯邨和詹天佑二人说:“现在还不是最后结果,我这里只是同意你报名了,你还要回去,叫你的生父出具一个甘结,说明是自愿报名作为官派留学生的,因为出洋时间长,与亲友告别一下,十天之内回来香港和其他幼童一起去上海,在上海学习一段时期红毛话,再考试选拔放洋。”
谭伯邨没有想到詹天佑质朴忠厚的表现会得到容闳的欣赏,立即带着詹天佑回到广州。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家在西关(一)
且说这詹天佑家住广州西关十二甫芽菜巷柳波涌边上。
清朝时的广州城其实并不大,中心城区东到大东门,西到西门口,北至大北门,南到大南门,有城墙绕过四周,越秀山和珠江边都算是城外。城内虽有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州知府等各大衙门,但实际分属番禺、南海两县县界,大概以四牌楼(今解放中路)为界,西边属南海县,北、东、南属番禺县,詹天佑家族落籍的南海县衙在西门口城内,位于六榕寺和光孝寺的南边,现如今尚有旧南海县街即为其证。
所谓西关是指广州城门西门口以西的地方,范围甚广,人们又将其分为上西关和下西关,上西关是指西门口往西北的城外,下西关则是指西门口往西南的城外。考究广州的城市历史,西关原属广州城西的菜园或农田,清初实行禁海令时,将一些海边的居民迁到上西关宜民市一带,上西关才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居住。而下西关的发展则是另外一种情形,因为清初海禁甚严,对外通商管束尤紧,只开放广州一处对外通商,对外通商的商行实行许可制,取得政府特许对外通商的就被称之为行商。当时在广州的行商很少有本地人,大多来自福建、安徽、浙江等省,这些行商多集中在西门外珠江北岸也就是下西关一带设铺经营,今天荔湾区的十三行路即为其旧址。这些行商在对外通商中获利后,往往在下西关购地置产,同时,也有一些达官贵人在此安家落户,所以在清朝时候,下西关的人往往比上西关的人要富裕。
詹天佑家所在的十二甫在下西关的西南边上,是快到郊外的地方。广州有不少地名叫“甫”,有十八甫之多,说是有十八甫,其实只有十七甫,从第二甫到十八甫的地名至今还保存着,但偏偏不见第一甫,有意思的是,虽无第一甫,却有第一津,第一津也在下西关附近,因而广州民间有一句歇后语:“第一津——冇甫(谱)”,又有一句俗语:人好你话好,唔识花共草,行到第一津,完全冇晒甫(谱)。“甫”是什么意思呢?查查字典,可以发现有多种解释,既可以作通假字“父”,指年长的男子;还可以专门指对男子的美称,所以有些人的名字中就带“甫”字,唐朝著名诗人杜甫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还可以为“圃”,指种植果木瓜菜的园地。清朝初年,特别是明朝时期,下西关一带多是城西菜地,因而有人推想,这个“甫”字可能与菜圃有关。至于广州地名中的“甫”, 有几种解释:有人认为是指“村庄”,比如现存地名中“甫”字与布、埔、圃、浦、步等字,都可能是古越语中“村”的译音,黄埔、东圃、江浦等地名都是指村庄;也有人认为是指“店铺”,明朝时期,西关一带有不少商业店铺,民间为了方便,将“铺”简化写成“甫”;另有人认为“铺”是明代的“商人自卫组织”,广州和佛山的商人为了防盗贼,成立了民间自卫组织——铺,“十八甫”就是源于广州西关商人成立的十八个商业自卫组织;更有一种看法认为“甫”是指“埠头”,西关带“甫”字号的地名,只从第二甫开始,而没有第一甫,却有第一津,津是指渡口,渡口必有“埠头”,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叫第一“埠”(甫)了。
关于芽菜巷之名说明这里曾经是市井平民居住之地,大凡富家大户、达官贵人居住的街道常常会有一个很高雅的名字,如宝华路、泮溪、豪贤路、丛桂路、丹桂里等。芽菜,广州人指的是豆芽菜,广州旧时的有些街巷是因为从事相同或相近职业的人聚居在一起而得名,如卖麻街、豆浆栏等。后来有人说詹天佑家门前的柳波涌,是“冠带水”,那里的风水注定住在该处的詹家必定会出达官贵人,其实,这都是詹天佑成名之后的附会之说。
詹家祖上从徽州婺源(今江西省婺源县)于清朝乾隆年间迁来广州,詹天佑的曾祖父詹万榜以太学生(大概相当于秀才)的身份到广东做茶叶(婺源是茶叶产地)生意,到了祖父詹世鸾的时候,为了子孙便于参加本地的科举考试,于嘉庆年间申请落籍南海县,到詹天佑这一辈,已是詹家在广州生活的第四代人。詹天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曾获得过最低层的功名,是通过参加婺源祖籍的县考获得的。当然,那种基层的文职虚衔如果不实际授职,并没有实际意义,詹家主要靠经营茶叶谋生,生活也还算得上富足。可到了詹天佑的父亲詹兴藩这一代,情况却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祖父詹世鸾娶有一妻三妾,生有十二男十女,詹世鸾去世后,家产分薄,其次是经过两次鸦片战争后,广州的社会经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詹家传统的茶叶经营项目已经只有微利可图,詹氏后人枝叶散开,也不是人人都继承了祖业,再加上詹天佑的父亲詹兴藩是詹世鸾的三妾所生,在詹世鸾十二个儿子中排在第十一位,其身世地位可想而知。
再说詹天佑的父亲詹兴藩,生于清道光癸未年(公元1823年),这时,他的生父詹世鸾已经六十二岁,当詹世鸾七十八岁去世时,詹兴藩只有十七岁。虽出身低微,但他为人踏实,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略通文墨,没有考取过秀才之类的功名,成年后以代人写字、刻章谋生,租种着家门前不远处的几亩菜地,有时也从事一些诸如卖菜之类的小生意,后来詹天佑在他自己的简历中介绍其父亲为商人,指的就是这回事。受到家庭条件的限制,詹兴藩到了该成家的年龄还是没有成家,旧时习俗,条件好的家庭,男孩到了十五岁就可以娶妻生子,可詹兴藩一直到二十八岁的时候,才在亲友的帮助下,娶了一位来自广东肇庆的陈娇姑娘为妻,陈娇比詹兴藩小九岁,大龄娶妻,詹兴藩格外珍惜。彼此的尊重,给和谐的家庭带来了许多新的生机。生活虽是清贫,夫唱妇随,倒也其乐融融。
家在西关(二)
詹天佑是詹兴藩的长子,詹天佑前面有三个姐姐,二姐在二岁的世候夭折,詹天佑是詹兴藩和陈娇的第四孩子,旧时家庭特别重视男丁继承家族香火,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再生一个男孩,加上此时作为父亲的詹兴洪已经三十八岁,中年得子,其心中之喜悦是不言而喻的。詹天佑出生后,他的父母后来又生了三个弟弟,其中三弟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二弟养到五岁的时候也因病去世,只有他和大弟弟天佐健康地生存了下来。所以前不久,当谭伯邨来到詹家,把容闳在香港设局招考出洋留学幼童的消息告诉他们时,詹兴藩和陈娇一听说要出去十五年不回来,都被吓住了,又听说需要家长要出具甘结,假如在外出现意外,不要朝廷负责生死,这不就是古人所说的立生死状吗?要知道,此时,詹兴藩已经四十九岁,是个年近半百之人,那时候没有社会保障,对老百姓来说,这个年龄真是一个警戒线,不少人在这个时候都抱孙了。特别是陈娇,想到三子天瑞,活蹦乱跳地养到五岁,正是童趣逗人的时候,说走就走了,这事才发生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还没有从丧子之痛中完全解脱出来。
对于詹兴藩和陈娇的心情,作为好友的谭伯邨当然不可能不理解,但他与詹兴藩夫妇有着不同的想法,他亲自听闻近来各地都在谈论容闳在香港招留学幼童的事,亲自看到许多家庭把孩子送到容闳那儿,特别是他的家乡香山县,容闳容大人可是个知名人物,容大人是谁呀,他不就是因为从小出洋留学回来后得到了朝廷的重用,同样赏赐了官职吗?再说,自己往来于香港、广州等地营生,也亲眼看到现在世风不同,与外国人打交道的事是越来越多了,把孩子送出去学习红毛话和技艺这可是大势所趋呀,就算将来不回来当官,学会了红毛话或技艺,与红毛子做生意或打交道也方便一些,更何况容大人是代表朝廷招考。遗憾的是自己的子弟中并无年龄等各方面条件相适的可以选送,天佑与自己的女儿订了娃娃亲,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女婿啊!这与儿子何异?无论是论自己与詹家的交情,还是想到女婿的前途事关女儿长大后的幸福这件事上,谭伯邨觉得都应该说服詹氏夫妇。
旧时候,民间非常重视和信守承诺,其实詹兴藩夫妇也想过,谭伯邨是儿子未来的丈人,谭的想法肯定也有道理,加上自己也确实没有想好将来孩子的未来之路,继续读私塾走科举之路,詹兴藩年轻时尝试过,自知不易,而看到的是更多的人虽皓首穷经而终生潦倒。就这样,詹氏夫妇同意了谭伯邨的意见。
在谭伯邨带着詹天佑前往香港的几天里,詹兴藩夫妇几乎天天都在谈论儿子报考官学生出洋留学的事,在詹兴藩看来既然同意了亲家翁谭伯邨意见,那就接受他的安排,希望天佑这次能顺利通过报名,而在陈娇看来,天佑最好不要通过报名,出洋十五年不回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行千里母担忧啊!更何况到那什么花旗国去!儿子总是在身边好呀。如果天佑这次没有通过报名,亲家翁回来也不好再有什么话讲了。
这一天中午,詹兴藩和陈娇与女儿琼仙、和仙、二儿子天佐正围坐在桌边吃饭,只听门外有人喊道:“老窦(爸爸),我还来了!”大家一听,这不是天佑的声音吗?八岁的天佐坐在八仙桌的下首,他反应最快,一听到哥哥的声音就放下碗筷跑到门边,隔着趟栊门往外看,陈娇走过去打开趟栊门,这时谭伯邨和詹天佑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这是詹天佑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离家远行,短短的数天时间就如隔了好几年,终于盼到了谭伯邨带着詹天佑从香港回来了。詹兴藩夫妇和孩子们个个都喜笑颜开,其实,家里人根本就不关心詹天佑在香港报名的结果,只是看到他们平安回来就感到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了。
詹天佑被两个姐姐和弟弟拉到一边去说话去了。詹兴藩迎上前去,与谭伯邨行了拱手礼,把谭伯邨让到茶几前坐下,陈娇沏了一壶茶放在茶几上,问候道:“谭伯伯辛苦了!”谭伯邨尝在兴奋之中,爽朗地答道:“不辛苦不辛苦!”
谭伯邨对詹兴藩说:“天佑这孩子就是实在,做事说话都不会拐弯摸角,没想到这容大人看人不看心眼,单选忠厚老实的孩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天佑通过报名了。”谭伯邨本来以为詹兴藩听到这个消息会感到兴奋,没想到他脸上还是那么平静,詹兴蕃其实从谭伯邨进门时的满脸春风,已猜出个*分,所以没有感到惊奇,但客套话总是要说的,很诚恳地对谭伯邨说:“这事也真难为亲家翁的一片苦心了,天佑他日如果真有造化,有所成就,那您真是他的再生父母啊!小弟一家对您更是感激不尽。”
谭伯邨说:“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天佑到底还是我的半子呀,关心他的前途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嘛。”
詹兴藩说:“正是正是,亲家翁说得也是在理。”
陈娇的心里则是矛盾的,从内心讲,她真希望天佑这次回来就不要再远行了,但听到谭伯邨的话,她也只好默默地在心里接受这个事实,一想到正值青春年少的孩子很快就要与自己分别十五年,十五年是一个什么概念,对旧时的市井百姓来说,联系到人生的离别,那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孩子一旦离去,将是重洋万里,天各一方,十五年后,自己这对老夫妻都还能健在吗?听说花旗国说的是红毛话,风俗又野蛮,这么小的孩子能适应吗?其实这些疑问谭伯邨都向他们夫妻二人开解过,但陈娇的心里还是千百次地闪过这些问题。十五年里,孩子在外能平安快乐吗?一想到往年自己亲手送走的几个早夭的儿女,内心的酸楚喷涌而出,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转过身装作拿东西,回到自己房间,轻轻地掩上房门,扒在床头,两行眼泪连珠线似地往下掉,她掏出手绢拼命地按住双眼,可这眼睛似海绵,越按泪越多。陈娇心颤地触摸着婚床的雕花板,抬头轻抚着床帘上吊着的一枚枚铜钱,想到自己妙龄踩过火盘嫁入詹家的情景,想到作为长子的天佑出生时家人的喜悦,想到天佑幼稚时母子二人在这床上无数次的嘻戏,她还想到出生不久就夭折的二女和四子,更想到一年前去世的五岁三儿,无限悲伤,一时涌来。即使是铁打金刚,也受不了在这么多情火中烧,更何况陈娇这样一个柔弱民妇。其实,这几天陈娇时不时地一个人偷偷地不知流了多少回眼泪。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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