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柯?卢瓦尔河城堡群,以香波尔城堡为例,尽管兴建于文艺复兴时代,但它们是否就是法国巴洛克建筑的唯一代表?
卡里埃尔?在德国,巴洛克艺术等同于古典艺术。
艾柯?正因为这样,安德列·格里弗斯才被视为一位伟大的诗人,并大致对应你提到的那些被遗忘的法国诗人。现在,我明白了另一种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巴洛克艺术在不同国家的成就有大有小。巴洛克艺术涌现在意大利的政治衰落时期,而法国在当时处于中央王权的鼎盛时期。一个过于强大的君王不可能允许他的建筑师沉湎于个人的幻想之中。巴洛克艺术是极端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
卡里埃尔?几近反叛。法国在当时的处境,正如布瓦洛的可怕宣判所言:“终于马雷伯来了,在法兰西第一次/让人们感受到诗的韵律。”是的,布瓦洛是个杰出的反诗人。我们再说一位诗人,他长期默默无闻,最近才重新得到世人关注,恰好与我们这位法兰西“塔利班”生活在同一时代,巴尔塔沙·葛拉西安,代表作是《智慧书》。
艾柯?同一时代还生活着另一位重要人物。正当葛拉西安在西班牙写《智慧书》时,托尔夸托·阿克谢托在意大利写《公正的隐匿》。葛拉西安和阿克谢托有许多相通之处。葛拉西安建议宫廷采纳一种行为准则,正相悖于人们想出风头的本能;阿克谢托则提出采取一种操行,以隐藏人们想自我保护的本能。当然,这是很微妙的差别,这两位作家同时阐述了隐匿的问题,一个为了更好地表现,另一个则为了更好地隐藏。
卡里埃尔?在这一方面,意大利作家中最用不着*的无疑是马基雅维里。你认为在科学领域里是否也存在同样的不公正,也存在一些被人遗忘的伟大形象?
艾柯?科学是凶手,但这要从另一层面来讲。在新的发现宣告前一种理论无效时,科学就加以扼杀。比如,学者们以前相信波在能媒中传播,但当能媒被证明为不存在时,再也没有人敢这么讲了。这个被遗弃的假设从此成为科学史的题材。美国分析哲学力求接近科学,却始终没能实现,它不幸地接受了上面说到的理论。几十年前,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的门上还写着:“哲学史研究者禁止入内。”相比之下,人文科学不可能忘却历史。有一次,有个分析哲学家问我,为什么要了解古代廊下派哲人如何阐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要么他们说的是些蠢话,与我们无关;要么他们的理论确实有效,那么迟早总会有人重新提出。
我回答他说,古代廊下派哲人们也许提出了某些有趣的问题,只是从此又被世人所遗忘,我们必须重新找到一切被中止的思辨过程。倘若他们的思考正确,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等某个美国天才来重新发现这一古老的理论,既然欧洲的傻瓜们早已了如指掌。或者,倘若某个从前展开的理论把人类引入死胡同,我们最好也有所了解,以免再次走上绝路。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被过滤者的报复(4)
卡里埃尔?我讲了那些伟大然而默默无闻的法国诗人。你也说说那些被人不公正地遗忘的意大利作家吧。
艾柯?我想到了一些次要的巴洛克作家,他们中最重要的一个,马里诺,当时在法国的知名度远胜于在意大利。十七世纪,我们的伟人都是科学家和哲学家,比如伽利略、布鲁诺,或康帕内拉,从属于世界性“课程教学计划”。意大利的18世纪非常薄弱,尤其在与法国同一时期相比之下,但我们不能忽略哥尔多尼的例子。意大利启蒙思想家较不为人所知,比如最早公开反对死刑的贝卡里亚。但十八世纪最伟大的意大利思想家无疑是维柯,他预见了十九世纪的历史哲学。英美世界对他的重新评价远远超过法国。
毋庸置疑,贾克茂·利奥帕底是十九世纪任何语言中最伟大的诗人,但在法国尽管有很好的译本,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利奥帕底还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这一点甚至在意大利也没有得到承认。真是奇怪。几年前,他的鸿篇巨著《凡人琐事》(绝非系统性的哲学沉思,却涵盖一切)被译成法语,但只得到极少数哲学家或意大利研究学者的关注。亚历山德罗·曼佐尼也一样:他的《约婚夫妇》有多种法语译本(自该书问世以来,直到近年),却从未拥有广大读者。很可惜,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
伊波利托·涅埃沃的《一个意大利人的自述》也有几种译本,只是,既然连意大利人也不再重读它(这至少是一个阅读的好理由吧),法国人为什么要去读呢?我很惭愧,直到最近我才完整地读了这本书。一次新发现。有人说它枯燥无味,其实不然,这书很引人入胜。第二卷也许有点沉闷,但第一卷非常美。再说,他三十岁就死于加里波第解放战争,死因迄今不明。小说在他去世以后出版,根本没有时间修订。这作为文学事件或历史事件都非常吸引人。
我本来还可以提到乔万尼·维尔加。不过也许更应该说一说发生在1860—1880年间的这场具有伟大的现代性意义的文学艺术思潮,我们称之为“浪荡文学派”。意大利人对这场文化运动一无所知,然而,其成就堪与同一时期的巴黎相媲美。“浪荡文学派”,就是法国的“蓬乱派”或“波西米亚派”。
卡里埃尔?在法国,十九世纪末,一些“水疾病”的旧成员成立了“蓬乱派”,他们一般在黑猫小酒馆聚会。不过,我想就你刚才谈到的十八世纪做一点补充。在拉辛的《费德尔》和浪漫主义之间,法国经历了没有诗歌的一百二十或三十年。当然,蹩脚诗人们写出并发表了成千上万的韵文,也许上百万,但没有哪个法国人可以记住其中任何一首诗。我可以向你提及弗罗里安,一个平庸的寓言作家,德里伊神甫,让—巴普蒂斯特·卢梭,只是谁从前读过、谁还会在今天读他们的作品呢?谁还能读伏尔泰的悲剧呢?当年这些作品备受赞誉,作者生前甚至在法兰西剧院的舞台上获得加冕,如今却只能让我们大跌眼镜。因为,这些“诗人”,或自诩的诗人,满足于遵守一个世纪以前布瓦洛所定的规则。法国人从来没有写下如此多的韵文,却写出如此少的诗歌。一个多世纪里,连一首诗也不曾存在过。一旦满足于遵守规则,一切惊喜、一切光彩、一切灵感就此蒸发。我有时候会试着向年轻的电影工作者强调这个教诲:“你们可以继续搞电影,同时忘记你们在搞电影,相对来说前者更容易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被过滤者的报复(5)
艾柯?在这种具体情况下,过滤是有好处的。我们情愿不要记住你提及的那些“诗人”。
卡里埃尔?是的,这回是无情而公正的过滤。一切都进入遗忘的深渊。天才、创新、大胆似乎跑到哲学家和散文体作家那边去了,比如拉克洛、勒萨日、狄德罗和两位剧作家,马里沃和博马舍。在此之后就是十九世纪,伟大的小说世纪。
艾柯?英国小说最鼎盛的时期却是在十八世纪,当时已经有塞缪尔·理查森和丹尼尔·笛福……毫无疑问,小说的三大文明传统来自法国、英国和俄罗斯。
卡里埃尔?证明一种文艺灵感有可能突然消失,总是令人震惊。以法国诗歌史为例,从弗朗索瓦·维庸说起,直到超现实主义,你可以轮番列举各个文学流派,七星诗社、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然而,从《费德尔》问世的1676年到安德列·舍尼埃等诗人之间,你找不到任何诗歌痕迹,任何新的灵感。
艾柯?诗歌的沉寂,恰恰发生在法国最光荣的年代之一。
卡里埃尔?在那个年代,法语是整个欧洲的外交语言。我向你保证,我还专门寻找过,甚至在大众文学里,到处都找过。但一无所获。
艾柯?文学流派或绘画流派往往产生于模仿和影响。举个例子。某个作家最先写了一部优秀的历史小说,获得一定成功:很快就会有人抄袭他。我若是发现写爱情小说可能赚钱,不免也会尝试一番。正是出于同一个原因,从前拉丁世界才会出现一些爱情诗人的小团体,比如卡图卢斯、普罗佩提乌斯。在英国产生的现代小说流派,一般称为“中产阶级小说”,就与当时特殊的经济环境有关。作家们为商人或海员的妻子写小说,商人或海员都长期旅行在外,他们的妻子既识字又有大量时间阅读。另外还有女仆,她们有蜡烛,可以在夜间阅读。中产阶级小说产生于特定的商业经济背景下,基本读者是女性。当理查森先生讲了一个女仆最终变成有钱人的故事,很快就会有其他觊觎荣耀的人效仿。
卡里埃尔?创作流派常常在一些小群体中产生,相关人士彼此认识,在同一时刻分享着同一向望。他们几乎都是同伴。我有机会密切交往的所有超现实主义者们都声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他们感到了巴黎的召唤。曼·雷来自美国,马科斯·恩斯特来自德国,布努埃尔和达利来自西班牙,本雅明·佩雷来自图鲁斯,他们纷纷到了巴黎,和同类人相聚在一起,他们一起创造了图像和新语言。“垮掉的一代”、新浪潮、聚集在罗马的意大利电影人,等等,都是一样的现象。乃至十二、十三世纪从一片空白之中涌现出来的伊朗诗人们。我想列数这些令人赞叹的诗人们的名字,他们是阿塔尔、鲁米、萨阿迪、哈菲兹、莪默·伽亚谟。他们全都相互认识,也全都承认受到前辈的决定性影响——正如你所说的。然后,环境突然改变,灵感就此枯竭,小群体有时是分裂,更多则是分散,机遇转瞬即逝。在伊朗的例子里,蒙古人的侵略起了重要作用。
艾柯?我想起阿兰·查普曼的一本出色的书。书中提道,在十七世纪的牛津,自然科学取得异乎寻常的飞跃,因为,当时的皇家学会聚集了一些相互影响的一流学者。三十年后,这一现象完全消失。十九世纪初期,数学家们在剑桥也有类似的经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被过滤者的报复(6)
卡里埃尔?在这一点上,孤立的天才显得不可想象。七星诗社的诗人们,龙萨、杜·贝莱、马洛是知交。法国古典大师们也是如此。莫里哀、拉辛、高乃依、布瓦洛彼此相识,以至于有些不无荒诞的传闻说,莫里哀的作品其实出自高乃依之手。伟大的俄罗斯小说家们相互通信,甚至和他们的法国同行保持书信往来,比如屠格涅夫和福楼拜。一个作家若想避免被过滤,那么他最好联合、参与某个小群体,而不要保持孤立。
艾柯?莎士比亚之谜在于,人们不能明白,为何单单一个演员就能创造出如此天才的作品。有人甚至于推想,莎士比亚的戏剧可能出自培根之手。但是不对。莎士比亚并非孤单一人。他生活在学者圈里,和其他伊丽莎白时代的诗人们保持密切往来。
卡里埃尔?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没有答案。为什么一个时代会选择这种艺术语言而不是别种艺术语言?文艺复兴时代在意大利有绘画和建筑,十六世纪在英国有诗歌,十七世纪在法国有戏剧,接着有哲学,下一个世纪在俄罗斯和法国有小说,诸如此类。我总是在问自己,比如说,假若电影不存在,布努埃尔会做些什么?我还记得弗朗索瓦·特吕弗最后的评判:“没有英国电影,没有法国戏剧。”言下之意,仿佛戏剧必定是英国的,而电影必定是法国的。当然这有点过于专断。
艾柯?你是对的,我们不可能解开这样的谜。这会迫使我们去考虑无限的因素。类似于在特定时刻预测一只网球在汪洋大海中的位置。为什么英国在莎士比亚时代没有绘画,而意大利在但丁时代有乔托,在阿里奥斯托时代有拉斐尔?法兰西画派是如何诞生的?你当然可以解释说,因为弗朗索瓦一世请达·芬奇到法国,而后者似乎播下了后来成为法兰西画派的种子。只是,你怎么解释得通呢?
卡里埃尔?我想暂停一下,带着怀旧心情谈一谈伟大的意大利电影的诞生。为什么这是在意大利,并且在一战末期?那是几个世纪的绘画陶冶与一群年轻电影人对大众生活的非凡激情的碰撞。这么讲没错。我们可以分析当时的环境,但始终找不出真正的原因。尤其当我们再多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它这么快就消失?
我常常把“电影城”比作提香、委罗内塞、丁托列托及其全部弟子一起工作的某个大画室。你肯定知道,当教皇邀请提香前往罗马时,传说他的随行人员长达七公里之远。 这简直就像一个活动中的大制作坊。只是这就足以解释新写实主义和意大利戏剧的诞生吗?还有维斯康蒂、安东尼奥尼、费里尼的出现?
托纳克?是否有可能想象一种文化没有孕育出任何一种艺术形式?
艾柯?这很难讲。我们曾经以为世界上有某些地区存在类似状况。但往往只需到那里略做调查,我们就会发现当地存在着某些传统,只不过我们是唯一不知道这些传统的人而已。
卡里埃尔?还应注意一点,在古老的文化传统里,并不存在对伟大创作者的膜拜。不计其数的古代艺术家进行创作,却从未在他们的作品上“署名”。他们从不把自己视为、也从不被别人视为艺术家。
艾柯?他们也没有创新的文化,这是西方的标志。在某些文化里,“艺术家”的野心只是极为忠实地重复同一种装饰图案,并把前辈教下的技艺再传给学生。他们的艺术里即便有差异,我们也察觉不到。我去澳大利亚旅行时,对当地土著的生活很有感触,不是如今那些由于酒精和文明而近乎灭绝的人,而是在西方人登陆以前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那么,他们当时都做些什么呢?在一望无际的澳大利亚沙漠里,他们作为游牧民族,一直在转着圈游历。夜里抓一条蜥蜴或蛇当晚餐,天明重新出发。倘若他们不是老转着圈,而在某个时候往前直走,他们本该到达大海边,有美食相邀的地方。无论过去还是从前,他们的艺术无一例外与画圈有关,在我们看来像是抽象艺术,很漂亮。有一天,我们去参观一个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