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敦彦说:“是啊,这还要问吗?”
詹天佑说:“我是在想,这九年来,我们看到美国许多地方都有那么大的变化,那么我们大清国是不是也有很大变化呢?广州、上海有变化吗?”
梁敦彦说:“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变化是肯定的。”
詹天佑说:“会变得我们不认得吗?”
梁敦彦说:“要真是变得我们不认得倒不怕,怕就怕变得不认得我们了。”
詹天佑说:“你是说朝廷不再象当初那样重视我们。”
梁敦彦点了点头。
詹天佑脑海里想起了上海的出洋肄业局,想起了刘开成,想起了上海道台衙门欢送的宴席,想起了四十顶官轿出行在上海街头的情景,想起了肄业局官员到码头送行的情景……
詹天佑说:“当初那种荣光是不敢侈望了,只是希望国家花了那么多钱送我们出洋,既然回来了,就不要浪费我们所学的东西。”
梁敦彦说:“天佑,你与欧阳赓还好,多少还从大学毕业了,只是象我们就差那么一两年就可以拿到大学毕业证,他们也这样武断地一律撤回,这于公于私都是很大的损失啊!”
詹天佑说:“希望如容闳大人所说,将来政府醒悟过来能让我们继续回到美国完成学业,至少应让你这样很快就要大学毕业的人回来完成学业。”
梁敦彦说:“容闳大人还在美国,当初与曾文正公一同推动我们留学的李鸿章大人这次是同意撤退我们的,现在有谁为我们说话呢?”
詹天佑说:“不过,我想,当初我们出国时是文童身份,那就是朝廷认可我们是秀才了。在我们家乡,中了秀才的人多少都能找到一份事做。更何况我们在美国读了九年书。再说,李鸿章大人是我们出洋肄业总负责人,听说他在创办北洋水师,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希望他不要放弃我们不管。”
梁敦彦说:“要真是不管,那还好办呢。我小时候听家乡人说,懂得红毛语去香港、澳门找事做方便得很,现在我们英语这么熟练,还怕找不到事做?我就担心那些没有出过国的官员乱管,他们对国外的科学技术根本不了解,就是我们学的东西他们也不清楚,怎么用我们呀?
詹天佑说:“能否用我们应该与是否出国无关,最主要的是心态,当初曾文正公不是也没有出国吗?他那么热心推动我们出洋,不就是出于一片公心吗?”
梁敦彦说:“你说的这倒也是,希望朝廷的那些官老爷们能体谅我们这些留学幼童报效国家的一片血忱。”
詹天佑说:“是啊,真是一片血忱!当初曾文正公推动幼童留学就是因为在天津教案中吃了外国人的亏,才不惜自己年老体病,花那么大精力与李鸿章大人规划幼童出洋肄业事宜。即使是弥留之际也念念不忘,富民强国之血忱,真是感动苍天。我们在上海的出洋肄业局与在哈德福的驻洋肄业局,很多事务都是他生前详细规划的。今天,我们没有辜负曾文正公,虽身居海外多年,但报效国家之血忱未减。实愿皇天厚土,莫负我心!”
梁敦彦说:“喂!天佑,你回到上海后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
詹天佑看了梁敦彦半天,说:“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自从容闳大人从香港把我带到上海以来,我的所有活动都是由大人们安排,这次回到上海,我想官府应该也会安排我们的活动吧。如果我自己能做主做事的话,我倒真想去曾文正公坟头去上柱香!”
梁敦彦说:“要去给曾文正公上香并不容易,他葬在他的家乡湖南,离上海有数千里之遥,听说容闳大人都没有去过。”
詹天佑说:“其实,是否上香倒不是最重要的,我们谁都没有见过曾文正公,而我们享受到了他的恩情。人啊,最重要的,还是要不忘本啊。要是能修一条铁路从上海通到曾文正公家乡,那我们去上香会方便许多啊。”
梁敦彦说:“是啊,我们能出洋真是全赖曾文正公,幼童出洋对曾文正公个人而言,只有风险,没有私利,四期赴美幼童中不仅没有他自己的子弟,甚至连他的家乡湖南省都无一人,这说明他考虑事情完全不是从个人及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而真正考虑的是国家的未来啊。如果大清国的官老爷们都能象他那样,不计个人得失,不计眼前利益,处处为国家的长远发展着想,那该多好啊!”
詹天佑说:“听容闳大人发牢骚时说过,朝中有很多官员都是些窝囊废,除了吹牛拍马之外,什么都不会,不管是用人也好,做事也好,一切以对自己是否有利为标准,根本不考虑国家和公众利益。”
梁敦彦说:“这个没有办法。因为官员考虑事情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首先考虑的就是,是否能稳住自己的权位,至于其他都不重要。所以上行下效,吹牛拍马已成大清国官场习气。听说,那些不吹牛拍马的人,一门心思就想升官,有的人不懂装懂,欺上瞒下,有的人官升不上去,就整天怨天尤人,除了吃喝嫖赌,什么都不会、不做,地地道道的酒囊饭袋,根本不懂正业,不务正业。”
詹天佑说:“容闳大人不是说过吗,有些人因为在官场上不会应对,被人看不起,当作书呆子的算走运,很多人被当作傻瓜呢。”
梁敦彦说:“听说大清国官场喝酒很重要,有些人就靠在酒席间的巧舌如簧而连连升官呢。”
詹天佑说:“敦彦,说实在话,如果有一天有机会能做官,你会做吗?”
梁敦彦:“当然做,为什么不做?官总是要人做的,在我们国家,不做官是做不了事的,我们这些想做事能做事的人不做官,那些想做官不能做事或者做坏事的人就有机可乘。也许,我们改变不了整个官场习气,但至少可以在我们一点一滴的工作中做些正气的事情。你不想做官呀?”
詹天佑说:“你想做官,我怎么就不想呢?只是我担心,那些身在高位的官员们会怎样看待我们,会不会把我们看作红毛子?”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会心地笑了起来。
梁敦彦说:“不会吧,你看,你我的这身装扮不是典型的大清国文童吗?再说,这么多年来,我们的四书五经学得也不错吧,我们的毛笔字都写得那么好,有哪一点比那些秀才、举人们差呢?说不定,我还会报名考个举人或进士什么的。”
詹天佑说:“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还应感谢区谔良、容增祥、吴嘉善及众位中文教习呢。”
梁敦彦说:“天佑,你真是个大好人,总是想到别人的好处,你要知道,他们领了朝廷的俸禄,监督我们学汉文是他们的职责。但他们把我们幼童中一些美国化的现象告诉李鸿章大人,反映到国内,有夸大其词之处,特别是吴嘉善大人,他对我们的意见不就是因为有人不对他下跪引起的吗?这就使我们在美国的整体留学计划半途而废。罪不可恕啊。”
詹天佑说:“可是,回到国内,老百姓和下级官吏见上级官员都是要下跪的,中文教习反复向我们说过。所以,我们那些执意不肯下跪的幼童自己也有责任,既然肄业局有规矩,为什么要硬拗呢?你我不是都下跪了吗?不照样好好的。这是传统礼仪,真的没有必要在这方面得罪他们。你不在美国跪,回到国内还是要跪嘛!”
梁敦彦说:“问题在于,朝廷把我们这些遵守规矩的幼童也一起撤回!”
詹天佑说:“现在事已至此,我们也就认了吧。”
这一次航行是顺利的,途中只有一两天遇到不好的天气,经过二十多天的海上航行,“北京”号轮船又停靠在了日本的横滨港。
轮船要在横滨港停留一天,吴嘉善也感受到了幼童们在海途的沉闷与抑郁,特地让大家上岸休闲散心。
横滨港确实与九年前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码头上的轮船更多了更大了,各色外国国旗与日本国旗交错飘扬在各个船上,许多小船在大船之间接驳着货物或叫卖各种小食品,码头上马车牛车来来往往,西方式洋楼多了起来,人们来去行色匆匆,有欧洲和美国人,也能见到有辫子的大清国人,偶尔一些穿着和服的女子,打着遮阳伞牵着束发的幼童走过。
詹天佑与欧阳赓、梁敦彦、唐绍仪和梁诚五人合租了一辆牛车,他们不懂日语,詹天佑用手势比划着用英语告诉车夫他们想去看看火车站,没想到车夫竟然听懂了。
牛车沿着横滨的街头行驶,街边林立的店铺显示着这座港口城市商业的繁荣,有茶叶店、瓷器店、丝绸店,这些对詹天佑而言,真是太熟悉了,广州十三行一带,这类店铺随处可见。牛车在街上慢悠悠转着,詹天佑几个人正好欣赏着横滨街头的景色,大概走过了十几条街道,终于看到了横滨火车站。詹天佑在美国读书时,就从当地报纸了解到日本早就修建了铁路。詹天佑对大家说:“我在耶鲁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很关心美国报纸对日本和大清国的报道,当时看到有些评论,总觉得美国人偏心,对日本赞誉多于大清国,单从铁路这一点来看,日本确实比我们先行一步,这条铁路是日本国的第一条铁路,1872年9月12日正式建成,是他们自己引进西方技术修建的,从东京的新桥车站,通到这里。”
梁诚说:“詹姆斯,你真厉害,连这条铁路通车的日期都记得这么清楚。”
詹天佑说:“其实也不是我厉害,上课时,老师介绍世界各国的铁路形势,因为他对大清国的保守提出了批评,对日本的开放给予了肯定,当时我心中还有些不服,才将这个时间记在死心肝上。现在看来,老师的评价还是客观的。”
唐绍仪说:“詹姆斯,我们这些官学生只有你拿到了耶鲁大学有铁路专业毕业证,大清国万里河山,将来肯定要修很多铁路,你呀,大有作为呢。”
詹天佑说:“美国的报纸也报道,中国至今还没有铁路,有一些西方国家想在上海和天津修铁路,但遇到很大阻力,说中国官员不喜欢听到火车的轰鸣声,也不愿看到铁路穿山过岭,占用农田。”
梁诚说:“火车跑得快,全世界都在修铁路,日本这样的小国都修铁路,大清国那么广阔,就能坚持不修铁路,这不是逆世界潮流而动吗?”
梁敦彦说:“大清国逆世界潮流而动的事多呢。你们没有听到美国人评价吗,说日本在美国有数以千计的留学生,我们大清国才这么百十来人,却那么多人反对,来了还要半途而废。大清国的人为因素太多了,当初我们能留学,也全因曾文正公全力推动,现在我们撤回,又是那么几个反对党在鼓吹,因人废事,这将给国家造成严重的后果。”
詹天佑说:“不要小看这条铁路,横滨是通往世界的港口,东京是日本的首都,这实际上就是把东京连向了世界啊。美国人批评我们大清国把皇帝居住的地方称为紫禁城,不让老百姓知道自己的皇帝住在什么地方,这是一个很有讽刺意义的事情。”
横滨火车站的月台上站了许多接人的人,非常热闹,这与美国的各大车站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呜——!一辆火车进站了,车站更热闹了。看在这些大清国的幼童眼里,真是好羡慕,尤其是詹天佑,对于火车和铁路,他总是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离开横滨火车站,梁诚问车夫,横滨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车夫高兴地说:“有!”于是拉着他们往另外一方向走去,走着走着,来到一个热闹的街区,只见街道两边的店辅装饰的古色古香,一些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涂着胭脂,擦着花粉,嗲声嗲气在招徕客人,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一看这情况,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詹天佑说:“梁诚小老弟,你要找好玩的地方,车夫把我们带来这里,你看这里好玩吗?”
唐绍仪说:“不要说玩了,中文教习常提醒我们,非礼勿视,要是吴嘉善大人知道我们来过这里,我们回去全都完蛋。”
梁诚知道自己惹祸了,申了申舌头,不敢出声。
梁敦彦叫车夫不要停车,赶快离开。车夫回头看了一眼这几个年轻的大清国小伙子,连连点头。鞭子一挥,赶着牛车迅速离开了。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车夫似乎在问现在还想去哪儿,梁敦彦说:“回码头!”
牛车回到了码头。詹天佑付了车费,因为时间还早,他们就在码头附近漫不经心转悠。
如梦乡途(2)
走着走着,突然一个日本装扮的男子拦住了他们,问道:“兄弟,你们是从大清国来的吗?”
几个人都被搞糊涂了,怎么这人用的是大清国的官话问话呢。梁诚说:“我们不是从大清国来的,我们是往大清国去的。”
那人问“你们不是大清国人?”
唐绍仪说:“我们是大清国人。”
詹天佑说:“是这样的,我们很多年前到了美国,现在从美国回大清国。”
那人说:“这就对了,你们归根结底还是从大清国来的嘛。”
梁敦彦说:“你不是日本人?”
那人说:“我是大清国人。”
唐绍仪说:“大清国人怎么一身日本人打扮?”
那人说:“没有办法,如果不改这身打扮会有日本浪人找麻烦的。怎么,你们来自广东吗?”
刚好这几个人都是广东人,詹天佑说:“是的。难道你也是广东人?”
那人说:“正是。”
梁敦彦说:“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那人说:“我做点小生意,到日本就改日本服饰,回大清国就改回大清国服。”
梁诚说:“可你回去没有辫子?”
那人说:“辫子好办,我有好几条呢。”
大家一听,都笑了,知道那人讲的是假辫。
那人说:“你们这么年轻,多年前就到了美国,是卖猪仔去的?不对呀,看你们温文尔雅的样子,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呀。”
詹天佑说:“我们不是卖猪仔去的,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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