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想谈一谈所谓“身边琐事”这个问题。如果我的理解不错的话,在解放前,反对写身边琐事的口号是一些进步的文艺工作者提出来的。我觉得,当时这样提是完全正确的。在激烈的斗争中,一切涣散军心、瓦解士气的文章都是不能允许的。那时候确实有一些人想利用写身边琐事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消灭人们的斗志。在这样的情况下,反对写身边琐事是无可非议的、顺理成章的。
但是,我并不认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义正辞严、疾言厉色地来反对写身边琐事。到了今天,历史的经验和教训都已经够多的了,我们对身边琐事应该加以细致分析了。在“四人帮”肆虐时期,甚至在那个时期以前的一段时间内,文坛上出现了一批假、大、空的文学作品,凭空捏造,很少有事实依据,根据什么“三突出”的“学说”,一个劲儿地突出、突出,突得一塌糊涂。这样做,当然谈不到什么真实的感情。有的作品也曾流行一时,然而,曾几何时,有谁还愿意读这样的作品呢?大家都承认,文学艺术的精髓在于真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如果内容不真实,用多么多的篇幅,写多么大的事件,什么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宇宙大事,辞藻再华丽,气派再宏大,也无济于事,也是不能感人的。文学作品到了这个地步,简直是一出悲剧。我们千万不能再走这一条路了。
多注意“身边琐事”(2)
回头再看身边琐事。古今中外都有不少的文章写的确实是一些身边琐事,绝不是国家大事,无关大局。但是,作者的感情真挚、朴素,语言也不故意扭捏做作,因而能感动读者,甚至能让时代不同、地域不同的读者在内心深处起着共鸣。这样写身边琐事的文章能不给予很高的评价吗?我上面列举的那许多篇古文,哪一篇写的不是身边琐事呢?连近代人写的为广大读者所喜爱的一些文章,比如鲁迅的抒情散文,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等名篇,写的难道都是国家大事吗?我甚至想说,没有身边琐事,就没有真正好的散文。所谓身边琐事,范围极广。从我上面举出的几篇古代名作来看,亲属之情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在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活中,亲属和朋友的生离死别,最容易使人们的感情激动。此外,人们也随时随地都能遇到一些美好的、悲哀的、能拨动人们心弦的事物,值得一写。自然景色的描绘,在古今中外的散文中也占有很大的比例。读了这样的文章,我们的感情最容易触动,我们不禁就会想到,我们自己对待亲属和朋友有一种什么感情,我们对一切善良的人、一切美好的事物是一种什么态度。至于写景的文章,如果写的是祖国之景,自然会启发我们热爱祖国;如果写的是自然界的风光,也会启发我们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这样的文章能净化我们的感情,陶冶我们的性灵,小中有大,小中见大,平凡之中见真理,琐细之中见精神,这样的身边琐事难道还不值得我们大大地去写吗?
今天,时代变了,我们的视野也应当随之而扩大,我们的感情不应当囿于像过去那样的小圈子里,我们应当写工厂,应当写农村,应当写革新,应当写进步。但是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个人的感受,我们的灵魂往往从一些琐事触动起。国家大事当然也可以写,但是必须感情真挚。那一套假、大、空的东西,我们再也不能要了。
这就是我了解的身边琐事。收在这一个集子里面的文章写的几乎都是这样的身边琐事。我的文笔可能是拙劣的,我的技巧可能是低下的。但是,我扪心自问,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我的态度是严肃的,这一点绝不含糊。我写东西有一条金科玉律:凡是没有真正使我感动的事物,我绝不下笔去写。这也就是我写散文不多的原因。我决不敢说,这些都是好文章。我也决不说,这些都是垃圾。如果我真认为是垃圾的话,当然应当投入垃圾箱中,拿出来灾祸梨枣,岂非存心害人?那是虚伪的谦虚,也为我所不取。
我的意思无非是说,我自己觉得这些东西对别人也许还有一点好处,其中一点,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在《朗润集?自序》中已经谈过了,那就是,我想把解放前后写的散文统统搜集在这一个集子里,让读者看到我在这一个巨大的分界线两旁所写的东西情调很不一样,从而默思不一样的原因而从中得到启发。可惜我这个美好的愿望格于编辑,未能实现。但是,我并没有死心,现在终于实现了。对我自己来说,这是一件非常可喜的事情。可喜之处何在呢?就在于,它说明了,像我们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不管是“高级”的,还是其他级的,思想都必须改造,而且能够改造。这一点,我认为是非常有意义的。今天,人们很少再谈思想改造,好像一谈就是极“左”。但是我个人认为,思想改造还是必要的。客观世界飞速进行,新事物层出不穷,我们的思想如果不改造,怎么能跟得上时代的步伐呢?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不是空口白话。我相信,细心的读者会从这一本集子里体察出我的思想改造的痕迹。他们会看出我在《朗润集?自序》里写的那一种情况:解放前看不到祖国和人民的前途,也看不到个人的前途,写东西调子低沉,情绪幽凄。解放后则逐渐充满了乐观精神,写东西调子比较响。这种细微的思想感情方面的转变是非常有意义的。它至少能证明,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确实有其优越之处,确实是值得我们热爱的。它能让一个人的思想感情在潜移默化中发生变化,甚至像南北极那样的变化。现在有那么一些人觉得社会主义不行了,优越性看不出来了,这个了,那个了。我个人的例子就证明这些说法不对头。这也可以说是我的现身说法吧!
细心的读者大概还可以从书中看到一种情况:解放前写的文章中很有一些不习见的词儿,这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在这一方面,我那时颇有一点初生犊子不怕虎的气概。然而在解放后写的文章中,特别是在最近几年的文章中,几乎没有什么新词儿了。事实上,我现在胆子越来越小,经常翻查词典;往往是心中想出一个词儿,如果稍有怀疑,则以词典为据;词典中没有的,决不写进文章,简直有点战战兢兢的意味了。这是一个好现象呢,还是一个坏现象?我说不清楚。我不敢赞成现在有一些人那种生造新词儿的办法,这些词儿看上去非常别扭。但是,在几千年汉语发展的历史上,如果一个新词儿也不敢造,那么汉语如何发展呢?如何进步呢?可是话又说了回来,如果每一个人都任意生造,语言岂不成了无政府主义的东西?语言岂不要大混乱吗?我现在还不知道怎样解决这个问题。我眼前姑且把我解放前文章中那一些比较陌生的词儿一股脑儿都保留下来,让读者加以评判。
我在上面拉拉杂杂地写了一大篇,我把自己现在所想到的和盘托了出来。所有这一些想法,不管别人看上去会觉得多么离奇,甚至多么幼稚,但是,我自己却认为都是有道理的,否则我也不会写了出来。不过,我也决不强迫读者一定要认为是有道理的。
回顾五十多年的创作过程,看到自己笔下产生出来的这些所谓文章今天能够收集起来,心里不能不感到一点快慰。就算是雪泥鸿爪吧,这总是留下的一点痕迹。过去的50年,是世事多变的 50年。我们的民族,还有我自己,都是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这种情况在集子中约略有所反映。现在我们的国家终于拨云雾而见青天,我自己也过了古稀之年。我还没有制订去见*的计划。今后,我积习难除,如果真有所感——我强调的是一个“真”字——我还将继续写下去的。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不管目前还有多少困难,总的趋向是向上的,是走向繁荣富强的。我但愿能用自己这一支拙劣的笔鼓吹升平,与大家共同欣赏社会主义建设的钧天大乐。
语言混乱数例
1985年
写文章,是交流思想,传达信息的重要手段。要想交流、传达得准确忠实,就必须注意语法修辞,不能望文生义,数典忘祖,甚至生编硬造,写出一些除了自己谁也不懂的词句。
我先举几个例子。
今年2月20日,一家大报在头版刊出一篇文章:《盼着减少这类现象》。内容是:饭馆取消了酒升酒杯的押金,储蓄所里准备了老花镜,“值得称赞”。作者笔锋一转,写道:“不过,在服务性行业的工作前进一步之后,差强人意的现象时有发生,朝外大街民众饺子馆的一半酒升不翼而飞,三里屯储蓄所里的三副花镜也长了翅膀。”问题出在“差强人意”这四个字上。这个典故出于《后汉书》卷十八《吴汉传》,《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大体上还能使人满意。”酒升被偷,花镜被窃,还能令人大体上满意,岂不骇人听闻!要给作者上一上纲的话,他不是在号召鼓励大家来干这种“大体上还能使人满意的”勾当吗?
第二个例子出在本年5月18日另一家报纸上,文章的题目是《莫要“等到整党时再说”》。其中有一句话:“此言差矣,不足为取”。我猜想,作者是想说:“不足为训”或者“殊不可取”。结果把二者混了起来,写出了“不足为取”这样怪的句子。
第三个例子也出在一家大报上,时间是今年5月24日。有一篇文章叫《春天的风》。讲的是小学生正在召开中队会:“一张张红扑扑的面庞神情专注,扑朔迷离。”“扑朔迷离”,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呢?我真有点扑朔迷离了。大家都知道,这个典故出于《木兰诗》,意思是“比喻事物错综复杂,难于辨别”。同小学生的面庞联系在一起,我百思不得其解。
语言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着,要它不变是不可能的。但是人们也总是在想方设法,使它规范化;否则各行其是,语言就陷入混乱,不再成为交流思想的工具。一方面要变,一方面又要规范化,这就是语言发展的矛盾。对我们来说,应该力求遵守规范,避免混乱。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惨淡经营与信手拈来
1984年6月9日
本文原题为《读〈敬宜笔记〉有感》,载2002年4月6日 《新民晚报》。
近几年来,由于眼睛昏花,极少能读成本的书。可是,前些日子,范敬宜先生来舍下,送来他的《敬宜笔记》。我翻看了一篇,就被它吸引住,在诸事丛杂中,没用了很长的时间,就把全书读完了。我明白了很多人情事理,得到了极大的美感享受。我必须对范先生表示最诚挚的谢意和敬意。同样的谢意和敬意也必须给予小钢。是她给敬宜在“夜光杯”上开辟了专栏。
书中的文章都是非常短的。内容则比较多样。有的讲世界大事,有的讲国家大事,更多的则是市井小事,个人感受。没有半句假话、大话、空话、废话和套话。讲问题则是单刀直入,直抒胸臆。我想用四个“真”字来表示:真实、真切、真诚、真挚。可以称之为“四真”之境。
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文风。每一篇都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不加雕饰,秀色天成。读的时候,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也都为文章所吸引,或卷或舒,得大自由,得大自在。
但是,这里却有了问题。
我仿佛听到有人责问我:“你不是主张写散文必须惨淡经营吗?你现在是不是改变了主意?”答曰:我并没有改变主意。我仍然主张惨淡经营。中国是世界上的散文大国,几千年来,名篇佳作浩如烟海。惨淡经营是我从中归纳出来、抽绎出来的一点经验,一条规律,并不是我的发明创作,不敢居功自傲。
但是,仅仅这样说,还不够全面。古代的散文大家们还有另外一种情况。他们写庄重典雅的大文章时一定是惨淡经营的,讲结构,讲节奏,字斟句酌,再三推敲,加心加意,一丝不苟。但是,如果即景生情,则也信笔挥洒,仿佛是信手拈来,自成妙文。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二者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我认为是有联系的。信手拈来的妙文是在长期惨淡经营的基础上的神来之笔。拿书法和绘画来打个比方。书法必须先写正楷,横平竖直,点画分明。然后才能在这个基础上任意发挥。如果没有这个基础,浮躁浅薄,急于求成,这样的书法只能成为鬼画符。绘画必须先写生素描。没有下一番苦功而乱涂乱抹,也只能成为鬼画符。
孔子晚年的“随心所欲不逾矩”,是他毕生修养的结果。
范敬宜的《笔记》是他自己的谦称,实际上都是美妙的散文或小品文。他几十年从事报纸编辑工作,有丰富的惨淡经营的经验。现在的《笔记》就是在这个基础上信手拈来的。敬宜不但在写作上有坚实的基础,他实际上是一位中国古代称之为“三绝”的人物,诗、书、画无不精妙。他还有胜于古代的“三绝”之处,他精通西方文化必是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我杜撰一个名词,称之为“四绝”。
我忽然浮想联翩,想到了范敬宜先生的祖先宋代文武双全的大人物范仲淹。他的名著《岳阳楼记》是千古名篇。其中的两句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今天许多先进人物的座右铭。孟子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现在看来,范仲淹之泽,数十世而不斩。今天又出了像范敬宜这样的人物。
最后,我还想奉劝“夜光杯”的读者们:见了范敬宜的《笔记》千万不要放过。
怎样写散文(1)
2002年4月
本文是季羡林为1980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天竺心影》一书写的序。
我从小就喜欢舞笔弄墨。我写这种叫做散文的东西,已经有 50年了。虽然写的东西非常少,水平也不高,但是对其中的酸、甜、苦、辣,我却有不少的感性认识。在生活平静的情况下,常常是一年半载写不出一篇东西来。原因是很明显的。天天上班、下班、开会、学习、上课、会客,从家里到办公室,从办公室到课堂,又从课堂回家,用句通俗又形象的话来说,就是: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