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的推敲考虑,把原稿派人送走。但他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还不够妥善,立即又派人快马加鞭,把原稿追了回来,加上了这几句话,然后再送走,心里才得到了安宁。由此可见,欧阳修是多么重视文章的开头。从这一件小事中,后代读者可以悟出很多写文章之法,这就绝非一件小事了。这几句话的诀窍何在呢?我个人觉得,这样的开头有雷霆万钧的势头,有笼罩全篇的力量,读者一开始读就感受到它的威力,有如高屋建瓴,再读下去,就一泻千里了。文章开头之重要,焉能小视哉!这只不过是一个例子,不能篇篇如此。综观古人文章的开头,还能找出很多不同的类型。有的提纲挈领,如韩愈《原道》之“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有的平缓,如柳宗元的《小石城山记》之“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有的陡峭,如杜牧《阿房宫赋》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类型还多得很,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一一列举,读者如能仔细观察,仔细玩味,必有所得,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谈到结尾,姑以诗为例,因为在诗歌中,结尾的重要性更明晰可辨。杜甫的《望岳》最后两句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钱起的《赋得湘灵鼓瑟》的最终两句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杜甫的《赠卫八处士》的最后两句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甫的《缚鸡行》的最后两句是:“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这样的例子更是举不完的。诗文相通,散文的例子,读者可以自己去体会。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并不难理解。在中国古代,抒情的文或诗,都贵在含蓄,贵在言有尽而意无穷,如食橄榄,贵在留有余味,在文章结尾处,把读者的心带向悠远,带向缥缈,带向一个无法言传的意境。我不敢说,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诗,都是这样。但是,文章之作,其道多端;运用之妙,在乎一心。我上面讲的情况,是广大作者所刻意追求的,我对这一点是深信不疑的。
“你不是在宣扬八股吗?”我仿佛听到有人这样责难了。我敬谨答曰:“是的,亲爱的先生!我正是在讲八股,而且是有意这样做的。”同世上的万事万物一样,八股也要一分为二的。从内容上来看,它是“代圣人立言”,陈腐枯燥,在所难免。这是毫不足法的。但是,从布局结构上来看,却颇有可取之处。它讲究逻辑,要求均衡,避免重复,禁绝拖拉。这是它的优点。有人讲,清代桐城派的文章,曾经风靡一时,在结构布局方面,曾受到八股文的影响。这个意见极有见地。如果今天中国文坛上的某一些散文作家——其实并不限于散文作家——学一点八股文,会对他们有好处的。
我在上面啰啰唆唆写了那么一大篇,其用意其实是颇为简单的。我只不过是根据自己六十来年的经验与体会,告诫大家,写散文虽然不能说是“难于上青天”,但也绝非轻而易行,应当经过一番磨炼,下过一番苦功,才能有所成,绝不可掉以轻心,率尔操觚。觚(gū),一指古代一种盛酒的器具,二指古代写字用的木板。操觚,指写文章。率尔操觚,指轻率地写文章。
综观中国古代和现代的优秀散文,以及外国的优秀散文,篇篇风格不同。散文读者的爱好也会人人不同,我绝不敢要求人人都一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仅就我个人而论,我理想的散文是淳朴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庄重而不板滞,典雅而不雕琢。我还认为,散文最忌平板。现在有一些作家的文章,写得规规矩矩,没有任何语法错误,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中是毫无问题的。但是读起来总觉得平淡无味,是好的教材资料,却绝非好的文学作品。我个人觉得,文学最忌单调平板,必须有波涛起伏,曲折幽隐,才能有味。有时可以采用点文言辞藻,外国句法;也可以适当地加入一些俚语俗话,增添那么一点苦涩之味,以避免平淡无味。我甚至于想用谱乐谱的手法来写散文,围绕着一个主旋律,添上一些次要的旋律;主旋律可以多次出现,形式稍加改变,目的只想在复杂中见统一,在跌宕中见均衡,从而调动起读者的趣味,得到更深更高的美感享受。有这样有节奏有韵律的文字,再充之以真情实感,必能感人至深,这是我坚定的信念。
我知道,我这种意见绝不是每个作家都同意的。风格如人,各人有各人的风格,绝不能强求统一。因此我才说:这是我的偏见。说“偏见”,是代他人立言。代他人立言,比代圣人立言还要困难。我自己则认为这是正见,否则我绝不会这样刺刺不休地来论证。我相信,大千世界,文章林林总总,争鸣何止百家!如蒙海涵,容我这个偏见也占一席之地,则我必将感激涕零之至矣。
我对散文的认识(1)
1998年
我从小学起就爱上了散文这种文体。经过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在国文课上,读的都是中国古代的散文。从先秦的庄子和孟子读起,经过了汉代的司马迁和贾谊等,南北朝时期的骈文和散文,唐初的四杰,以及以后的唐宋八大家,一直到明代的归有光,公安派和竟陵派小品,最后是清代的桐城派的龚自珍等人的文章,没有读不到的。到了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十年,《昭明文选》、《古文观止》等书早已从我的书案上绝迹;可是,偶尔在有意与无意之间,还会背诵起整篇或整段的少年时读过的古文来。那种惨淡经营的结构,铿锵悦耳的节奏、恢宏诡奇的想象,深邃精密的思想,灵动活泼的文体,石破天惊的比喻,丰盈充沛的真情,品味不尽的神韵,所有这一切,都“润物细无声”似的流入我的灵府,使我精神为之抖擞,心情为之振奋,心旷神怡,消除烦闷,仿佛受到了一次净化(hatharsis),乐不可支了。
中国确实是世界散文大国。
可是,这一个彰明昭著的事实,最初我却视而不见,是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我才认识到的。
我在大学里读的是西洋文学系,对西方散文情有独钟,平日侈谈英国散文诸大家,旁及法国和美国。德国也是西方文学大国,诗歌、小说、戏剧,成绩斐然,而散文名家则寥若晨星。可见文学品种是与民族性有密切联系的。这一点好像还没有人明确地谈到过,我颇以为是憾事。
中国的民族性大概最宜于散文和诗歌。我在这里讲的散文是指有真情实感又具有高超的艺术性的散文,一般用散文写成的文字,不管思想性多么高,如果缺少真感情和文采,也算不上文学散文。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文学散文占有很大的比例。经部中有好散文,史部中更多,司马迁不就是公认的伟大的散文作家吗?子部中有好散文,孟子(有时归入经部)和庄子可为代表。集部中除了诗歌外,绝大部分都是散文。我没有做过细致的统计,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散文的分量肯定占绝对的优势。名篇佳作,辉耀千古,中国是世界散文大国,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吗?
20世纪早期,中国爆发了一场文学革命,就是所谓五四运动,举凡文学、艺术、哲学,以及政治、经济,无不蒙受其影响,而文学为尤甚,最显著的标志就是文言改白话,这是几千年文学史上一大剧变。新旧两派争论极为激烈,最后是白话统一了文坛,没有人再怀疑白话的能力了。
到了今天,五四运动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在这一段漫长的时期内,评论五四运动的文章,多如过江之鲫,至今未绝。但是,从各种不同的文体上评断其优劣成败者,愧我庸陋,尚未见到。我不是文学史家,对古代文学史和近现代文学史知之甚少。但是,常言道:一瓶醋不响,半瓶醋晃荡。我连半瓶也没有,却偏想晃荡一下。常言又道:抛砖引玉。我的意见连砖头都够不上,抛出去,用意不过是引起专家学者们的注意而已。
大家都知道,五四是中西文化碰撞的产物,结果是西方文化胜利了。专就文学而论,德国大诗人歌德晚年提出了“世界文学”这个想法。他究竟是怎样想的,我们并不完全清楚。事实是,随着西化在全世界的推进,欧美文学也一步一步地影响了全世界的文学创作。中国加入文学西化的行列相对来说是比较晚的,比印度晚得多。据我个人的看法,中国是从五四开始的,鲁迅的《狂人日记》可为代表。文学的世界化或者干脆说就是西化,其含义是什么呢?我认为,这主要表现在形式上,西方的文学创作形式,特别是小说和戏剧,几乎统一了全球,而其思想内涵和感*彩,则仍然是民族的。这是轻易化不了的。 。 想看书来
我对散文的认识(2)
从小说来看,鲁迅以后的短篇小说,在形式上,同欧美的毫无差异。唐代的传奇一直到清代《聊斋志异》等等的影响一点也没有了。茅盾和巴金以后的长篇小说,情况也一样,《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等的痕迹一点也不见了。从戏剧来看,曹禺的名剧在形式上同易卜生有什么区别呢?在其中还能看到关汉卿的影子吗?
诗歌的情况有所不同。西方诗歌,同世界上其他国家的诗歌一样,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因此,很难说,西方的诗歌在形式上统一了世界。中国古代诗歌,形式虽然也比较多,但数目究竟有限。五四改写白话诗以后,形式如脱缰的野马,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形式,每一首诗形式都可以不同。有的诗有韵律,有的诗则什么都没有,诗与非诗的界限难以划分。我不是诗人,本来对新诗不应当乱发表意见。但是,我是一个诗歌爱好者,旧诗能背上一两百篇。我虽然不会摇头晃脑而曼声吟咏之,读来也觉得神清气爽,心潮震荡。但新诗我却一首都没背过,而且是越读越乏味。到了今天,看到新诗,我就望望然而去之。我以一个谈禅的野狐的身份,感觉到,新诗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形式。既然叫诗,必有诗的形式。虽然目前的新诗在形式方面有无限的自由性,但是诗歌是带着枷锁的舞蹈,古今中外莫不如此。除掉枷锁,仅凭一点诗意——有时连诗意都没有——怎么能称之为诗呢?汉文是富于含蓄性和模糊性的语言,最适宜于诗歌创作,到了新诗,这些优点都不见了。总之,我认为,五四以后,在各种文体中,诗歌是最不成功的。
谈到散文,则情况完全相反。散文也没有固定的形式,所以,很难说,中国现代散文在形式上受了西方什么影响。在情调方面,在韵味方面,中国散文受点西方影响,是难以避免的。但中国白话散文凭借的是丰厚的几千年的优异传统。恐怕20世纪的散文家都或多或少地读过古文,受到古代散文的熏陶。在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方面,不会不受到古代散文的影响。古代优秀的散文名篇没有哪一篇不是惨淡经营的结果。这一点也会影响当今的散文作家。总之,20世纪的中国散文,上承几千年的遗绪,含英咀华,吸萃扬芬,吞吐百家,熔铸古今,是五四运动以来最成功的文体。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是以专出散文作品蜚声于中国文坛的。现在又推出谢冕教授主编、范希文先生襄助遴选的《百年百篇文学经典?散文卷》,可谓锦上添花。谢冕教授是著名的文艺批评家,自己又是诗人,以这双重身份推出的散文精选,必有极其精到之处,可预卜也。我相信,这样一本书会对本来是中国文学创作强项的散文创作,起激浊扬清的作用,使我们的散文创作更上一层楼,在世界文坛上发出新的更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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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两大类
2000年10月14日
(本文原为《百年百篇文学经典散文卷》序言)
当年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听过叶公超先生所开的“英国散文”的课,读了那些清秀隽永,篇幅不长而韵味无穷的英国散文,大为欣赏。想到中国古人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也想“退而结网”,但却不知道这一张网如何去结。
后来,自己年岁长了几年,识见开阔了一点,我憬然顿悟:自己从小就读的那一些唐宋八大家以及其他家的古文,不就是极其优美的散文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自己舍近而求远,成为一个典型的迂夫子。
我对散文有偏爱,也有偏见。我认为,散文可以分为两大类:广义的与狭义的。广义的散文就是与诗歌相对立的那种文体。狭义的散文则是接近英国人所说的familiar essay,是以抒情和叙事为主的,叙事也不是干巴巴的事实排列,也必须贯之以抒情。至于议论文,有文采的可以归入我心目中狭义的散文内,报纸上的社论和各种形式的报告等等,则只能纳入广义的散文中,与我所欣赏的抒情散文不能同日而语了。
在中国流行的书籍分类法“四库”或“四部”中,经部几乎全是广义的散文,狭义的极少。在史部中,除了司马迁的《史记》外,其余几乎都要归入广义的散文。司马迁由于受到了极残酷的刑罚,满腹愤懑,一一倾之于《史记》中,虽系叙述历史事实,感情却流溢于字里行间,成为千古绝唱,其余史籍,间亦有文采烂然者,然而绝大多数只能纳入广义的散文中。子部,除了少数几种外,绝大部分都属于狭义的散文。集部,除了诗歌外,都可以归入狭义的散文中。总之,无论是从数量上来看,还是从质量上来看,中国都是世界散文、特别是狭义的散文的大国。我用不着亲自结网,一张巨大的网已经摆在我的眼前了。
在欧洲,狭义的散文发展是极不平衡的。英国一向是此道大国,谁也无法否认。名家辈出,灿如列星,照亮了英美、欧洲以及世界文坛。德国则极少。法国,除了著名的蒙田外,真正的狭义的散文家较德国为多,而远远比不上英国。这是我个人观察归纳的现象。至于产生这个现象的原因,我目前还没有办法来解释。
我为什么对这样抒情叙事的散文情有独钟呢?这可能与个人的审美情趣有关。但是